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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夫人橱柜】故事:怀孕的妻子在回家路上失踪,六年后再次出现只当他是陌生人

本故事已由作者:不喜芦苇,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奇谭”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

冬天的西安总是漫天灰蒙,尤其是早上,大雾天,能见度不高。

大兴善寺的香火清早就点上了,今儿个日子好,来往的香客比平日多上许多。

远处传来悠长的敲钟声和隐隐的诵经声,似乎世界都在此刻放慢了脚步。

杨可铮在大殿听讲经文。

他坐在角落,住持讲完,他便离开。

准时到,准时走。

八点还差几分钟,杨可铮第一个走出佛堂,去往停车场。电力抢修工作车周围没有其他车,黄澄澄的一辆放眼望去倒是格外显眼。

腰间对讲机“呲呲”冒着声音,应该是来任务了。

杨可铮打开副驾驶车门,又抽出机子放在座位上,对讲机又响了一会,里面传出声音:“喂喂,你们谁还没单子?有任务,临潼那片有个电力塔线路有问题,孙家坪有个村停电了。”

有人问:“老大,临潼区那边没人了?”

“单子早就都派出去了,前两天那雷雨下的,不少地方都出问题了。现在临潼的单子都派到我们这了。”

杨可铮脱掉羽绒服,后座找了件棉夹克衫穿上,拿上橙黄色的工作服,不急不忙地拿过对讲机、摁下对讲按钮,一只手腾出来给工作服调整正反:“我去吧,地址发给我。”

“铮子你早上不是有事么?”

“已经好了,我过去吧,走高速快的。”

开过去五十分钟左右,杨可铮在服务区加了个油,又去买了早饭,冷风“嗖嗖”的,吹得他浑身一抖,尿意顿生。

他加快扒拉几口去了厕所。

陈锋的电话就是在他抖裤子时打来的。

杨可铮明显皱了眉头,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接,但电话铃一直锲而不舍,非逼着他接。

“喂,老陈。”

陈锋是杨可铮当年在云南工作的老乡,整个警队就他们俩是西安籍,又是云南警察学院的老学长,他比杨可铮大十岁,杨可铮刚进去那会,陈锋算他半个师父。

杨可铮也是后来听别人聊起,因为孩子读书的事情,陈锋调回原籍工作了。

“在忙吗?”

“准备去临潼,有个抢修任务。”

“这样啊……”杨可铮听出来陈锋在没话找话,他看了眼时间,有点赶了,“怎么了,有事直说。”

陈锋在电话那头默了一会:“云南那边给我打电话了。”

“嗯。”

“说是当年那批人口贩子又开始蠢蠢欲动,现在辗转于多个省市。”

杨可铮关车门的手没停:“所以呢?我不在警队这么多年了,跟我说没用啊。”

他感觉陈锋似乎有些说不出口,问道:“怎么了啊?碰到难题了?”

“铮子,接下去我说的话,你有点心理准备啊。”

杨可铮倒了一根烟出来叼在嘴里,发动车子,声音不咸不淡:“说呗,还能有什么心理准备啊。”

“云南那边希望你复职。”

点火的手一顿,杨可铮有些讶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警方发现,云南、广西、贵州一带,接连出现多个村镇年轻女性失踪案,都是避开了监控,作案手法跟当年那群人一样。

“有村民记下了车牌号,三地警方也依次查到了肇事车辆,但无一例外都是套牌车。”

杨可铮没说话,知道陈锋还有下文。

“我们在肇事车辆附近,都拍到了……弟妹。”

陈锋在电话那头听见了紧急刹车声。

杨可铮的老婆叫周倾城,六年前惨死于歹徒报复,那歹徒本来想杀杨可铮的,但却先撞上了买菜回家的周倾城。

厨房到客厅,被拖曳了一地的血,事后DNA显示,血迹属于周倾城。

但尸体一直没有找到。

后来抓到了凶手,杨可铮追捕他的时候被活生生咬断两根手指。人是抓到了,但却交代说,周倾城被杀了,不知道被埋在哪里。

杨可铮回神,良久才说:“你们会不会搞错了?”

陈锋也很无奈:“我也希望是搞错了,但三地警方发过来的资料都显示是周倾城。另外就是她的背景还有新发现,如果你有想法,我可以发给你看看。”

就像领导说的,这个团伙的突破口极有可能在周倾城身上,而周倾城的突破口,唯有杨可铮。

杨可铮又是沉默许久:“发来我看看吧,我这边在开车,抢修任务比较急。”

车重新上路,开了几分钟,有条微信进来,杨可铮瞥了眼座位,消息一直在弹,他没理,但摸了旁边的打火机,给自己点第二根烟。

比预计早到了五六分钟。

杨可铮下了车,孙家坪区域临时抽调的工作人员也前后脚到了,杨可铮看着眼熟,应该是培训时见过。

他递了根烟过去,抬抬下颌,眯眼去看顶上的电塔,有东西挂在上面,目测是树枝。

“怎么个情况?”

“附近的树被雷劈了,雨大风大,这树枝被风吹着挂上面了,估计哪里松了,具体还是得上去看看。”

问题出在有根电缆线被压松了,那半截树枝,在底下看着不大,真到面前了,重量还不轻,杨可铮他们弄完时,已经超过十二点了。

找了个平坦位置,两人席地而坐,安全绳拉到一边,视野一下子开阔。这座电塔不到一百米,但这个高度看出去,也是将整个孙家坪都纳入眼底了。

同事自己带了个铁饭盒,不保温,但里面的菜荤素都有,一看就是家里人精心准备的。

他看到杨可铮从包里拿出一袋面包,饭盒递过去:“拿块肉,夹着吃。”

杨可铮混着水咬了口,摆手说“不用”:“又甜又咸吃不惯。”

他拿出手机,点进微信,基本都是工作消息,有个十来条,往下翻,是陈锋上午给他发的。

他点进去看。

基本都是监控截图,也有两张偷拍,他拿手指放大,突然,他嘴里的面包咽不下去了。

虽然大部分面目模糊,但他不得不承认,像,确实像。

眉眼,鼻峰,唇角,都是像的。

死了六年的周倾城,突然又出现了。

怕有顾虑,陈锋发的长语音,杨可铮点开第一条,附在耳边。

“我们调查发现,周倾城曾经也是可怜的受害者,她被卖了后,被一对华裔夫妇收养。

“据周倾城养母交代,他们无法生育,便买了当时已经五岁的周倾城,但丈夫对待妻子和养女周倾城并不好。

“十六岁时,在养母的帮助下,周倾城到了中国,身份信息都是养母帮她弄好的。

“周倾城的养父是团伙主使人之一,在周倾城失踪以后不久便和自己妻子离了婚。六年前来中国,发现了周倾城的踪迹。

“我们合理怀疑,当年歹徒的目标并不是你,而是周倾城。

“你那时候说,你本来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是周倾城临时给你打电话,让你去离家比较远的地方买调料,她应该是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周倾城最近一次出现的地方是西安小寨附近,据线人传回来的消息,她是近段时间新冒头的联络人,地位很高。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云南那边几个认识她的老同事跟她有意无意接触过,俞梁直接跟她打了照面她都没认出他来,所以不排除被洗脑或者……

