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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鳄】《中篇故事》人鳄情未了(下)

第五章巫师投河

转眼又过了几年,郑继刚两岸终于解放了。

解放军清剿了天目山里的土匪,政府派出工作组,到各乡各村,划成分、分田地。龙荡村也进驻了工作组。组长李大姐,就住在山婶家。

这年春天,阿英刚满17岁,山婶张罗着让水牛和阿英圆了房。龙生下落不明,全家人老是惦记着,四处托人打听,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山婶三天两头到河神庙去烧香,祈求河神保佑龙生平安归来。

山婶家分到两间瓦房和五亩水田,日子开始好过起来。山婶这一辈子真是苦命,28岁就成了寡妇。娘家的人劝她改嫁,她不肯,怕别人瞧不起,怕水牛受委屈,一心想把水牛拉扯大,指望他生个一男半女,也就满足了。谁知龙荡这地方,到处都是血吸虫,每年都有几个人死于鼓胀病,黄大仙说这是冒犯河神遭到的报应。水牛他爹死于此病,水牛也没能逃脱,一年到头病蔫蔫的。山婶年轻时太受累,得了风湿病,上了点岁数,便浑身疼痛,家里的重活全都压在阿英一个人身上。

这天,阿英正在荡边的稻田里薅草,忽然听见芦苇荡里有人在低声叫她的名字,定神一看,惊喜地叫了起来:“呀,龙生哥,是你!”阿英扔下耥耙,朝芦苇荡里跑去。

“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真想死我们了!”

阿英解下毛巾,擦着汗水,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龙生打量着小姨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几年不见,阿英长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穿着一件花布衬衣,胸前一对乳房,高耸结实,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是要撑破衬衣似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格外迷人,笑起来,嘴边也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龙生猛地想起阿娥,心里一阵哆嗦,姐妹俩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

“我跑到安徽的深山里去了,唉,一晃几年,心里老是惦记着你们和那几条水壁虎,回来看看!”

“走,回家吧!”

龙生摇摇头,面有难色:“我打死了黄金荣,黄家族人会放过我吗?”

“黄金荣没死,被政府抓去劳改了!”

阿英将龙生走后村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龙生狠狠地扯断一根芦苇:“便宜了这狗日的东西!”

龙生刚跨进大门,山婶高兴得拍手叫了起来:“哎呀呀,河神保佑!小祖宗啊,你总算太太平平回来了!”

龙生瞅见旁边站着一位40来岁的中年妇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留着齐耳短发,戴一副黑边眼镜,样子挺和气,心想,她就是阿英说的那位工作组李大姐了。龙生搓着手,朝她腼腆地笑笑。

李大姐和气地说:“龙生兄弟,回来就好。别害怕,吃过饭,咱们再聊。”

饭后,龙生含着热泪,把自己的遭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李大姐边认真听着,边在一个小本本上记着。她感到震惊,没想到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竟然会有如此浓重而荒唐的风俗,感叹道:“龙生兄弟,你吃了不少苦,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好榜样!这水壁虎是一种古老的稀有动物,不是什么神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神仙,都是人编出来的!是封建迷信拆散了你们这对好夫妻,唉!阿娥死得太冤太惨了!”

经李大姐这么一说,龙生泪流满面,悲愤欲绝,操起菜刀就要去找黄大仙算账,被李大姐一把拖住。

第二天,李大姐带着工作组的同志和几个民兵,闯进黄大仙的住宅,从密室里抄出几大箱银元和一大筐小布人,还没收了他的迷信工具、鸦片烟具和一些/。

黄大仙气急败坏地叫道:“我要施展法术,叫河神惩罚你们!”

李大姐厉声喝道:“黄乾坤,收起你那套骗人的把戏!你等着,龙荡村的人民群众会审判你的!”

在众人威严的目光下,黄大仙胆怯地低下了头。

天色渐暗,村子里炊烟袅袅。黄大仙的家,门洞大开,徒弟走了,佣人也走了。一座深宅大院,冷冷清清,死气沉沉。黄大仙衣衫凌乱,呆坐在门槛上,脸上毫无表情。他老了,头发全白了,满脸皱纹,背也佝了。他想起小时候,爹骗他做巫师的那些话;想起爹临死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哀求自己,拼死拼活也要保住巫师这个宝座,想起自己跪在爹面前所发的誓言。一想到如今什么都没了,巫师的宝座完了,白花花的银洋完了,只剩下一把老骨头,黄大仙忍不住老泪潸然,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发出一阵怪笑:“哈哈,哈哈,巫师!男人!”

黄大仙扮了一辈子鬼神,至今自己也弄不明白,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灵。他一生中不知给多少人算过命,看过风水,有时很灵验,有时却不灵验。令他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人们这么迷信神灵?为什么虔诚地奉自己为大仙?

吸了多年的鸦片烟被没收了,黄大仙浑身有种说不出的难受,眼泪鼻涕不断涌上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外跑去。跑着跑着,狂笑起来,嘴里不停地喊道:“我要嫁人啰!河神老爷要娶我做王妃啰!啊,哈哈哈哈,我终于做新娘啰!哦———我要入洞房啰!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黄大仙沿着村子里那条用鹅卵石铺成的街路,疯疯癫癫地跳着唱着,朝村外跑去,鞋丢了,黑袍撕破了。

族人们纷纷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惊讶地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龙荡,仿佛又轮回到几年前那个祭神的傍晚。

族人们惊愕地看着黄大仙跳上龙船,手舞足蹈,狂笑乱叫着。龙船悠然漂向荡中。黄大仙仿佛瞧见河神老爷正站在富丽堂皇的水晶宫里,朝自己招手,他欣喜若狂,纵身朝河神老爷的怀里扑去。黑森森的荡水,顿时吞没了他的身影。

黄大仙“升天”了,上了年纪的族人心想,黄大仙活着的时候,替族里办了不少事,又是仙童转世,这桩丧事应该办得体面些。否则,他在天之灵会怪罪的。于是,大伙儿张罗着棺材寿衣,摆豆腐饭。

族里有个叫烂眼阿三的孤身老人,专门给死人净身穿衣。他拎了一桶热水进房,准备给黄大仙净身,当他剥去黄大仙的外衣,觉得好奇,皮肉怎么这么白嫩?胸前还穿着一件紧绷绷的内衣,扯下一看,差点惊叫起来。胸脯上怎会有两个和女人一样的/?虽不大却是肉鼓鼓的。烂眼阿三以为自己眼花了,还以为是什么护身的法宝,战战兢兢地伸手一摸,不错,是奶子。他紧张地扯下裤子一看,吓得面无人色,惊叫着朝外逃去。

坐在外屋喝茶的人,吓了一跳:“烂眼阿三,你别吓人啊!大惊小怪地做啥?莫非黄大仙又活转了?”

