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奶奶是裁缝，特别的裁缝，她做的是名服。她手里好像永远拿着针，不停地缝，或者刺绣。
她的顾客，都是相信生死轮回的老人。他们不管是穷还是富，都会去买最好的布料，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交给奶奶。这些衣服与普通的衣服是不一样的——都是绸或缎的质地，都有刺绣，男女只是图案不同。奶奶手巧，她绣的花仿佛是活的，扑棱棱地盛开在衣角裙边，明媚而妖艳。童年的我，喜欢看着她穿针引线，喜欢听她讲故事。
奶奶的故事，都讲究因果相报，都与神鬼有关，也有不少是真实发生的。比如，在这天晚上，我要求讲故事的时候，奶奶说的，就是村口那个水潭的事。
那个水潭我很熟悉，就是平平常常的一潭水，清澈平静，每年夏夜，青蛙们都会彻夜鸣唱。我有时也会去潭边捉蚂蚱，丝毫不觉得这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奶奶说，从前，这个水潭并不是这样，吓人着呢。半夜时，村民们常常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都说潭里有女鬼。鬼是要找替身的，所以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平时根本无人敢靠近这个潭。虽说生活不容易，但好死不如赖活着。
有一天，一个卖菜的外乡人经过这里，就想到潭边把秤盘上的泥洗一下，结果一不小心，秤砣滑到了水里，却不沉底，忽忽悠悠漂在不远处。他正想伸手去捞，却听到旁边有人大喊：“别捞！秤砣咋能不沉底呢？”外乡人一下清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拎起秤杆，连滚带爬跑远了。这时，那个秤砣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沉了下去。
我听到这儿，也是一身冷汗。可奶奶还在不紧不慢地讲着。她说，吆喝的是正在刨地的王二，他没爹没妈，一个人住在村边，离水潭不远。此时，他正沉浸在救人一命的兴奋里，根本没看到，水面上露出一双幽怨的眼睛，恨恨地看着他。
当夜，和以往一样，王二睡得心无旁贷、鼾声震天。忽然，他在一阵奇异的寒战中醒来，就听到了屋外震天的咒骂：“你个王八蛋，凭啥多管闲事，坏了我的好事！要不是有独眼桃大哥在这里，我这就进去把你剁成八半！”骂声凄厉无比，女鬼来找他算账了！王二听得头皮直发麻。好在，他也不是孬种，回过神来之后，立刻扯开嗓子回骂。正骂得起劲，却听到外面的骂声变成了哭泣。
我躺在温暖的炕上，眼皮渐渐开始打架，王二我认识啊，就是住在村头那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奶奶接下来说的什么我听得并不真切，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问了一句：“什么是独眼桃大哥？”“就是桃木做的门框，桃木能辟邪。”在奶奶的回答声里，我进入了梦乡。
我家院子里就有棵桃树，结的是毛桃，花却开得漂亮。知道还能辟邪，我更喜欢它了，放佛坐在树下玩，是最安全的。
夏天的午后总是那么漫长，在蝉的聒噪声中，我在桃树下的石凳上睡着了。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小曲把我吵醒的。那么难听的曲子，可绝对不是奶奶唱的，我抬起头来，一下子傻在那里了。来的正是王二，只见他一手拿着一双美丽的红色绣花鞋，胳膊上搭着一件大红的绣花裙子，咿咿呀呀的小曲就是他唱的。更让我害怕的是他那种魂游天外的表情，脸上似笑非笑，衬着满脸皱纹花白胡须更显诡异。不是说桃树能辟邪吗？为什么他会在桃树下中邪呢？
我扯着哭腔高喊：“奶奶，奶奶，快来呀！”奶奶挪着缠过的脚从屋里急急忙忙跑出来。
我这时已经指着王二放声大哭了。而他，则是一脸尴尬，想必没料到石凳上还有人在睡觉，他匆匆跟奶奶解释两句就走了，手里依然小心翼翼地拿着绣花鞋和裙子。
奶奶走过来，抱住正在大哭的我。“又不是不认识，你哭啥。”“他又不是女的，为啥要穿绣花鞋，穿裙子，还唱小曲！”我说。奶奶笑了：“这是他托奶奶给别人做的。”“别人？谁啊？”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钩了起来。奶奶似乎不大想说，我却不依不饶。
“就是，村头水潭里的女鬼。”奶奶这样回答。
在奶奶再次讲述里，我终于把之前没听完整的故事听完了。
奶奶说，王二听到女鬼的哭声，一开始还很生气，后来听她越哭越悲伤，越哭越可怜，忍不住问她原因。女鬼终于说，白天那个卖菜的，她根本不是想让他当替死鬼。之所以拉下秤砣又不让沉底，只不过想跟他多相处一会儿。
“为什么？”我和王二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女子清冽悲伤的声音响彻在夜色里：‘我和他，是前世的恋人。我是戏子，他是富家少爷，他家自然是不容我们的，便相约私奔。只是，他娇生惯养，哪受得了漂泊的苦，没多久就病了。为了让他活命，我用所有积蓄雇了辆车，把他送回了家里。后来，知道他好了，又娶亲了，我便死了心，投水自尽了。这么多年，我受尽苦楚，依然忘不了他。我去求阎君，求菩萨，只求再见他一面，只求跟他多呆一会儿。没想到你......”凄楚的呜咽声又一次响起。
王二呆呆地听着，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然后呢？”我问。“不知道，”奶奶摇摇头：“只听说他到处打听你那个卖菜的，好不容易打听到，就去请他，让他来潭边，可那人吓得浑身发抖，根本不敢来。王二再去找他时，他竟然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再然后呢？”“王二就常常到潭边陪那个女鬼，听说他还把桃木门框拆了，换上了梧桐的。”
“那，他们是要结婚吗？”我问。奶奶笑了：“傻孩子，人和鬼怎么结婚？不过，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潭里再听不到哭声了，也没人再怕这个潭了，王二也一直没找媳妇。每年，桃花谢了的时候，他都会托我做新衣新鞋，他说，那是她的忌日。”
农村的传说总是特别多，没过多久，就有更新鲜的事代替了王二的故事，我渐渐把他遗忘了。直到有一天，潭边筑起一座新坟，那是王二的。听说，他临终时把自己的房子捐给了村里，唯一的要求，就是把坟建在水潭边。
村里渐渐有了新的传言，说夜深人静时，可以听到王二和女鬼低声讲话，时常伴着笑声。不过，没人害怕，大家都说，这样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