“她自始至终就是那批人安插在警方内部的眼线。”

2

小寨,某酒店。

周倾城长租了行政套房,她插上卡没多久,房间里的电就跳了,打电话给酒店前台,前台说其他房间都是好的,会派人上来查看。

没一会就有人来敲门,周倾城忙着整行李,她背对着门喊道:“门没关,进来吧。”

她弯腰,余光瞄到一双胶布鞋,站在门口没进来,她回头,是电工,估计是怕把地面弄脏了没好意思进来,她招手:“没事儿,进来吧,等会我让保洁拖一下就行。”

男人还是站着没动,只是盯着她,嘴唇微张。周倾城奇怪,又重复一句:“进来啊。”

“那、那我进来了,麻烦你等会再拖会地了。”

周倾城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挂在壁柜里,按色系从浅到深依次放好,整到一半,电来了。

周倾城拿了瓶水递给蹲在地上还在整理工具的电工:“师傅,谢谢啊。”

电工犹豫两秒,接过:“应该的,您忙吧。”

门重新关上,杨可铮平静地走到楼梯口,关上门,贴近墙壁,手上的工具包像是烫了手般,落了地。

调整好呼吸,他颤抖的手才摁下蓝牙:“老陈,应该是她,只不过,她没认出我,应该是把我忘了。”

*

入夜。

小寨商圈近几年在西部城市圈崛起得很快,华灯初上,人流量已经相当密集了。

周倾城背着包,踩着细高跟漫不经心地走在步行街上,小寨东路那边有不少街拍的自媒体等在路边,她瞥了眼,原地停了几秒,转身换了个方向。

她不能太扎眼,尽量低调。

出现在媒体面前的频率越高,她就越危险。

她加快脚步,在离小寨东路还有十几米时,陡然改变路线,涌进人流里,过斑马线。

前面出现岔路口,左边是繁华的商业街,右边是进入相对安静的小区,周倾城脚步慢了下来,两手插进发间,很快将头发高高梳起。

正待她要拐进一个小巷时,突然她猛地回头,一脚先劈了过去。

后边的人没想到她突如其来的一脚,但好在反应很快,一把抓住周倾城的脚踝。

她不惧,来了个漂亮利落的翻身,挣脱那人的束缚,想去抓他的脖子,但还是被制住,被人拽拉到跟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周倾城眯眼看他,半秒后,她笑了,但却根本感觉不出来她的高兴:“电工师傅,跟了我这么久,累不累啊?”

杨可铮是真的没想到,现在的周倾城宛如脱胎换骨般,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会功夫,会反侦查,而曾经的周倾城,柔得跟水似的。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这让周倾城不是很自在,她挣脱几下没成功,语气变得有些呛人:“我说大哥,有话能不能放开再说,这样生拉硬拽着算怎么回事啊?”

他蹙眉抿唇:“你不认得我了?”

周倾城无语:“我该认识你吗?你谁啊?”

“我是杨可铮。”

杨可铮?

脑子里下意识地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但细想,没有任何印象。

怀孕的妻子在回家路上失踪,六年后再次出现只当他是陌生人

周倾城鼻子冷哼,话语里充满挑衅:“没听过,很厉害吗?”

杨可铮陡然间放开她,动动手腕,对她说:“不牛逼,就是想和你重新认识一下。”

周倾城干笑一声:“我并不想。”

说罢便想离开,却又听到后面杨可铮的声音:“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想查我,尽管去查。”

*

谁要查你啊,以为自己是谁?

周倾城从地上拎起包离开时脑子里还是这么想的,有了这么大的个动静,她也不在外面转悠了,索性回酒店待着。

洗完澡躺在床上时,滑开手机的那一刻,她把杨可铮的名字打了进去。

但是,是哪个“zheng”啊?

她往下翻着输入法的记忆联想,突然,在“铮”字上停住了。

她竟然觉得,应该就是这个字。

全名输进去,好多同名同姓,她百无聊赖地往下滑,没看到眼熟的:“嘁,我还以为多了不起的人……”

往后翻了好几页,她手指停住,一则警察学院2009届毕业典礼的校园新闻映入她眼帘。

她点进去,虽然已经过去将近十一个年头,但杨可铮的相貌其实没什么变化,他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讲话。

竟然是个警察。

所以今早上是来探她底的?

她又打进去关键字“警察,杨可铮”搜索。

首先跳出来的,是条社会新闻,周倾城看了眼时间,2013年的事了。

《恶徒闯入警察家中意图报复,家中怀孕妻子惨遭杀害》——触目惊心的标题,周倾城有些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坐直身体,退出搜索界面,去翻通讯录,按下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明目张胆地跟踪自己?听他的话,好像是认识她?

难不成她以前做的事犯着过他?

但她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有种很强烈的预感,他并不是便衣,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来找她的。

哦对了,跟他打起来的时候,她似乎摸到他断了两根手指……

她脑袋里飞快扫过各种各样的信息时,电话已经来不及挂断了。

“什么事啊?”

周倾城回神:“爸爸,哦是这样,我今天好像被便衣跟踪了,但问题不大,半路他们跟丢了。”

“看清楚长什么样了吗?”

眼前闪过一张男人的脸,年纪不大,长相周正,但看上去饱经风霜。

“没,我不敢闹太大动静。”

“自己注意点。”

“知道了。”

周倾城想挂电话,又被叫住:“药吃完了吗?”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药?噢、噢还没,还有一些。”

电话那头笑得慈祥:“你身子骨弱,药还是得按时吃,我找个时间让人把下一疗程的给你送过去。还有,过两天有任务,准备一下。”

3

电话里说的任务,定在郊外的一家板材厂。

深夜,周倾城按照约定时间、地点到的时候,厂里头停着一辆运货的卡车、两个司机,以及若干个打手。

看到周倾城到了,他们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周倾城手指点点,几个男人拉开后箱门。

周倾城从腰间掏出手电筒,漫不经心地往里照进去。一时间的强光,让里面的人都下意识地瑟缩。

卡车里就零零散散四、五个女人,六十多岁的老妪都有,都被反绑着手,嘴上贴着黑胶。

她回头,瞥了眼站在她周围的男人们:“这么多天,就弄到这么几个?用得着你们那么多人?生怕警察注意不到呢?”