“变、变、变了!黄大仙变成女人啦!”

众人吃了一惊,忽地一下都跳了起来。天底下,哪有这种怪事?同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会变成女人!

“你别想女人想昏了头,胡说八道!”

“谁骗你们,谁不得好死!”

众人见烂眼阿三发起毒咒,猛然想起黄大仙平时连大热天也齐整地穿着袍子,不露一点儿皮肉,再说谁也没有见他长过胡子,莫非是真的?

几个年长的族人,叫道:“废话少说,先进去瞧瞧再讲!”

众人进屋一看,个个瞠目结舌,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看面孔像是男人,可是看这光溜溜的身子,确确实实是个女人,虽已60来岁,皮肉白嫩。一般40来岁的女人,还不如他。

消息传出,一时成为奇闻。有人哀叹,有人诅咒。龙生也大吃一惊,猛然想起15年前,老竹匠领他去看卦,黄大仙逼着他脱裤子那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憎恶。

工作组在黄家祠堂门前的空地上,召开村民大会。李大姐传达了县里的精神,要求大伙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并说这水壁虎,大名叫扬子鳄,是一种稀有动物,根本不是什么神仙!应该好好保护,和龙荡一起交给龙生管理。

工作组的同志当众烧毁了黄大仙的迷信工具、鸦片烟具、淫具等物。当族人们看见那一大堆小布人,上面扎满锈迹斑斑的钢针,还写着某人的名字时。众人愤怒了,没想到黄大仙心肠如此苛毒。接着工作组将黄大仙骗来的财物,一一分给大家。

首饰堆里一副翡翠手镯,跳入龙生的眼帘,他呆住了。这是他给阿娥的订亲信物呀。那年,他挑了一担竹器上街卖了,见地摊上摆着一副手镯,虽是假货,但样子很好看。龙生花了两块大洋买下,亲手戴在阿娥那双白嫩的手腕上,阿娥很高兴。龙生记得阿娥被祭神那天早上,还戴着它,怎么会落到黄大仙手里?黄大仙也真够狠毒的!

工作组分给龙生10块大洋,他别的财物都没要,就要了这副手镯。他挤出人堆,躲到静处,抚摸着它,仿佛在抚摸阿娥那双小手,一阵眼热鼻酸。

龙生请了几个村邻,在老屋基地上,重新盖起三间茅屋。安顿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荡里捕了些活鱼,跑到笤溪河边,吹响笛子。花虎听见熟悉的笛声,欣喜地带着小水壁虎钻出芦苇荡,吼叫朝龙生爬去。龙生高兴地将鲜鱼分给它们,瞧着水壁虎快活的样子,龙生也开心极了。龙生一看当年幸存下的水壁虎,只剩下一公三母了,不由得担忧起来。再不好好喂养,万一仅存的那条小公鳄一死,它们就会绝种,这十多年的心血,算是白花了。

龙生将水壁虎重新引进村子。花虎趴在荡边的高地上,死也不肯下水,它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充满血腥的场面,冲着天空发出一阵悲愤的怒吼。龙生抚摸着它的背脊,温存地说:“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们了!安心住下吧,多生些儿女!”花虎乌亮的眼睛看着龙生,似乎信了主人的话,挪动沉重的身躯,带着小水壁虎凫下水去。

秋收过后,天也开始冷了,李大姐和工作组的同志要回城了。龙生替李大姐挑着行李,顺着河堤走出很远很远。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话。李大姐嘱咐龙生说,这水壁虎是个宝,将来肯定会派大用场,一定要好好养着!龙生嗯嗯应着,不停地点头。临别时,李大姐脱下身上那件半新旧的军棉袄,披在龙生身上:“你一个人过日子挺苦的,这件棉袄就送给你吧,夜里起来看荡,也好挡挡寒气!”

龙生站在车道上,目送着李大姐一行人远去,抚摸着这件还留着李大姐体温的棉袄,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第三年夏天,早稻刚熟,一条母鳄产下一窝蛋。不久,十几条四脚蛇大小的稚鳄,吱吱叫着,破壳而出。龙生见有三条公鳄,心想这下不会断种了。小鳄出世没几天,母鳄用嘴叼着,将它们放到浅水滩,让它们学戏水,并用小鱼小虾喂它们。小鳄成活率很低,荡边的水老鼠、黄鼠狼和蛇,都是它们的天敌,常常趁母鳄不注意,偷蛋偷小鳄吃。龙生忙着田里的活,稍不留神,13条小鳄少了5条。龙生心疼了很久,将小鳄养在一只大木桶里。天冷了,又怕它们冻死,用炭火给它们取暖……

第六章 笤溪藏情

日子过得真快,眨眼间,到了大跃进这年。水牛旧病复发,面黄肌瘦,浑身浮肿,连肚子也大了起来,服了许多草药也没用。山婶托人从城里请来一位老郎中。郎中先生诊过脉,说水牛这病叫肝硬化腹水,是血吸虫引起的。郎中开了张药方,说是秘方,专治这病,要山婶去弄一副活鳄肝做药引子,煎汤和药喝下去包吃包好。

山婶一听急得叫起来:“哎呀呀,这河神的心肝如何吃得!就是随便说说,河神也要怪罪的!”

郎中呵呵一笑:“大嫂,自古以来,就是信医不信巫,信巫不信医!何况现在解放都好几年了,不能再信这一套了!你儿子的病,是肝脾不和,脾肾阳虚引起的。这水壁虎的肝,《本草纲目》上说能温肾补肝利水,少了它可不行啊!想求还求不到呢,幸亏你们这儿有。再说就算有神仙,神仙可是一向大慈大悲的,不会见死不救!你放心大胆去弄,你怕犯忌,多烧几炷高香就是了!”

山婶想想也对。送走郎中,阿英却犯愁了,吃这鳄肝,得活生生地杀死一条水壁虎啊!龙生肯答应吗?

水牛叹道:“算了算了,这岂不是在割龙生的心头肉吗?他忍心给,我还不忍心吃呢!唉,活一天算一天吧!”

