[作者:王苦海]
在电影《少林寺》上映之前,我对功夫的认识大约有三个来源。
一个是想象中的,那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这类书中大将们的武艺的想象招数。三国基本上都有高级的十八般兵器,不好模拟,不像水浒,很多徒手过招的天罡地煞,要么是哨棒能打死老虎。
于是,将榆木锹把对着大鹅在空气中挥出短暂、微弱的风声,自我感觉也有景阳冈的威风,虽说大鹅无动于衷,也只好以无酒壮胆壮力影响武功而自我安慰。
第二个来源比较贴近,就是扭大秧歌和唱二人转的人翻跟头打把势的本事,比如丫蛋儿她爸,四十来岁的人了,从外边回来,心血来潮时,大门四敞大开他也不走,专门助跑两步,从他家的墙上“旋“进来。这个动作是先向墙边跑,到了墙边时侧身,右腿先抬起来,接着左腿跟上。就在右腿迈过墙头时,左腿已经离地,给人感觉是悬空飞行,只是屁股太沉,在空中待不了几秒。
即便这样,飞过墙头,已经令我羡慕不已了。我曾几次尝试学习均失败,总是飞到半路受屁股所累而卡在墙头上,遭来瘦猴儿的嘲笑。而丫蛋儿是鼓励我的,每到这时,她会掩口“吃吃”笑,然后说我比上一次屁股拔高了许多。
最想效仿的还是集市上偶尔出现的打把势卖艺的人。
那时候,每十天有一个集市,卖猪仔的、买烟叶的、卖粉条的、卖咸菜疙瘩的等,一窝蜂从四面八方涌进一个打谷场样子的空地,供销社有时候也凑热闹,把一些零头碎布摆出来卖,而且不要布票,特别受欢迎。
运气好的时候,在出入集市的必经之路上会遇见外地来耍猴的,那是太有意思的事儿了。卖艺人一般的组合是三个人,一个年龄像父亲的中年男子,一个半大小子,还有一个小姑娘,颇像一个不带母亲却带着猴子玩的一家子。
他们是有着分工的。
中年男子动作姿势很好看,特别是他边比划边说,给人以无限的期待,以为下边要有比武松、鲁智深还厉害的打法。但是观察久了,你会发现他说得多,几乎不做。他眼神很好,一大群人围着他,当他看见人们对他的言语失望时,他能够很快推出半大小子,来点真格的。
男孩一般都像是木偶或哑巴,任凭中年男子解读,他只是负责动作。一开始我真以为半大小子是哑巴,可是伴随着他的空翻和全旋时发出的正常嘿嘿声,又不像。半大小子与猴子交叉表演,从他那么听话的表情上看,他和猴子差别不大。
小姑娘往往负责管理猴子的一些细节。
猴子很卖乖,它有时候故意抢走哪个围观人的棉帽子,或者吓唬一下小孩子,这时候小姑娘就会像大人训斥小孩子那样,用稚嫩的声音数落猴子。猴子显然无动于心,一副赖皮表情,但是行动上还是听小姑娘的话。只是猴子的眼光有些怪怪的,时间久了我才发现它老是盯着小姑娘的裤兜看,原来那里装着爆米花或糖果,只要猴子耍的让大家笑又听话有度,小姑娘就在不经意间给猴子吃点。
半大小子也耍一下大刀或棍子,刀把上的红飘带比刀还长,甩起来刀光闪耀,飘带如舞。他是最缺乏快乐诱因的一位,来来回回来几次硬功夫,比如把砖头叠放在肚皮上,中年男子用一把大锤没命地打下去,砖头粉碎,半大小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肚皮上只留下一点害羞样的红。
就在围观人看倦了的时候,中年男人该露真功夫了。
他依旧是说一小车的话,边说边脱衣服,双手把肚皮拍得山响,一会儿拱一圈手,一会儿蹲起马步,又好像是裤带松了,站起来伸张身体,吐出肚子里的气,然后用双手狠命勒那条绑腿一般的腰带,把自己的腰捆成杨柳细腰。接着,他会从包里抽出一根细铁丝,请前排的看客验证。之后把细铁丝勒在肚皮上,继续说一大堆话,那意思是万一失败就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云云后,突然马步一蹲、大喝一声,随着“哥哥“的钝声,铁丝断了。