司机点头哈腰:“周姐,难呐,现在这里抓得严呢,不像以前那么好得手,连哄带骗才搞到这么几个,实在是没办法呀。”

周倾城不再搭腔,而是又拿灯往里照了一次,她注意到角落里放了个篮子,她努努下巴:“那个?”

有人解释:“是个女婴。”

周倾城蹙眉:“要这个干什么?”

“上面说了,需要培养一些孕母。”

“从娃娃抓起?十七、八岁的不要?”

那人哂笑,没多说。

周倾城越上车,拎着篮子下来:“婴儿不要,这个我会处理,其他的没什么问题了。走吧,路上注意点,各个关卡路子摸清了吗?”

“清的清的,都有我们的人在盯着呢。”

周倾城迈开两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车门又被关上,男人抬手打暗号,示意车辆可以走了。

“周姐,那我们先撤,随时保持联系。”

周倾城回到车上,看着卡车开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她才回过神去看副驾驶座上的女婴,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睡得香甜。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这孩子带出来了,现在看着,其实也不是那么顺眼。

要不找个福利院门口,扔了吧。

越想越觉得对味儿,就这么干。

但车还没开出几米,大老远的,她就看到一大批警灯爆亮。周倾城沉着目光看了一会,出动了特警,护盾将车围成一圈,无处可逃。

那边灯火通明,她被隐入黑暗里。

任务败了,她也得死。

周倾城没有犹豫,重新发动车子,往那边加速开去,又打开车顶上的一排顶灯,灯光敞亮,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这边。

但被一辆厢货车截停也是几秒之间的事,周倾城甚至闻到了轮胎因剧烈摩擦而起的糊味。

额头敲在方向盘上,火辣辣地疼。

周倾城抬头,眼睛适应眼前的光亮后,才慢慢看清楚前方来车。

黄澄澄的,格外显眼。

车上下来一人,他动作很快,拉开周倾城的车门,半个人趴进来,解她的安全带,熄火,再拽她下车,一气呵成。

周倾城走了两步,硬生生停住,她语气不善:“杨可铮你是不是有病?!”

杨可铮猛地回头:“不想下半辈子吃牢饭就跟我走!”

抢修车开过一众警车,杨可铮说让她装作慌乱地往外面看,才不会引起警察的注意。

那几个男人抱头蹲地,倒也真的看不见她。

杨可铮的电话一直在响,他专心开着车,还是周倾城提醒:“哎,你不接啊?”

他烦躁地摸了裤兜,掏出手机扔给周倾城:“开免提。”

周倾城“哦”了声。

一接通,周倾城觉得她的耳膜要被震破了。

“杨可铮你他妈擅自行动不跟我说一下的吗?”

“谁擅自行动了?我有说过我复职吗?”

“周倾城呢?你把她弄哪去……嘟嘟嘟……”

周倾城被他一系列的动作搞懵了,他单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过来拿手机,直接挂掉电话。

如果到现在她都没反应过来杨可铮的意图,那她还真是白活了。

“你救我,不惜违背指令,是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什么线索吗?”

*

杨可铮带她去了山上,到点停车,周倾城满脸狐疑地下车,她拿出手电筒,往山上照去,他妈的,竟然带她来坟地。

不是公墓,但位置也相对规整,有经常打理的,也有坟头长满草的。

“带我来这干什么?你要埋了我啊?”

周倾城倒是不怕他,只是单纯觉得奇怪,难不成她以前失手杀过杨可铮家人,他带她过来偿命来了?

杨可铮径直往小路台阶上走,周倾城吃了个空瘪,只得跟上。

他要到的地方还挺远,往上走了好一段,才在一个墓碑前停下,他淡淡开口:“到了。”

周倾城拿电杆灯照过去,却慢慢瞪大了眼睛。

上面有张泛白的照片,但仍能看清楚那年轻女子的模样。下面刻着“爱妻周倾城之墓”。

只听杨可铮薄凉的声音在她后头响起:“里面是衣冠冢,六年,我连她的一根骨头都没找到,直到你的出现。”

4

曾经的周倾城,真的是一汪泉水,杨可铮一见钟情。

她是隔壁一所中专艺校的人体模特,全身像,半身像。

更重要的是,她长得是真漂亮,那种明媚向上的漂亮,在周围的学校圈子里,很多人都有所耳闻。

杨可铮是其中一个。当然,对周倾城的了解,都是来自于室友。

一次寝室外出聚餐,在艺校附近,不知谁提到了周倾城,大伙决定去艺校碰碰机会,想看看到底是有多漂亮。

一路问过去,杨可铮其实觉得不大妥,他拉住其中一个朋友:“要不算了吧,感觉怪别扭的,人家上班呢,咱们一帮大男人过去看。”

话音还未落下,有人说找到教室了。

因为是下课,来往的学生也不少,杨可铮脸皮薄,就站在走廊上看墙壁上的涂鸦。

“请让一让,我要进去了。”

温柔的声音在杨可铮耳后响起,他回头,微愣:“啊?”

那女孩重复:“不好意思,我要进教室了。”

“哦、哦。”

杨可铮连忙让开一条道,这时有人在教室里喊:“小倾城,外面又有人来看你啦!”

原来她就是啊。

是传闻中那个好看的女孩子。

周倾城只是笑笑,看来是习惯了。

朋友里有胆大的,想要周倾城的QQ,但她却说:“我不用社交软件。”

有热心的同学解释:“她是真不用,史前美人。”

铃响,下一节是人体课。

估计是跟这里的学生、老师都很熟了,上课前,学生们自发地把窗帘都拉上,里面什么都看不到。

杨可铮和朋友“无功而返”,但回去的路上也是津津乐道。

“好看是好看,就是这职业,嗐……怪让人尴尬的。”

……

杨可铮一路听着,冷不丁插嘴:“人家也是正正经经赚钱的,有什么好不让人自在的。”

*

再次遇到周倾城,是在派出所。

她来报案,说有人跟踪她。

彼时杨可铮即将毕业,根据统一安排,他被分配到了下辖派出所接警大厅实习。

已经是深夜,杨可铮临近倒班,听闻有人开门进来,他把到喉咙口的哈欠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看得出来,她竭力想保持平静的面容上还是龟裂出一丝害怕,甚至在接警大厅,都会回头张望。

杨可铮说:“我送你回去吧,我这会也下班了。”

周倾城很感激。

零点过半,周倾城和杨可铮一前一后地走在马路边,杨可铮有注意周围,没有人跟上来。

他好奇一个孤身女孩怎么在深夜还不回家。

周倾城说:“除了学校那边,我还有兼职,在画室里当人体模特,他们是高三班,所以晚上都会画得很迟。”

“你晚上一直都这么迟吗?”