山婶白了儿子一眼:“呸呸呸,乌鸦嘴!不要乱嚼舌头!郎中先生的话不会错的,吃下这药肯定会好的!”

山婶使了个眼神,叫阿英去找龙生,阿英却低头站在那里不动,很为难。山婶生气了:“好好,我自己去求他!说起来,他还叫我一声娘呢,怕他不答应!”

山婶正要出门,龙生倒是自己来了。

山婶连忙泡上一碗热茶,满脸堆笑:“龙生,水牛和你比亲兄弟还要亲,是不?”

龙生点点头,觉得话中有话,迷惑地看着山婶。山婶把郎中先生的话说了一遍。龙生一怔:“这郎中也太缺德了,什么药引子不好用,偏要用水壁虎的肝,哼!真是的!”

龙生满脸怒气,茶也没喝,起身扭头就走。

龙生回到自家屋里,胸口憋得慌。杀鳄取肝?这岂不等于拿刀杀自己的儿孙吗?倒还不如从我身上割几块肉来得爽快!这辈子上无老下无小,除了它们还有什么!龙生喝着闷酒,越想越不是滋味。想想这二十多年来,山婶一家对自己的好处,想想阿英那双忧郁的眼睛,她们难得求自己一点事,更何况是救水牛的性命,能不答应吗?可是这叫自己如何下得了手啊!龙生心乱如麻,想哭都哭不出来。

龙生咕咚咕咚喝下半瓶白酒,醉得头脑发晕,一片模糊。他踉踉跄跄闯进杀猪屠,老族长的孙子黄大头家的院子。黄大头正赤着膊,给一头泡在热水缸里的肥猪褪毛。

龙生硬着舌头,指指那把锋利的杀猪刀:“大、大头,帮、帮个忙,带上它,跟我走!”黄大头一愣。

“走、走啊!又不是叫你去杀人,你怕什么!”

黄大头迟疑一下,带上刀跟在龙生身后。龙生回到屋里,取了半瓶白酒,拎了一桶活鱼,来到荡边的一片树荫下,那里有几条小鳄在戏水。

龙生从桶里捞起几条鱼,朝它们扔去,鳄鱼抢食起来。一条小鳄没抢到,游到岸边,可怜兮兮地瞅着主人。龙生举起一条鱼朝它晃了晃,却不扔下,转身走出几步。小鳄不知是计,爬上岸紧跟在龙生身后。龙生将小鳄引到一处桑树地里,把鱼扔给它,它快活地大口吞食着,眨眨眼睛还想要。龙生按住它,将酒瓶塞进它嘴里,灌了一大口,小鳄被火辣辣的酒呛得浑身发抖,尾巴辟啪直甩。龙生忙又喂给它一条鱼,接着又灌了几口酒。小鳄乖乖地任凭主人摆布。不知是酒多了,还是它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睛泪汪汪的,龙生也泪汪汪的。黄大头在旁边看着,觉得鼻子酸溜溜地难受。

鱼吃光了,酒也灌完了,小鳄直挺挺地趴在那里,醉死过去。

“大头,只许取它的肝,别的甭动!完了给水牛送去,手脚轻点,别让它太疼!”

龙生泪眼模糊,转身拨开桑树条,朝外跑去,他不忍心看着这场面。刚出几步,猛听小鳄一声惨叫,那叫声仿佛孩子被刀割伤了喊爹娘似地。龙生心猛地一阵紧缩,忍不住转身又跑了回去。

黄大头捧着一团绯红的肝脏,似乎还在跳动,成串的血珠子,从指缝里滚出来,滴落到酥松的黄土上,绽成朵朵红梅。

龙生瞟了一眼,顿觉一阵昏眩,慌忙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小鳄仰天躺在血泊之中,花白的肚子被开了膛,嘴巴一张一张地还在喘气,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主人,眼角滚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龙生突然哇地一声,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腿一软,扑通跪下,负罪地垂下头。

龙生抽泣着,用双手刨出一个土坑,刨得十指鲜血淋漓。龙生脱下褂子,裹起小鳄,轻轻地放入土坑,一边盖着黄土,一边哽咽道:“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没办法,只有你才能救水牛,你就救救他吧!要怪就怪罪我一个人!”

龙生做起一座小坟,忽听身后传来几声抽泣,扭头一看,原来是阿英。她站在旁边观看多时,早已泪流满面。龙生扶着腿,吃力地站起来,哽咽道:“跟它们做了这么多年伴,心里怪难受的!”

阿英不语,一双大眼睛,泪水涟涟的。她动情地看看龙生,跪到坟前,捧起黄土撒到坟上,随手摘了一朵蒲公英花,插在坟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那花鲜黄鲜黄的,很艳丽。

自水牛吃了鳄肝后,果然灵验,身体慢慢地好了起来。山婶可高兴极了。可是龙生却不知偷偷掉过多少眼泪,还独自到那座小坟上去祭奠过几回。

算起来,水牛跟阿英圆房,也有整整七年了,可是阿英还没有怀上孩子。山婶急坏了,守了一辈子寡,就盼望能早点抱上孙子。山婶后悔当初贪便宜,招了个童养媳,脸色整天阴沉沉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了。

阿英实在委屈,记得和水牛同床七年,可他从来没能做成那事,一趴上来就黄了。

这天,龙生帮阿英插早稻秧,两人坐在树荫下歇脚。龙生关心地说:“听说湖州城里有个姓臧的郎中先生,治这种病很灵的,快去试试吧,早点生个孩子,也省得受气!”

阿英忧郁地看了看龙生,话到舌尖,又咽了下去。心想平日里除了他,也没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了,可是这种事,在姐夫面前,如何说得出口呢!阿英眼圈发红,泪水直打转,低头唉叹,良久才爆出一句话来:“再灵也没用!唉,反正这一辈子是生不出孩子了!”说罢,不再言语。

半个多月过去了,秧苗长得绿油油的,很茂盛。

阿英拔完稗草,觉得火辣辣的太阳照得头晕。田野无风,闷热极了。她上了田埂,来到荡边,岸边泊着一只菱桶。她爬进菱桶里,用手划着水,朝阴凉的杨树丛里漂去,那里一群母鳄正在戏水。芦苇荡里凫出一条大公鳄,围着母鳄兴奋地转着,在水面上狂游不息,发出哄哄的求爱声。一条漂亮的母鳄,呼呼应着迎上前去。两条鳄鱼并肩游往静处,母鳄温顺地吻吻公鳄,害羞地将身体沉到水里。公鳄跨上母鳄的背,一对前爪搂住她的腰。两条鳄鱼狂热地在水底翻腾着进行交配。

阿英痴痴地看着,心怦怦直跳,脸色涨得彤红。她记得刚到山婶家,做童养媳不久,那天她在荡边割猪草,瞧见水壁虎搂在一块,又是翻腾又是厮咬,惊叫起来:“龙生哥,水壁虎打架了!”