高潮也随之结束了,在围观人群踩踏起的烟尘里,三个人和一只猴子也准备离开。
《少林寺》的上映让练武成为我痴迷不已的项目。
这之前有一个小插曲成了下定决心练武的诱因。
1981年初秋,在我们被集中到县城郊外荒地的重点初中学习的时候,我们的住宿条件是一间宿舍,两排上下床。学生都像罐头中的鱼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免不了因为被褥跨界产生肢体冲突。
我在开学的第一天就因为褥子搭在了李姓同学的褥子上而动了手,结果我一败涂地,关键是过后才听说,他本是个小肠疝气者。这令我对自己很失望,内心暗暗准备,只要一有条件,就报仇雪恨。
恰好这时,学校组织看了一场电影。
我们排着队,步行穿过干枯的辽河河底陷脚的沙土,坐进城市的电影院,第二遍铃一响灯一关,红色的少林寺三个字动荡不安地在屏幕上煽动了好一会儿,接着李连杰、丁岚、于承惠等从故事里走出来,打架、放羊、放电……
那是一个血脉贲张的下午,我仿佛是一直头皮发麻看完这个电影的。在排队回去的路上,总是不知不觉走得快了。我找到了武功的出路和办法,这是以前所没有接触到的。
宿舍轮流值日,由于天气干燥,扫完地之后按照规定要洒水。每个宿舍配备一个洋铁皮水桶,从两三百米以外食堂边上的一个洋井那里压水往回拎。平常这是很恼人的活,一般情况下值日生要找一个好哥们,两个人用锹把把一桶水抬回来。
看了《少林寺》以后,我不仅抢这个活干,还要替邻班打水,因为少林寺和尚练武功基础的时候是一手一个木桶装水,伸直双臂走独木桥的。
一开始的时候别说伸直双臂,就是能把两桶水拎起来翘一下,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了。不过,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半年,两个大半桶水已经能够向下钝角形状拎着跑了,钻进书本的同学偶尔抬起头扶一扶眼镜,会露出惊讶的表情。
时间给他们知识,给我的是肌肉。
肌肉刚刚硬起来,学校开始筹建新的学生宿舍,这可是个天赐良机。
我们那里建筑砖瓦平房,因为防止硝碱侵蚀墙基,首先要准备往地基里放入青色巨石,再用混凝土溜缝儿,到齐腰高之后才开始砌砖。故而那阵子,每天白天瓦匠砌墙,傍晚的时候拖拉机把青石、红砖和沙子运进来。
这些都与我的习武息息相关。
晚上晚自习结束以后,学校21点拉电熄灯,勤奋的班主任和一些值班的校领导会在熄灯后的半个小时内到处“听声”。他们或趴在窗户外,或悄悄溜进宿舍贴墙而站,看那个淘气的小子不睡觉还在讲闲话。
这个时候要在铺上假装睡着了,老师听声活动一结束,学习一天的同学还真都睡着了。这个时候我装作要去厕所的样子,从二层床铺直接翻下去,来到只属于我的工地。
郊外的夜晚可能连鬼都睡着了,只有贴着皮肤流动的风。星光像是雨雾,既能安抚人又能照明。一车石头静静地等在星光下,石头牙上星辉特别白。
它们等着我把它们换一个地方呆着。
我把它们一块块搬起来,吭哧吭哧挪到几米远之外。除了特别巨大的石头外,基本上被我换了地方。第二天干活的师傅是参与搬卸石头的人,早晨干活前正是我们开饭的时候,我听见过他们的对话。
“谁还把这一车石头换地方了?这个碍事。”有人发现石头压在挖墙基的地面上了。
“昨天不是卸在这么?”
“你瞎呀,你没看见那几块大的在那边?昨天卸在那儿了”
“就是啊,有人动过,你看,那边还有一堆断砖,不是有鬼吧?”