周倾城摇头:“也不是一直,这段时间,暑假是集训班,所以晚上会比较忙。”

“一般是哪几天?”

周倾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多看了几秒,她想起来了:“警官,我们是不是见过。”

杨可铮有些汗颜,他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只好说:“前几个礼拜,来过艺校。”

周倾城蹙眉思索了一会,展颜:“想起来了,在教室门口。”

许是因为有过一面之缘,周倾城觉得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她说:“一般是周五到周日,三天晚上。”

周倾城主动告诉他自己的手机号码:“我不怎么用社交软件,还是直接打电话比较方便。”

整个夏天,杨可铮送周倾城回家。

他确实在刚开始注意到有人跟踪,但久而久之,也没有出现了。

从职责所在,慢慢变成习惯。

周倾城住在一个老小区,有公园、有商铺,人来人往,还算热闹。

小区的老人基本都认识周倾城,但在这个夏天,他们发现这个漂亮女孩身边,偶尔也会出现一个长相周正的年轻男人。

一日,楼下的阿婆跟周倾城攀谈:“小周啊,合适的话,可以考虑看看。那小伙子什么单位的啊?”

周倾城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杨可铮,不知为何,说到他时,她有些害羞:“是个警察。”

阿婆也咧嘴笑:“吃公家饭的,好的啊。”

杨可铮长得不算很出众,她见过画室里的男学生、男老师,甚至是派出所大厅另外几个小警察,长得都比他好看。

但她似乎就只认真记住了杨可铮的名字。

没等她阐明心意,她就先等来了杨可铮的告白。

在他的毕业典礼上,他邀请她去看,他说自己是优秀毕业生代表,要上台讲话。

那会周倾城出现在学校时,其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进场登记时,志愿者问她,是哪个班学生的家属。

周倾城一愣:“家属?”随即反应过来,在警校,称呼跟其他学校应该是不一样的。

于是她说:“09届公安情报学二班的杨可铮。”

周倾城被安排在家属区,她来得早,便找了个角度比较好的位置,能看到舞台。

又发了条短信给杨可铮:“我到了。”

杨可铮很快回复:“我看到你了。”

周倾城抬头去寻找,一下子就看到穿着警服的杨可铮朝她走过来,她一时竟有些紧张,下意识挪了挪位置。

他在她边上坐下,周倾城凑近他,询问:“这边怎么就我一个人呢?我没看到其他家长啊?”

放眼望去,全场都是清一色的警服,倒显得她格格不入了。

“因为同学都来自全国各地,所以能到场的家长不会很多。”

“那你爸妈呢?”

“我老家在西安,他们忙,赶不过来的,跟我打过电话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阵嬉笑声:“哎哎哎,杨可铮,你有问题啊?”

杨可铮回头去看,是他室友俞梁,他是昆明本地人,身后跟着的是他妈妈和姐姐,那会提议要去看周倾城的也是他。

周倾城礼貌地朝他点头。

杨可铮笑着捶他一拳,俞梁挨着他坐下来,勾过他脖子拉到自己跟前,小心嘀咕:“可以啊你小子,竟然瞒着我们大伙偷偷摘了这朵玫瑰。”

生怕被周倾城听到,杨可铮把他推远两个身位,捂住俞梁的嘴:“小点声,八字还没一撇。”

待俞梁走后,杨可铮重新靠着周倾城坐下来,行坐端正,掌心出汗在裤子上磨碾好几回,才开口:“那个,都听到了?”

周倾城脸一红:“听到了。”

“你怎么想的啊?”

“想什么……”

“我喜欢你,你应该也能感觉出来。”

“嗯。”

“谈恋爱吗?”

周倾城脸更红了,她低头,又轻轻回了一句:“嗯”。

5

杨可铮对周倾城说:“我救你条命。”

言下之意,他需要周倾城给他想要的答案作为交换条件。

但是,这并不代表杨可铮可以为所欲为,把她像只待宰的羔羊一样绑起来,还用一块臭抹布塞住她的嘴。

去完墓地,杨可铮带着周倾城继续上路,这一趟,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路上,周倾城的动静不小,又是拿头撞车座,又是呜咽发出低吼,但杨可铮都无动于衷。

到点,杨可铮先下车,他拉开车门,对着躺在后座的女人说道:“不要出声,事情结束我自然会放你走,知道了么?”

周倾城眨巴眨巴眼。

杨可铮抽掉她嘴里的布条,但没松绑。

外头有路灯,周倾城大概扫了一眼,应该是个小区。

他带自己回家了?

没有电梯,杨可铮带她上了三楼。

到门口,他拿出钥匙,插进门孔里,轻声交代:“我爸妈睡了,动作轻点,被看到,会吓到他们。”

周倾城被他带到自己房间,墙壁上挂着一幅有些过时的婚纱照,上面的人,俨然是几年前的杨可铮,身旁那个……她不确定是自己。

有些记忆,有些片段,太复杂了,梦里见过,醒来就忘了。

杨可铮开窗,倒出烟,点上,猛吸一口。

他开门见山:“说说吧,你到底是谁?”

“周倾城。”

“我知道你是周倾城,1990年出生,16岁从到云南,养父叫麻晖跃,团伙主要联络人,来中国前,你叫麻朵,你目前是新派到这里的接头人。

“说说我不知道的,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真的周倾城,还是一直以来潜伏在警方身边的麻朵?”

周倾城本来还带着玩味的笑容慢慢消失,她的脸色隐晦不明,冷冷地盯着他。

杨可铮突然没了耐心,他扔掉烟头,用胶鞋捻灭,他跨步走向前,狠狠捏住周倾城的脸,一路往前推去。

周倾城没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连着两步踉跄,从而被杨可铮狠狠抵在墙上,后背被撞得生疼。

“说!”

“你他妈要我说什么!我就是周倾城,以前叫麻朵,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六年前?六年前我也根本不认识你,那会我在出车祸断了一条腿,怎么可能来中国?”

车祸?

杨可铮眯眼,有这么巧的事?

六年前,怀孕的周倾城被害,到现在尸体都找不到,而按照眼前这个女人所说的,六年前,她在养伤。

难道,真的不是同个人?

同卵双胞胎?兵分两头?

这是杨可铮的第一反应,但细想又站不住脚,如果是双胞胎,警方那边不可能查不到蛛丝马迹。

那还有一种可能。

她在说谎。

杨可铮目光彻底冷下来,他的手劲加大,周倾城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要被这个疯子给拧下来了。

她抬脚去踢,却被他拿手擒住,空着的手挥向他的头,但他不知道疼似的,纹丝不动。

突然,周倾城顿住,只见杨可铮的目光开始慢慢下移,她脱口而出:“你要是耍流氓我杀了你……你想干嘛?”