龙生朝荡里一看,诡秘地笑道:“不是打架,它们在做蛋!”

“做蛋,什么叫做蛋呀?”

她现在都懂了,可是懂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心里掠过一丝伤感。

荡风吹来好凉快,阿英觉得汗湿的衬衣贴在身上粘糊糊地难受,见四野静悄悄的,便划着菱桶,朝芦荡深处漂去。那里有个小水湾,水很清,也很安全。夏天,在田里干活热了,她常躲到那里去洗澡。

阿英脱光衣裤,在水里搓洗了一阵,晾在菱桶上,光着身子,快活地凫进水里。

龙生午饭喝了酒,正躺在荡边一处树荫下打瞌睡,迷糊中,听见芦荡深处传来一阵清朗的情歌,好生奇怪:大白天,烈日当空,谁在芦荡里?

龙生好奇地走进密匝匝的芦苇丛,拨开一看,顿时一股热血呼地直冲脑门。只见一个女子凫在水里和一群小鳄在戏水。她一个劲地泼着水,搅得荡水哗哗直响,龙生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痴迷地看着这如画的美景,还以为传说中的水仙姑出现了。

阿英听见身后的芦苇沙沙作响,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龙生。她吁了口气,反倒不惊慌了,长发潇洒地一甩,依然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不闪不躲,仿佛想让他看个够似的。倒是龙生乱了神,惊慌失措地拨开芦苇,朝荡外逃去。

阿英从芦荡里出来时,神态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龙生蹲在树荫下,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粗气,才定下神来。他正望着荡水发呆,见阿英过来,脸憋得彤红,局促不安地扯着地上的草根,嗫嚅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咦,我又没有怪你!”阿英拢拢头发,凄然一笑:“唉,这人啊,还不如荡里的水壁虎!”说完朝村里飘然走去。

龙生愕然。

自从那天被龙生撞见,那双饥渴而又惊慌的眼神,不时在阿英脑海里闪现。想想龙生壮实的身体,再看看水牛搓板似的胸脯,她心神恍惚,心里涌起阵阵难言的苦涩。

夜深了,阿英给蚕宝宝喂完桑叶,睡意全无。婆婆和水牛睡得很死,发出均匀的鼾声。她走出蚕室,屋外星斗满天,蛙声四起,几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来飞去,夜风掠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透过竹林,她见对面龙生屋里,还亮着油灯,依稀传来一阵幽怨的笛声。那笛声她很熟悉,每当龙生想念阿娥的时候,便会吹起这支曲子。她心弦一颤,迟疑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沿着林间小路,悄然走去。

蚊子很多,屋子里弥漫着艾草燃烧的气味,龙生赤膊坐着,轻轻地吹着笛子。他刚喝完酒,面色发红,神情哀伤,正沉浸在回忆中,猛觉门框上靠着一个女人,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像团火在燃烧。龙生心一哆嗦:“哦,是阿英,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阿娥呢!”

“唉!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你还念着我姐啊!”

龙生眼圈发红。

“龙生哥,你心眼太好了,再娶个嫂子好好过日子吧!别苦了自己!”

龙生使劲摇摇头。

阿英轻轻叹了口气,见一只蚊子正叮在他肩上吮血,伸手掐死了它,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块红疙瘩。龙生顿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忍不住一把捏住她的手,觉得又暖又软。他动情地注视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喉结蠕动了几下,无限感叹地说:“你真像你姐,你要是阿娥,那该多好啊!”

“那……那你就把我当作阿娥吧!”

阿英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大胆地扑到龙生怀里。

龙生激动地叫了声:“阿娥,我的阿娥!”猛地搂住阿英,搂得紧紧的,深怕她突然飞走。他从她的头发里脖子上,又嗅到了那种很好闻,却已经很久很久未能再闻到过的馨香,他痴迷地吮吸着,心狂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将她抱起来放到/上。恍惚间,他惊讶地叫了起来,迷惑不解地看着那桃花般的血斑。

她别过脸去,嘤嘤地哭了,哭得很伤心。

霎间,龙生明白了许多事理,为水牛白白地做了一回男人而感到惋惜,又为阿英深感委屈。正想抱着她安慰几句,猛然醒悟过来:她不是阿娥,而是山婶的媳妇,水牛的老婆。他心底升起一阵愧疚。

“这算什么呀,我怎么这样混蛋!”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

阿英止住哭泣,从内心爆发出一阵哀怨:“我知道这样做不合女人的本份,可是谁叫他没用!生不出儿子却怨我,我受够了冤枉气!”旋即,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泪水涟涟地乞求道:“龙生哥,帮我生个儿子吧!”

儿子?

龙生眼前一亮,顿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两颗心又紧紧地溶化在一起……

秋天到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结满了果实,彤红彤红,晶亮晶亮,沉甸甸的,压得树枝弯了腰。

阿英烧菜时一闻到油烟味,忍不住直打恶心。见水牛老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不由心里发慌,神不守舍。不是菜刀划破手指,就是失手打破碗。

山婶的脸上,却终于露出笑容,亲手烧了几只小菜,带上酒,乐呵呵地去庙里谢河神了。

龙生得知阿英有了身孕,又喜又愁,觉得做了件亏心事,不敢再去水牛家,见到山婶和水牛,就远远地避开去。

龙荡边的桃花又谢了。水壁虎出洞那天,水牛死了。

河神下蛋那天晚上,阿英生孩子了。

满月那天,山婶喜气洋洋地送来六个红蛋。

“龙生,帮水牛的儿子取个名字吧!”

龙生嗓子里冒出一股很苦的味道,心里发虚,不敢正视山婶。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门前那片将两家连在一起的金竹林,竹叶青翠青翠的,很好看。

“叫竹青吧!”