我偷笑着,鬼都睡着了那会有鬼?那些断砖也是我的练功工具。
搬完石头之后,我开始练习手砍砖。用两块砖支起平躺的一块砖,然后在星光下用手掌猛烈砍去。一开始板砖无动于衷,我却疼的掌骨碎裂了一般淌眼泪。但是继续练下去,偶尔会有一块脆弱的砖被我肉掌砍断,这时成就感大升,信心快速蒸腾。
久而久之,也摸索出一点规律。
用手掌砍砖要决心满满、一鼓作气,砖块才容易被砍断,砖块断了之后手掌不痛。倘若手掌临近砖块之前有一丝儿犹豫,不仅砖砍不断,手掌也会疼的粉碎了一样。
就这样,两栋平房修建的过程中,我都能偶尔用手掌一次砍断两块砖了。
对于砖头来说,我的手掌还是小意思,还不低瓦匠手里的灰刀。可是我的手掌用在同龄男生身上,奇迹出现了。在一年以后的一次由我挑起的与李姓同学的冲突中,我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衣服前襟,直接把他举起来扔倒在板床上。
那会儿我们已经搬到被我几乎全部搬动过的石头建筑而成的新宿舍,不在睡上下床,而是一排十几个人的两行大通铺了。
人有了力气或者叫功夫,手脚就开始不安分起来。
同龄同班在我眼里不管个大个小,都是一只小鸡。我开始向高一和高二投出目光了。因为高三和初三都面临考试,被那个氛围压的,大力士也使不出劲儿来,更没时间理我。
高一我基本上没有受挫过。
但是跟高二比,我略显功力不足。经过几次有输有赢的单挑之后,我被高二收复了,其原因不在于实力高下,而是我们面临来自北方的压力。
在隔着一大片田地的北部,有一个院子,是技工学校。
技工学校每天练习拧螺丝、搬钢管、滚车轮,干的就是练功夫的活。相比较而言,我们这个以考大学为目标的院子大多是东亚病夫。
高二就承担起保卫“东亚病夫”的责任,我有幸成为一名童子军。
那时候时髦打群架,有偷袭和约架两种。
技校的学生不太江湖,不讲究约架,而是喜欢偷袭。常常是我们刚刚吃完晚上那顿窝窝头白菜汤,在晚自习开始前的黄昏中漫步一下,思考点学习之外的问题,他们就会拎着管钳子、细钢管把我们的人包抄起来。
不到一分钟功夫,打趴下我们的人之后,他们就像旋风一样远远逃遁。
与这样的强敌对打,砍砖头搬石头练就的力气我一次也没用上。高二学生保护我,每次我们出击时都让我殿后,递个砖头瓦块什么的。而我觉得这是对我武功的不信任,终于在一次人很多的混战中,我用一块砖头狠狠地跳起来敲了一个技校帅小伙子的侧脑。
我清晰地记得那场景。
他先是一愣,接着就像塑料袋装酱油漏了个口一样,血喷涌出来。他俯看着我,似乎不相信,但很快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一手半脸的血。他的脸色很白,有点像电影演员迟志强。
那血在他脸上尤其鲜艳。
我肯定是愣在那儿了,不知被我们学校高二年级的哪一个拉着跑掉,因为战斗结束了。
几十年之后,我曾试图探问过当年被我的砍砖之手掌照顾过的同学,希望从他们心里找出我过去的影子。
“你那时候太讨厌了,动不动就动手。”这是他们普遍的回忆,看来我那时候很招人讨厌。
而在我检数自己的动手活动中,几乎没有不该动手的记忆。
高三的时候我因故换到没人知道我有“武功”的学校,我也因之想换一个形象,老实巴交一言不发见谁都笑,连下课的时候如果不去厕所,都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
别人以为我好学,其实我是避免在十分钟课间出现肢体的往来。
可是,事情躲是躲不过的。
新班级里有一个大个子,自诩很壮,姑且称之为大壮吧。
隔着敞开的教室的门,总能看见大壮利用那十分钟时间欺负欺负这个,欺负欺负那个。而且大壮有向女生炫耀之嫌,一边把某个男生的双臂背到身后飞飞机,一边还得意地瞄着某个女生。
人类的求爱方式真是千奇百怪。
终于在一个雨天,大壮开始对我下手了。之前,他欺负遍大多数男生之后,曾多次用言语挑衅我,我只是笑笑了之。
早晨就开始下起来的淫雨令教室外的地都成了泥,课间十分钟男女生没几个出去的。大壮不知啥时候手里捏了一个小泥蛋儿,在吸引起教室里同学注意力之后,很夸张地突然把泥蛋儿塞进我嘴里。
我忍不住了,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我头顶也就到大壮的鼻子尖高,我平视能看到的就是他的前胸。说实话,他真的很壮,肌肉丰富的前胸比当时好多女生还隆起。
大壮肯定以为我是条虫子,他站在讲台上笑嘻嘻看着我走向他,一点准备动作都没有。
我也没有什么,只是走上前去,我只能抓到他的胸部的衣服,于是我就双手伸出去,抓紧大壮的前襟,直到我把他举起来的时候,他可能才意识到不妙,想挣扎,但是晚了。
我像把一个小麻袋扔出去那样,把大壮向门扔去。
他屁股先撞上门板,拼就的门板被他屁股撞开,他从没有门板的框子里倒蜷着出了门外。
这一切没人相信是我干的,包括大壮,我想他肯定以为自己中邪了。
不过,自那以后,其他想撩扯我的几个男生也打消了他们的念头,我安全地学习,过完了初三,并把这种蔫了吧唧、文文弱弱的形象一直保存到高三。
只有几个好友才知道我的手能砍断两块红砖,直到一场手术卸掉了元气。
而对于《少林寺》的好感,更因银幕上的丁岚和只能听到的郑绪岚而延续至今。
(20210208~9,海口)
《少林寺》剧照
《少林寺》剧照
本文作者像 摄影 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