话音未落,杨可铮摁着她到床边,周倾城想跑,却被他又丢回床上,杨可铮两脚钳住她,扣在身下,直接去脱周倾城的裤子。

“你给我放手,脑子有病啊你!”

周倾城的牛仔裤被拽下来一截,男人的手停住了。

然后,冰凉的掌心几乎是颤抖着抚了上去。

小腹下方,赫然有道长达十厘米的横切刀口。

肌肤相触的刹那,周倾城浑身被激了一下,她一时间忘了推开。

有些记忆破碎式地强行挤进她的脑子——

“可铮,我们有了这张证……这就算结婚了吗?”

“求求你,饶了我的孩子,我跟你们走,不要碰我的肚子,求求你们了。”

“你是麻朵,你再也变不回周倾城了,你永远,只是我的麻朵。”

记忆猛然被拉回,周倾城缓住心神,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扇在杨可铮的脸上,他没站稳,失魂落魄地倒在一边。

周倾城快速起身,身后响起杨可铮的询问:“你说,你六年前出了车祸,那肚子上的刀口,怎么来的?”

周倾城还没回答,只听杨可铮继续说:“她失踪的时候,已经怀孕快七个月了,孩子也成形了。”

周倾城皱眉:“可我不是……”

黑暗中,她听到杨可铮的笑声,她起了鸡皮疙瘩,后来想想,那是她永远都忘不了的绝望。

“是啊,你不是她,如果是她,一下子就能认出我了。”

走出房门的时候,周倾城的脚步很缓,整个家都静悄悄的,突然,她步伐一顿,怔怔地僵在原地。

窒息感瞬间浸满她全身,她无法再抬脚。

身后的门里隐隐传出哭喊声。

周倾城静靠在门边,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汗流浃背,甚至,浑身颤抖。

下一秒,胸口震颤到无法呼吸。

6

周倾城任务失败,麻晖跃倒没有为难她,这次确实急躁了。

他也只是让周倾城最近避避风头,不要太高调。

通完电话的第二天,周倾城收到了一个快递,麻晖跃寄给她的药,有增强骨质和保护心肺的,三个疗程的量。

周倾城拆开包裹,拿住其中一瓶胶囊,倒出几颗在手里把玩观察,突然,手指用力,胶囊里的药粉喷满她的指尖。

紧接着,她从柜子里拉出一个空行李箱,拉开拉链,将包裹里的药倾数都倒了进去,又面无表情地盖上。

“嘤——”婴儿啼哭声在里屋响起。

周倾城回头起身去看。

那日离开杨可铮家后,接近凌晨,温度骤然降到零下。

她想起车里的婴儿,赶到的时候,婴儿还在,睡得很熟,但只有薄薄的一层被褥,周倾城解下自己围巾,盖在上面,带回了酒店。

她没照顾过孩子,婴儿醒了,她去买了奶粉、奶瓶,饿了就给她喝奶,但总归不是办法。

她本来想过扔在福利院门口,车开到附近,才发现到处都是摄像头。

周倾城盯着婴儿看了很久,解决办法只能想到杨可铮。

*

杨可铮今天早上的单子都被排满了,派出所、幼儿园、两个小区。

接到电话时,他正在幼儿园外墙检查线路,手机响了很长时间,前两个他手里有活没接,打到第三个,他脱了手套,跟同事说:“最后一点了,我先下去接电话,不明白再叫我。”

“得嘞,师父。”

单位让他带徒弟,今天这个小伙子勤快,脑子也灵活,倒也给他省了不少事。

手机还在响,杨可铮拿嘴咬掉手套,用左手接听电话。

“喂你好,哪位?”

“是我。”

声音在不远处,杨可铮回头,周倾城就站在巷子口。

冬天,她就单薄地穿了一条内搭的浅色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红色毛呢大衣,露出瘦长的小腿,那天见过的同一双高跟鞋。

她挂了电话,朝他走来。

杨可铮没动,默默盯着她走近。

她还活着,真好。

他敛下目光:“有事吗?”

“借一步说话?”

“我还有工作。”

“我可以等你。”

说完后,相顾无言。

思考半秒后,杨可铮抬头:“小钟,我临时有事,我叫其他师傅过来。”

杨可铮看到后座的婴儿时,足足愣了有两分钟。

倒是周倾城还有心思打趣,她咧咧嘴角:“怎么了,看见个活人吓死了?”

杨可铮目光并不明朗,他带着审视看向她。

“车上说吧。”

周倾城开车,杨可铮坐在后面照看孩子。

“这是前段时间那批人里被我留下的一个孩子,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处理了,想来想去都觉得要打草惊蛇,还是来找你比较稳妥。”

“为什么找我?”

周倾城专心看着前方,还真的思考了几秒,给出答案:“我觉得你会帮我。没准我真是你要找的人呢?”

说完这句后,后面好长时间没有声音。

久到周倾城不得不往后视镜里看,她对上杨可铮的眼睛,其实他没什么情绪,但却让她看得心惊。

她插科打诨:“我开玩笑呢。帮不帮一句话,实在不行,我就扔福利院门口呗。”

杨可铮低头去看熟睡的小人,他轻轻拍着被褥,看得出神:“为什么救她?”

周倾城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个孩子。”

“谁说我救……”

“你唯独留下她,现在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想必是一时冲动,告诉我那份冲动是什么,我就帮你。”

周倾城靠边停车,同时却捏紧方向盘。

再一次,她去看杨可铮。

“就只是想救她,没有其他原因。”

“知道了,去派出所。”

周倾城一愣,只听杨可铮继续说:“一切交给我。”

送杨可铮到路边,他抱着孩子下车,周倾城给他开门。

人行道即将是绿灯,杨可铮准备走了。

“哎,你等等。”周倾城叫住他,心里那句话,她还是想说出口。

杨可铮停下等她。

“那个……我想我应该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但很抱歉,很多事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帮不到你。”

杨可铮笑笑,眼底是真的有了笑意,但周倾城却觉得,他快落泪了。

“没关系,已经够了。”

7

二零一三年,早春。

杨可铮请了假陪周倾城去做产检,已经六个月了,但周倾城的四肢还是很纤细,杨可铮一度怀疑自己给她炖的鸡汤是假的。

周倾城被他的想法逗笑:“你呀,每次来都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医生都说没事了你还固执个什么劲儿。”

杨可铮摸着她软乎乎的小手,又仔细看她的脸,嗯,还是圆润了的。

到了诊室门口,杨可铮扶她坐下:“你这里休息一会,我去打单子。”