水牛3周年忌日那天,阿英到坟上烧了灵座,算是脱了孝。她打扮一新,高高兴兴地烧了几只婆婆最爱吃的小菜,吃饭时,把水牛临终前交代的话,提心吊胆地告诉了婆婆。

山婶一惊,手一哆嗦,筷子掉在了地上。她愣愣地看着阿英,半晌才说出话来:“什么,你想跟龙生去过?你忘了,是谁把你拖大的!这些年我哪里亏待了你?你倒好,水牛走了才3年,你就心野啦!俗话说‘好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驮二主’,水牛九岁死了爹,这20多年,我不也过来了!再说青儿是水牛的根,是我家的香火,是我点一炷香,磕一个头,向河神老爷求来的!你好狠心啊,想叫青儿去做拖油瓶!龙生是水牛的兄弟,又是你亲姐夫,你不怕别人笑话,我还怕呢!你就给我死了这条心吧,除非我死了!”

山婶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抹眼泪。阿英眼泪直打转,真想把水牛的病说出来,好让婆婆知道,青儿根本不是水牛的种。可是话到舌尖,一想到水牛生前那副可怜样子和他交代过的话,忙将秘密和委屈,连同泪水咽进肚里。

而老实憨厚的龙生,在山婶面前,也始终拉不下这张脸。于是,这桩好事,最终成了眼巴巴的相思……

一晃就是20多年,龙生老了,阿英也老了,山婶70多岁了,身体仍很硬朗。阿英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心酸。而青儿已是20多岁的小伙子,成了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仍不知其中的秘密。

第七章 端午祭神

端午节这天,村里热闹非凡,祭神开始。 24个小伙子,头扎红绸布,身穿白短褂,扎着黑腰带。8人一船,4人一边,手持木桨,随着一阵激昂的鼓声响起,使劲划起木桨,龙船朝荡中行去。

鼓钹声震撼着龙荡,传出很远很远。村民们欢笑着吆喝着,往荡里使劲扔着粽子、鲜鱼、时鲜果品。老太太们在草地上点起香案,虔诚地叩拜。龙船上几个壮汉,抬起系着红绸的肥猪肥羊,抛进荡里。猪羊在水面上,漂浮着挣扎嚎叫,一群大鳄像一艘艘舰艇,朝红绸飘动处飞速冲去。人群齐声欢呼:

“改革开放,家家兴旺!”“包产到户,五谷丰登!”“年年有余,人畜平安!”“河神河神,万寿无疆!”鳄群撕咬着猪羊,搅得荡水波涛四起,水面上漂起朵朵血花。龙生伯蓦然想起当年祭神的场面,想起阿娥就是在那片水域被抛进荡里的。30多年过去了,仿佛就在眼前,不由得万般感伤涌上心头。他不忍心再看下去,挤出人群默默往回走。刚到门前,迎面遇上阿英。

“怎么不去看热闹啦,不舒服吗?”

龙生伯哀叹一声,抬头望着天空,满脸伤感。阿英明白龙生又在思念姐姐阿娥了,轻轻叹了口气,看看龙生,50多岁的人,背也驼了,满脸皱纹,而自己也已40好几,也有了不少白发,老了,都老了!阿英苦笑着。

阿英忽然想起什么,脸上漾起压抑不住的喜悦,从袋里摸出一封信,悄声说:“快看,青儿来信了!说暑假要回家呢!”

龙生伯眼睛一亮,眉宇舒展,接过信,想看可又不识字。他抚摸着信,好像见到了青儿,心里涌起一股又苦又甜的滋味。

两人躲在静处,说了一阵悄悄话,见看龙船的人散了,深怕被人撞见说闲话,忙各自走开去了。

这时,从观看划龙船的人群里走来两人,一个20来岁,瘦得像猴,村里人叫他野猫,是黄金荣的孙子。他领来一个人,30出头,瘦瘦的个子,戴副墨镜,此人是县城里的皮货老板,姓苏。虽然龙生伯跟黄金荣素有宿仇,但他儿子黄大头为人憨厚,再说,不管怎样,看在老族长的面上,龙生伯平日里见到黄金荣的儿子大头和孙子野猫还算客气。

野猫上前招呼道:“您老喂鳄啊!”

“你小子不好好跟你爹杀猪卖肉,又在外面撒野!”

野猫一笑:“嗨,就凭我爹那些猪头猪脑猪尾巴,能赚几个鸟钱!如今我结识了一位大老板,专收皮货,那可赚大钱哩!苏老板听说这里有鳄鱼,叫我领他来看看!”

苏老板摘下墨镜,眼珠瞪得溜圆:“真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鳄鱼呢?”

龙生伯得意地笑道:“城里人没见过吧!别看咱们这地方穷,宝贝还是拿得出几件的!”

苏老板蹲在荡边,两眼死死盯住戏水的鳄鱼,半晌才直起腰,满脸堆笑地递上一根香烟:“老伯,这皮可是好东西啊,我出个高价,卖几条给我!”

龙生伯瞪了他一眼,生气道:“一万块一条,你要不?哼,你以为什么东西都可以卖钱吗?有几个钱神气什么!”

野猫知道龙生伯的脾气,扯扯苏老板的衣袖。苏老板尴尬地笑笑,不再多话,跟着野猫进村去了。苏老板的话,激起龙生伯满腹愤懑。现在的人,真他妈的混蛋!刚有了几个臭钱,就自以为了不起!老子这辈子吃的苦头,你们知道吗?能用钱算吗?龙生伯愤愤地想着,他跟这些水壁虎,做了整整40多年伴,就像对待儿女一样,吃饭睡觉都惦记着。龙生伯记得这一辈子,只有一回做了对不起它们的事。一想起当年,为了给水牛治病,杀鳄取肝,就心疼不已。

龙生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性命竟会丧在这两小子手上!