周倾城乖巧地点点头:“去吧,不用急,前面还有两个呢。”

她目送自己丈夫走远,等着无聊,从包里拿出育儿书来看,没看几行,她抬头,走廊尽头闪过一个影子。

周倾城下意识捂住肚子,她一直盯着那个方向,拐角处有人走过来,她的心下意识抽紧,再仔细看,是两个医生。

她悄悄吁了一口气。

是她多想了,怀孕总是神经敏感,她对自己有些无语。

医生和归来的杨可铮擦肩而过。

但那一瞬间,那种被监视的目光又来了。

她一时间站不起来,杨可铮以为她腿麻了,想要蹲下给她揉脚,却被周倾城紧紧抓住:“可铮,我们进去吧。”

“可你的脚……”

周倾城笑着说:“没事,我们进去吧,别让医生等急了。”

*

十六岁到现在,周倾城一直都觉得,自己是蝴蝶,她经过了蜕变由此获得了新生。

但其实想想,她其实只是一条丑陋的蛇,不管经过多少次蜕皮,她还是褪不掉自己身体里最深处的那层皮。

她新买了一张手机卡,拨了一个十几年前的电话,她没想过会接通,但为了她和杨可铮的未来,不管怎么样,她都得试试。

电话是通的,听到电话里头的声音时,她的呼吸有几秒的微窒。

“妈妈。”

那头的女人明显一愣:“朵朵?”紧接着她语气带着埋怨,“我不是让你别再联系我吗?不想活了?”

“不是,妈妈,最近我感觉有人跟踪我,他是不是来国内了?”

女人沉默,周倾城知道答案了。

她的心慢慢下沉。

女人语气放缓:“我给你换了身份,你不是麻朵,你是周倾城,别慌,找不到你的。

“麻晖跃在你失踪后也没再提起你,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既然决定好好生活,就不要再想了。这个号码别用了,打完这个电话就销了吧。”

“妈妈,我结婚了,也有孩子了。”

女人在电话里笑:“挺好,祝你幸福。”

周倾城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她也笑:“妈妈,你也是,再见。”

这天,是杨可铮和她结婚一周年、恋爱四周年的日子,周倾城决定要烧顿好的,庆祝一下。

她去市场买菜,小摊贩都认识这位美丽得体的孕妇,多给她一把葱、两根胡萝卜,替她杀好鱼、剔好鳞是常有的事。

下午三点一刻,她拉着满满一档子菜,走在回家的路上。

阳光也很好,晒得她整个人暖洋洋的。

胎动也很明显,周倾城捂着肚子,低头对孩子说着悄悄话:“太调皮了你,你爸还没回来呢,就这么着急饿了呀。”

阳光下的影子被温柔地拉长,周围都金灿灿的,像是成熟的麦穗。

但慢慢,影子似乎多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

周倾城的脚步慢了,笑容也浅了。

但她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向前走,同时拿出电话,拨给自己的丈夫。

“可铮,你到哪里了?”

“刚下班走出来呢。”

“帮我去沃尔玛买瓶蚝油和黑胡椒吧。”

“小区外边的超市没有吗?”

影子越来越近,吞噬掉了她的。

“不是我想要的那个牌子,菜场我也去看了,老曹叔家里有事,没开呢。你车开过去一点点路呀,很快的。”

四十五分钟后,小区里拉起了警戒线。

杨可铮瘫在那处拖拽的血迹旁,呆呆抬头,泪水从眼角滑落,脸都白了。

他看着陈锋说:“她在向我求救啊,她从来都不吃黑胡椒的,我在开车回来的路上才想到她不吃黑胡椒的,她让我快点,快点去救她啊。”

*

二零一三年,严冬。

“孩子能保住吗?”

“不能,可惜了,都足月了,是个男孩。”

“死了就死了,可惜什么。对了,你确定她已经被催眠了?还有醒过来的可能吗?”

“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的了,到时候定期给她吃药,再加上定期的‘上课’,她只会记得自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没去过外面、没有结婚、没有怀孕。”

手术灯被人打开,照在手术台上,照得周倾城下意识瑟缩,几秒适应光亮后,她醒了,对上麻晖跃的眼睛。

如果不看脖子上松弛的皮肤,看不出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年纪。

周倾城平静地看着他:“爸爸。”

“很好,你已经醒了,你出了车祸,是爸爸救了你,今后,你没事了。”

8

二零一九年,西安,大兴善寺。

杨可铮约周倾城在此见面。

还是雾蒙蒙的天,周倾城到的时候,杨可铮已经站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这次倒是不再穿黄不啦叽的工作服了,藏青色的羽绒服,一顶黑色线帽,看上去比之前顺眼多了。

她下车锁门,走到寺庙门口,抬头去看那块牌匾。

眼熟。

她看了一会,问杨可铮:“以前我来过这?”

杨可铮点头:“来过,过年都会来这上香。”

“哦,今天约我来这,想重走故里?”

杨可铮说:“不是,我只是来还愿。”

周倾城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心底荡起那圈涟漪,拨动了她那根弦,不大舒服。她清清嗓子,做了个“请”的动作:“那进去吧。”

诵经声由远至近,周倾城目送他进殿:“我在外面等你,你还你的愿,我逗我的鱼。”

说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边上有口小井,有几个小孩正在往里面扔硬币,她转身也凑了上去。

杨可铮再出来时,周倾城坐在一条石凳上玩手机,他走近,看到她正在兴致勃勃玩微信上的小游戏。

会玩社交软件了,挺好。

“硬币呢?都投进鱼嘴里没?”

周倾城抬头,摸摸鼻子:“没有,我准性不高,随便玩玩。”

“带你逛逛?”

“好啊。”

两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说来也挺奇妙的,之前还针尖对麦芒,现在倒和和气气地一起逛寺庙。

想到什么,周倾城问:“那小孩呢?”

“发了寻人启事,已经找到家长了,这两天估计会来接走。”

“哦,挺好的。”

“你为什么又觉得,你就是我找的那个人?”

问到点子上了,她知道杨可铮这次找她来,不单纯是来还愿。

周倾城扔给他一个小透明袋,里面装了几颗颜色鲜艳的胶囊。

杨可铮不解:“这什么?”

“麻晖跃一直在给我吃的药,说是保护心肺和增强骨质的。但里面混了一些扰乱我记忆的成分。”

“你怎么知道的?”

周倾城说的云淡风轻:“回到国内前,我被软禁在一家私人医院,医生给我配药,我看到了,那会没有手机,来这才给我配了,有天无聊想起来这事我就查了下。”

在这几年,麻晖跃老了,人不行了,他似乎是真的想要尽一个父亲的责任,给她吃好的、穿好的,挖尽心思要把她留在身边,甚至要把身后的事情都交给她。

但其余跟着他混上来的老将当然不同意,麻晖跃为了平息他们的怒火,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让她来这里,看看周倾城能不能扛得下来,也是为了能堵住那群人的嘴。

“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周倾城点头:“好啊,住大别墅,买奢侈品,好得不得了,但是……就是经常做噩梦。”

“噩梦?”

“梦到我有个孩子没了,要么就是不停循环地在溺水。

“本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遇到你,我想,有些事应该是发生过的,但是想不起来了,想不起你这个人,也想不起我肚子上的这道疤。”

杨可铮心跳得厉害:“你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周倾城低下头,再抬眸时,她眼里已经有了雾气:“为了让我听话,麻晖跃杀了我妈妈。

“她在马来西亚有了新家庭,但他把她抓回来了,就当着我的面,打死了她。

“所以,如果你曾经真的是我的丈夫,那么今天过后,别再见面了,我就当从来没碰见过你。”

杨可铮很长时间没再接话,周倾城看着他慢慢摘下手指套,露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上面一截空空荡荡。

他端详了几秒,说:“被咬断的时候,一点都不疼,甚至觉得能抓住凶手,整只手咬掉都是值得的,现在你告诉我,让我不要继续下去了,凭什么?”

凭什么?

周倾城一怔,她想不到杨可铮会这么回答。

杨可铮吁一口气,腹部绷紧,重新戴上指套:“你都说不记得我了,那咱们各走各的,我做什么你管不着,但你如果继续替他做事,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周倾城眉头皱起,随即又很快舒展开,笑笑:“行啊,各凭本事呗。”

也没了再逛的兴致,两人默契地朝大门走去。

因是周末,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他们混在众多人群里,毫不起眼。

突然,杨可铮的手被抓住,他感觉到,指甲快要嵌进他肉里。

“怎么了?”

香火弥漫,人的面容其实看得并不太真切。

周倾城脸色平静,陡然间,又松开他的手:“看到几个老熟人。”

杨可铮下意识去看四周,十一点钟方向,一点方向各有两个男人拿着蜡烛,眼睛滴溜乱转,一点都不像虔诚的香客。

“眼睛收回来,我们继续往前走。”

几乎同时,周倾城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看了眼屏幕,接起:“爸爸。”

杨可铮看向她。

她面色平静,一直点头应着:“知道了。”

电话挂断,杨可铮问她:“麻晖跃?”

“是。”

“找你什么事?”

周倾城嘴唇动动:“没事。”

走到停车场,周倾城去开车,车门打开,又被人摁回去。

“你干什么?”

“找你什么事?”

周倾城有些烦躁:“都说了没事,你还上赶着什么劲?”

杨可铮面色平静:“她以前说没事的时候,总是会遇到不好的事。”

周倾城的胸腔微微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凝聚,似乎是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男声在呼唤她:“倾城,倾城。”

她再次抬眸,眼神笃定:“他让我尽快回去。”

9

杨可铮送周倾城回酒店,下车前,周倾城问他:“你会告诉警察吗?”

他反问:“你觉得我会说吗?”

行吧,算她多问了。

“回去的话,能继续好好生活吗?”

周倾城耸肩:“当然啊,我又没犯事,他犯不着对我下手。”

杨可铮点点头:“行,你走吧。”

这么痛快?

周倾城还有心情揶揄他:“我以为你舍不得,不让我走呢。”

杨可铮翘了翘嘴角,没接话。

走吧,至少还好好活着。

她下车跟他道了别:“后会有期咯。”

他摆摆手,看着她走进酒店,收回目光准备启动车子。

“笃笃笃——”有人敲车窗。

杨可铮又对上周倾城的笑眼,她点点手指,示意他摇下车窗。

摇下一点点,周倾城语气无奈:“全摇下来。”

“还有什么……”

话音未落,周倾城整个人趴进车窗,抱住杨可铮,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脸还蹭蹭他的耳朵。

杨可铮僵在当场。

“临走前,给你个拥抱吧。嗐,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我想你一定是个很好的爱人,等了她这么久,真是让我嫉妒。”

杨可铮回抱住她,声音很轻:“谢谢。”

*

周倾城刷卡进房间,插上卡,房间瞬间亮堂起来。

刚放下手机,突感后面一阵冷风,她往左边一躲,下意识去抓后方人的脖子,但有人比她手更快。

她不动了,慢慢直起身。

“朵朵,一段时间不见,身手比之前要灵活了。”

周倾城心中一惊,去看里屋。

麻晖跃是真的年纪大了,拄着拐杖走路都颤颤巍巍的。

“爸爸,你怎么来了?我正打算收拾东西回家。”

麻晖跃脸部抽抽,示意手下把东西拿出来,周倾城往后看,心慢慢往下沉。

拉杆箱被拖拽出来,里面洋洋洒洒的药胡乱丢弃在里头。

“我怕我再不来,你可能连家都不要了。”

周倾城不说话。

麻晖跃坐了下来,也不绕弯子了:“说说吧,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周倾城。”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她也不知道。

总是有断断续续的片段冲进她脑子里,然后——“上课”,这些片段又被新的记忆给冲掉了,如此反复,搞得她精神早就已经垮了。

她就是一精神病。

那晚杨可铮隐忍低嚎的哭声,让她差点窒息了。

“见到他了?”

周倾城不回答,她只是问:“为什么偏偏是我?费这么大力气把我绑回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本来也没觉得你特殊,但毕竟养了你十多年,突然跑了,自然是要把你带回来好好问清楚的,但是没想到你这么倔,我做了这么多都没用,竟然还敢给警方偷偷传消息。”

麻晖跃的下一句,彻底让她心凉:“周倾城,你早就该死了。”

10

回去的路上,杨可铮接到了陈锋的电话:“喂,老陈。”

“在开车啊?”

“没事,你说吧,我开了免提。”

“这次在高速口抓到的那辆车,我们是接到了匿名电话,技术组那边查了来源,最终查到是从一家24小时便利超市打出来的。

“那个超市在小寨,我们去超市查了监控,那个时间段,只有周倾城用过那台电话,我们有理由确定,电话就是周倾城打给警方的。

“我们之前的设想可能都偏了,她可能不是眼线,铮子,你能不能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这对于我们破案……嘟嘟嘟……”

“他妈的,又挂我电话!”陈锋在电话那头暴怒。

杨可铮掉头回酒店,他白着脸,脚都是抖的。

回去的路上,他竟然又哭了。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方才分别的话似曾相识。

当年的周倾城依偎在他怀里,也说过类似的话:“可铮,你真的太好了,别人要是知道我有这么好的丈夫,一定都会嫉妒我的。”

冲进酒店,电梯正在上升,他又直奔向楼梯间。

房间门开着,里面没人。行李都在,但身份证和护照不见了。药片散落一地,桌椅倒了,应该是经过一场不小的争斗,床上还有余热,人还没走远,前脚后步的事情。

当年的恐惧再次袭遍杨可铮全身,他又冲出房间,打通陈锋的电话,没等对面开口,杨可铮的话像连珠炮一样蹦出来:

“倾城应该被麻晖跃的人带走了,估计要强行带回去,我和她错过了,让刘局给酒店打电话,我要查监控。”

“什么……”

杨可铮暴怒:“我说打电话,查监控!”