苏老板年纪不大,却非常精明,自见到鳄鱼,便动了心思,认为这肯定是桩好买卖。他通过外贸公司的朋友,急着跟港商挂上钩。在宾馆里谈生意时,一提到鳄鱼,港商兴奋地连叫好哇好哇,说非洲产的鳄鱼肉,在香港市场上,要几十美元一斤,还买不到呢。用鳄鱼皮做的皮带、皮夹、皮包、皮鞋,更是精美无比,以寸论价。一条鳄鱼皮带,高达一万多元港币。有一回为了尝尝鳄鱼肉的味道,花了几百块美金,好不容易才弄到一小盘,那味道鲜嫩得没法说,吃过这鳄鱼肉,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没滋味了。苏老板听得口水直淌,发誓也要饱餐一顿。港商还告诉他,大陆上的这种鳄鱼叫扬子鳄,比非洲鳄不知要珍贵多少倍,它在世界上濒临灭绝,国际野生动物专家曾费了大量人力财力都没搞到。要是能弄几条活鳄偷运出去,包你成个百万富翁!苏老板被港商说得心里发痒,缠住他要做这笔生意。港商摇摇头说,弄不好可是要坐班房的噢!苏老板拍拍胸脯说,不怕,想发大财就得冒险!

港商动了心,当场扔给他一万元人民币定金,要他3个月内交货。

苏老板心想:趁眼下,政府还没有正式接管那些鳄鱼,出个高价,还怕龙生这个乡下老头不动心!主意拿定,骑上摩托车,连夜直奔龙荡村野猫家。

野猫和苏老板边喝酒边聊着。

“我听说荡里那些鳄鱼肉味道很好!”

“你想吃鳄鱼肉?”野猫惊讶地瞪大眼睛,瞧着苏老板。

“嘿嘿,不愧是只野猫,够机灵,一点就亮!”

野猫眉头一皱:“不瞒你说,什么肉都可以吃,就是这鳄鱼肉吃不得!”

“谁说吃不得?当年我就狠狠地吃过一顿,真他妈的好吃!”黄金荣一直在里屋,听着孙子野猫和客人说话,一听到说起吃鳄鱼肉,顿时兴奋起来,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1948年秋天,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黄金荣呆在天目山上难受死了,带着几个小土匪,溜回村子里,想看看老婆和儿子。不料在村口撞上龙生,被他打了一枪,死过去几天几夜,又活了过来。可是伤口出血流脓,百治不愈。黄金荣恨死了龙生,后悔当初没把他打死,扬言要抓住龙生,剥皮抽筋炒心肝吃。龙生没抓到,自己倒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被五花大绑关进监狱。幸亏监狱里找了医生,给他动了手术,右腿虽然保住,却瘸了。裆里那块烂肉,被医生一刀全割了,连撒尿都得像女人那样,蹲着才行,那年他才34岁。

听到孙子野猫和苏老板在说鳄鱼,心底里那团死灰,又开始复燃。

他想借机整整龙生,报一枪之仇。

“嘿嘿,嘿嘿,当年,我不仅吃过这河神肉,还吃过河神蛋呢!那种味道,哎呀,啧啧,真是鲜得没法说,真想再尝尝!”黄金荣笑眯眯地说着,用袖角抹了抹嘴边的口水。

野猫白了他一眼,嘴一撇:“说得倒轻巧,你以为是钓几条黄鳝,捉几只田鸡那么容易!要是被龙生那老头知道了,不拿刀杀了你才怪呢!你忘了,你这条腿是怎么瘸的!”

黄金荣见孙子竟敢揭自己的短,脸色陡变,两眼一瞪,砰地一拍桌子:“老子这条腿,是跟解放军打仗打断的,和龙生又有什么关系!小子,你再敢在客人面前胡说八道,当心老子揍扁了你!”说着,举起拐杖晃了晃。

苏老板见爷孙俩吵了起来,怕坏了自己的大事,连忙好言劝住。

黄金荣余怒未消,嘟哝道:“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老子要多神气,就有多神气!胆小鬼!糊涂虫!我又叫你们当着他的面去……”

“对,对,你不会这样?”苏老板说着伸手虚抓了一把。

野猫还是面有难色,使劲摇头。苏老板不愧是生意人,一眼看出他的心思,从袋里掏出一叠“大团结”,往桌上啪地一摔:“怎么样,先拿着定金!事成之后,每条再给你500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人家城里人,一个月工资奖金,加起来才几十块钱呢!”

野猫拿起一数,整整两百块,眉开眼笑,爽快地说:“好!你就是想吃唐僧肉,我也敢去割!”

黄金荣瞪大了眼,在旁边看着,嘿嘿一笑,心想:好,不见兔子不撒鹰!混小子门槛倒比老子还精!不愧是老子的种!

交易谈成,可是这鳄鱼怎么个偷法?鳄鱼像狼狗一样凶,惹怒了它会咬死人!况且龙荡这么大,划船不行,凫水不行,用枪打更不行!

野猫和苏老板搔头皮了。黄金荣毕竟是过来之人,眼珠一转,凑到两人跟前,说出一条毒计。苏老板一拍手,连连称妙。

第八章 状元认父

眨眼间,到了放暑假时候,竹青回村了,还带来几个同学,说是在村里小住几日,考察一下龙生伯养的扬子鳄,然后再去天目山考察野生动物,回校好写毕业论文。竹青一到家,顾不上歇歇,就跑来看龙生伯。

龙生伯正坐在门前编着鳝鱼篓头,一见竹青,忙放下活,将竹青让到屋里。

龙生伯喜滋滋地打量着竹青,见他又长高了,眉目之间越来越像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龙生伯,最近你的胃病好些了吗?”

“时好时坏,没事,死不了!”

“把酒戒了吧,上了年纪会伤身体的!”

龙生伯叹了口气:“唉,戒不掉啰!心里一烦,就想喝几口解解闷!”

竹青成了全乡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那些七老八十的黄家族人,都说当年那位风水先生的预言,果真灵验。你没见水牛一家几代人,忠厚老实,河神老爷不是保佑他儿子做了状元吗?说不定哪天,还会保佑他做大官呢!

龙生伯听在耳里,喜在心头,暗自骂道:“你们知道个屁!竹青是老子的种!是老子一辈敬奉河神老爷,河神老爷才恩赐给我的!”

其实,竹青也不是傻瓜,小时候就听村里人在背后说他娘和龙生伯的闲话,长大后发觉自己越来越像龙生伯,几次想问娘,可说什么也开不出口。心想自己已是个大人,趁这次放假回来,也该解开这个谜了。可是这种事先问谁?怎么个问法呢?他一时想不出个好办法。

家里太挤,竹青只好到龙生伯屋里去睡。晚上很闷热,蚊虫很多,两人睡不着,边打着扇子边聊着。

“龙生伯,要是能在这儿办个养殖场就好了,用科学的方法孵化,成活率一定会提高!”

“是啊!近几年县里乡里的头头,不知怎么一下子注意上了,跑来指手划脚地说是国宝啦,珍稀动物啦,要好好保护啦!可是,一提到钱,谁也不吭声。按我的想法,在荡边造几间房子,冬天让鳄鱼住在屋里,也就不会冻死了,再在四面打起围墙,将小鳄鱼养在池里,就不怕野东西来吃小鳄了。还有,这鳄鱼越来越多,胃口越来越大,哪有这么多鱼给它们吃呢!七算八算,没有几万块钱,能行吗!凭我这把老骨头,唉,难啊!”

几十年来,龙生伯历经千辛万苦,繁殖出30多条鳄鱼,县里、乡里的干部,逛动物园似地来看过几回,都说这是个国宝,难得难得!龙生伯听了着实激动了一阵,心想这么多年的苦总算没白吃。可是一提到饲料问题、房子问题,头头们就支支吾吾地回避,什么国家穷啦,你既然已经养了这么多年,再想想办法克服一下吧。龙生伯往县里不知跑了多少回,每次都碰壁而归。他赌气地想,没有你们,老子照样养它们!

竹青愤然道:“哼,现在有些当官的,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等我得空了,写信向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委员会反映反映,看他们还管不管!”

龙生伯心里卷起一股热流,看来竹青这孩子,将来会大有出息!

竹青在村里住了几天,带着同学们到几十里外的天目山,考察野生动物去了。

竹青成了全乡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那些七老八十的黄家族人,都说当年那位风水先生的预言,果真灵验。你没见水牛一家几代人,忠厚老实,河神老爷不是保佑他儿子做了状元吗?说不定哪天,还会保佑他做大官呢!

龙生伯听在耳里,喜在心头,暗自骂道:“你们知道个屁!竹青是老子的种!是老子一辈敬奉河神老爷,河神老爷才恩赐给我的!”

其实,竹青也不是傻瓜,小时候就听村里人在背后说他娘和龙生伯的闲话,长大后发觉自己越来越像龙生伯,几次想问娘,可说什么也开不出口。心想自己已是个大人,趁这次放假回来,也该解开这个谜了。可是这种事先问谁?怎么个问法呢?他一时想不出个好办法。

家里太挤,竹青只好到龙生伯屋里去睡。晚上很闷热,蚊虫很多,两人睡不着,边打着扇子边聊着。

“龙生伯,要是能在这儿办个养殖场就好了,用科学的方法孵化,成活率一定会提高!”

“是啊!近几年县里乡里的头头,不知怎么一下子注意上了,跑来指手划脚地说是国宝啦,珍稀动物啦,要好好保护啦!可是,一提到钱,谁也不吭声。按我的想法,在荡边造几间房子,冬天让鳄鱼住在屋里,也就不会冻死了,再在四面打起围墙,将小鳄鱼养在池里,就不怕野东西来吃小鳄了。还有,这鳄鱼越来越多,胃口越来越大,哪有这么多鱼给它们吃呢!七算八算,没有几万块钱,能行吗!凭我这把老骨头,唉,难啊!”

几十年来,龙生伯历经千辛万苦,繁殖出30多条鳄鱼,县里、乡里的干部,逛动物园似地来看过几回,都说这是个国宝,难得难得!龙生伯听了着实激动了一阵,心想这么多年的苦总算没白吃。可是一提到饲料问题、房子问题,头头们就支支吾吾地回避,什么国家穷啦,你既然已经养了这么多年,再想想办法克服一下吧。龙生伯往县里不知跑了多少回,每次都碰壁而归。他赌气地想,没有你们,老子照样养它们!

竹青愤然道:“哼,现在有些当官的,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等我得空了,写信向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委员会反映反映,看他们还管不管!”

龙生伯心里卷起一股热流,看来竹青这孩子,将来会大有出息!

竹青在村里住了几天,带着同学们到几十里外的天目山,考察野生动物去了。

龙生伯每天晚上,照例要到荡边去转转。这天晚上,到荡边转了一圈,一阵凉风吹来,胃很难受,吐了几口。用手电一照,有血,心里很紧张。这些天忙着抢收抢种,没人做饭,多吃了几顿馊饭冷菜,老胃病又犯了。他觉得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用拳头抵着胃,回到屋里,衣服也懒得脱,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被一阵手扶拖拉机声吵醒,骂了几句,又倒头睡去。

第二天,龙生伯很晚才爬起来,服了竹青带来的胃药,似乎好了些,支撑着到荡边去看鳄鱼。他靠在杨树上,无意中一数,只见到32条,那4条呢?他望着苍茫的龙荡,心想,莫非躲在芦荡里或洞里。这是常有的事,也没在意。

睡到半夜,又被奇怪的手扶拖拉机吵醒,一夜不安,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龙生伯起早到荡边一看,只见一大片青草,被踏得七歪八倒,地上留着一滩滩水渍还没干。他慌忙取出笛子,奋力一吹,鳄鱼闻声从各处游来。一数,只见到28条,足足少了8条,鳄群显出一种躁动不安的神情。

龙生伯心底蹿起一团无名怒火,蹲在那里,咝咝吸着闷烟,琢磨着是谁偷了鳄鱼?鳄鱼见陌生人,像狼狗一般地凶狠,会咬人,贼人又如何偷得走?

龙生伯猛然想起一个多月前,黄金荣的孙子野猫,曾经找过自己,说了一大堆好话,扔下3000元,说要买几条鳄鱼,被自己一顿臭骂,轰了出去。为这事他还生气了好几天。自从40多年前,他将黑虎和花虎引进龙荡,吃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传下30多条种。这一辈子,跟黄金荣的恩怨未了,如今这龟孙子,又想钱想疯了,竟然也敢来打鳄鱼的主意!他妈的!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龙生伯心里充满了愤怒,额角上的青筋根根怒胀。他挥起那把开沟放水用的长柄铁锹,咬牙切齿地朝身边一棵杨树砍去,咔嚓一声,酒盅般粗细的树枝被砍断。

“操你祖宗十八代!竟敢偷老子的鳄鱼,老子杀了你们全家!”