陈锋的速度还算快,在杨可铮刚和大堂经理说上话时,酒店负责人诚惶诚恐地出来找人了,带杨可铮去监控室。

黑色奥迪,车牌后三位三个“九”。

监控显示五分钟前已经驶离酒店。

杨可铮把车辆信息发给陈锋后,上车追了出去。

这次应该还来得及。

黑色奥迪匀速开在路上,特地避开交通监控范围,打算出城。

杨可铮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时不时捏紧方向盘,冷汗直冒。

渐渐驶入乡道,路变窄,车变少,再跟就会被发现。

不管了,他没有犹豫地踩足油门超了过去,横切在奥迪车跟前。

奥迪车没想到突然窜出个程咬金,急急忙忙踩了刹车。

奥迪车里下来一个人,骂骂咧咧地就要过来拉杨可铮的车门,谁知车门率先打开,杨可铮临门就是狠狠一脚。

那人被踹得老远,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因为来往还有其他车辆,那三人拿随身带的刀甩过去。

一对三,杨可铮形势并不明朗。

奥迪车里这时似乎有异动,车后座摇下车窗。看到里面的情景,杨可铮愣了半秒,这时刀刺进他右肩,他直接被擒住,目光却仍是死死盯着奥迪车。

周倾城被捂着嘴,瞪大眼睛,泪水横流,脑袋上顶着黑黝黝的枪。

“不自量力。”

突然,枪管子换了方向,对向杨可铮。周倾城呜咽一声,在麻晖跃开枪的同时,狠狠撞向他。

枪射偏了。

打在杨可铮左腿,他跪倒在地。

但还是盯着周倾城,她哭得绝望,讲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

别追了,真的别追了。

这时,司机转头和麻晖跃说:“老板,再不走来不及了,直升机已经到了。”

麻晖跃收枪,示意手下全部上车。

很快,奥迪车启程,离开前打爆了杨可铮的车胎。

*

周倾城望着后车窗,躺在路上的人离她越来越远,到最后,完全看不见。

麻晖跃心情不错,撕开了周倾城嘴巴上的胶布:“怎么,恨我?”

周倾城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她冷笑:“恨?你配吗?你算个什么东西,有资格让我恨?我还得谢谢你,把我养大,让我遇到他,跟他结了婚、有了孩子。”

麻晖跃拧眉,显然并不喜欢她这段话:“死到临头,还嘴硬。”

“你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就只是为了抓我?”

“危险,我哪里有危险?我在这里没有犯过罪,就算被抓了,又能怎么样呢?”

突然,车开始加速,麻晖跃不满地“啧”了声,只听司机说:“后面有车在追。”

周倾城猛地回头,差不多三十米的距离,两车在不断接近。

*

还是杨可铮。

开着那辆黄不啦叽的电力维修车。

离这边最近的同事把车开到的时候,被吓得不轻,杨可铮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躺在马路中央。

有路过的好心人下车给他包扎了伤口,车一到,他咬着牙起身,一动,左腿又开始“咕咚”冒血,他拿了车钥匙就继续往前追。

这次不管怎么样,总是得追上的。

就算是死,也得把他老婆带回来。

手机响了起来。

一直响个不停,他抖着右手去裤兜里掏,屏幕上都是血,都快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他按了接听。

周倾城的声音传了出来:“可铮,别追了。”

他明知道他摇头周倾城看不见,但他还是一直在摇头:“不行。”

“我让你别追了!”

杨可铮还是在摇头:“不行。”

良久,只听得一声笑:“我知道,你一直是这个倔脾气。”

杨可铮也笑:“什么时候想起我的啊?瞒得这么牢。”

“一直没忘,断断续续的,只是记不清楚了,可铮。”

周倾城叫了他一声。

“我在。”

“那会,是个男孩,长得很好看,对不起,没把他留下来。”

杨可铮哽咽:“不怪你。”

“可铮,我爱……”

电话断了。

慢慢地,他眼眶湿润了。

前方的奥迪车突然开始七扭八拐,不停撞向周遭的护栏,但一直没停,与此同时玻璃震碎的声音。

最终,车在一个岔路口侧翻进了路边的河道里。

水不浅,车在不断下沉。

杨可铮的车在最后也撞向护栏,硬生生停了下来。

打开车门,他摔了下来,走不动了,他用爬的。

水面还在冒泡,他得去救她。

爬到岸边,他努力睁开眼睛去看,有水花在翻腾,他在期盼,也在求老天,就这一次,让她活下来。

“咕咚。”

有人出水。

“可铮!”

是周倾城。

她在拼命朝他游过来。

杨可铮心间的那口气,突然间就放下了。

尾声

女子监狱。

杨可铮带着父母去看周倾城。

两个老人带了很多西安的特产,颤颤巍巍的。彼时看到周倾城,二老却是泣不成声。

隔着玻璃窗,杨母拿着电话,手掌覆在窗上,声音抖得厉害:“真的受苦了哇,受苦了。”

周倾城红着眼,但眼睛却是笑的:“不苦。”

杨父把东西给狱警,杨可铮让云南的同事打过招呼,狱警领会,接过东西放在一边。

老人家对着玻璃窗,也不知道周倾城能不能听见,他双手揣着,不停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又念叨几句,杨母把电话给杨可铮。

他放下拐杖,坐了下来,拿着电话贴在耳边,手掌也是覆上去,像是握住了她的。

周倾城努努嘴:“腿怎么样?”

“在做复健了,走路开车不成问题,就是以后姿势可能会不大好看了。”

周倾城说着说着又难过了:“你浑身都是伤了,不在家休息吗?”

杨可铮却笑:“比起你,我的不算什么。再说了,这次开庭,说什么我都要在。你不用怕,以后我都会在的,都过了六年了,以后等你,都是轻松的了。”

隔着一扇窗,周倾城哭成泪人。

但杨可铮却觉得,整个世界,又重新亮堂起来。

*

走出监狱,太阳已高高升起。

或许是阳光太刺眼,杨可铮再抬眸时,眼里已噙满泪水。(原标题:《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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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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