龙生伯咆哮着,抓起铁锹,朝村里冲去。刚出几步,心想不对,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又没抓住把柄,人家来个不承认,岂不坏事!他愤愤地将铁锹往土里一插,蹲在那里没了主意,胃又开始绞痛起来……

8月的夜晚,很闷热,稻田里的青蛙,咕咕叫个不停,月亮不很圆却很明亮。

野猫和跟他爹黄大头,又开始出动了。这几天,苏老板不停地催促野猫赶紧交货,到时候交不齐货,香港老板是不会放过他们的!黄大头虽是个杀猪卖肉的屠夫,从小随老族长长大,平日里为人憨厚,心想这么做总有点对不住龙生,深怕出事,不想干了。黄金荣指着儿子的鼻子,大发脾气:“没出息的东西!孬种!连头肥猪都敢杀,这点小事就怕死啦!想发财就得冒险!你们两个大活人,还斗不过龙生那个孤老头子?你们给老子大胆地去偷,怕个鸟!出了事由老子来担着!他妈的,大不了老子再去劳改15年!”

深夜,野猫和黄大头趴在龙生伯屋旁的草垛里,见龙生伯扛着铁锹,出了屋朝荡边走去,转了一圈,又回屋睡了。两人这才放下心,鬼鬼祟祟地朝龙荡那片鳄鱼经常出没的地方蹿去。野猫取出一只用自行车钢丝制成的秤钩大小的鱼钩,系上一根尼龙秧绳,栓在那根藏在稻田里的晾衣竿上,又从小水桶里摸出一条斤把重的活鲢鱼,往鱼身上抹了些安眠药粉,再厉害的鳄鱼,只要一吃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老老实实,俯首就擒。

水面上栖息着几条木头似的鳄鱼,眼珠像一盏盏小灯泡,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一条大鳄嗅到鱼腥味,吸吸鼻子,朝荡边游来。野猫将鱼竿架在一棵树杈上,鱼饵悬离水面一尺来高。大鳄腾空跃起,毫不犹豫地将活鱼一口囫囵吞了。大鳄朝远处游去,钓绳绷紧了,钓钩扎疼了内脏,它开始挣扎,搅得荡水哗哗直响。野猫将钓绳紧紧松松,不一会儿,安眠药起了作用,大鳄渐渐老实起来,凫在水面上直喘粗气。

尝到甜头的野猫和黄大头,费力地将这条足有一百多斤重、两米多长的大鳄拖上岸,

两人喜滋滋地将它装进一只大麻袋,正往那辆藏在桑树地里的手扶拖拉机上抬,突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闪电般直射过来,照得两人睁不开眼睛。

“操你祖宗十八代!看你俩往哪里逃!”

原来,龙生伯并没真睡,他想,和野猫同住一村,自己的一举一动,定会被摸清,故意出来转一圈,然后回屋佯睡,再突然杀出。连守几夜,终于人赃俱获。

龙生伯怒吼一声,挥起锹把照两人脚踝扫去,野猫纵身一跳,躲到树后,黄大头毕竟是个40多岁的人,身体肥胖动作迟笨,被水桶一绊,跌了个狗吃屎。龙生伯顺势照他屁股上狠狠一击,打得黄大头杀猪般嚎叫起来。龙生伯再转身朝野猫打去,野猫就地一蹲,锹把嗖地一声,擦着野猫的头皮,击到树干上,咔嚓断成两截,震得龙生伯虎口发麻。龙生伯被激怒了,抡起锋利的铁锹,朝野猫头上砍去。野猫吓得屁滚尿流,抱着头就地一滚,顺手抓起一把泥土,朝龙生伯劈脸撒来。龙生伯一怔,两眼沾满沙土,急忙去揉。野猫趁机飞起一脚,正中龙生伯的心窝。龙生伯捂住胃部,指着野猫骂了声:“老子非杀了你不可……”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一晃,栽倒在地。

野猫和黄大头见状,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跳上手扶拖拉机,开足马力仓皇逃命,不料前轮被石头一颠,控制不住,连人带车,朝堤下深深的笤溪河冲去,惨叫一声,被河水吞没了……

龙生伯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身边围满了鳄鱼,它们冲着夜空发出悲愤的怒吼。一条老鳄吻着他的脸,眼里闪出泪光。龙生伯瞧着它们,许多往事涌上心头,眼泪刷地滚落下来。

苍茫的夜空,苍茫的龙荡,仿佛陷入黑暗的深渊,一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凄楚的狗吠。

龙生伯挣扎着朝村里爬去,每爬一步,嘴里便涌出一口鲜血,身后的黄土地上,留下一行断断续续、歪歪斜斜的血迹……

等龙生伯被人发现,送进医院抢救,已经晚了。医生摇摇头说,他长年累月,饥饱失调,营养不良,早已患了胃癌,加上创伤引起大血管破裂,失血过多,最多拖不过3天。

可是7天过去了,龙生伯总也不肯咽气,人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昏迷中,不停地呼唤着青儿的名字。

茅屋里趴满了鳄鱼,它们静静地守在主人身边。

阿英和山婶守候了7天7夜,眼睛又红又肿。终于,这天竹青被人从天目山里找了回来。竹青见龙生伯突然变成这副模样,惊呆了,握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叫道:“龙生伯,我回来了!”

龙生伯看着竹青,失神的眼睛放出光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总算等到你了!孩子,我要走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我答应!”

“念完书,一定、一定要回来!荡里的鳄鱼,全交给你了!好好养着,别亏待了它们!”

竹青含着热泪,使劲点头。

龙生伯看看阿英,又看看山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紧紧攥住竹青的手,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竹青的脸,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犹豫半晌,长叹一声。

阿英忽然明白过来,背过脸哽咽着,她实在憋不住了,急切地叫道:“青儿,快叫、快叫啊!他是、是你的亲爹啊!”

娘的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竹青心头一震,猛然醒悟,扑通跪在龙生伯面前,发出一声撼人肺腑的叫喊:“爹———”

就在山婶目瞪口呆之际,龙生伯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滚出一颗晶亮的泪珠。他依稀听见,那揪心的唢呐声和铜钹声,从龙荡深处传来,由远而近:

“呜哩哇啦,锵锵锵……”

“哦……河神娶新娘啰!”

“哦……王妃入洞房啰!”

(完)

后记:龙生去世20多年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竟然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年,为了感恩图报,苦苦护养了一辈子的水壁虎,竟然是能与大熊猫媲美的扬子鳄,被他无意中保护了下来。竹青现在经营的扬子鳄养殖中心,已繁殖出100多条。龙荡村也办起了扬子鳄度假村,成了山水县的一张金名片,各国前来考察的野生动物专家络绎不绝。

关于作者: lu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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