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作者：叶凯
打牌成为恶魔
经常看到家长拍朋友圈卡：“我坚持了XX天。”
这句话听起来触目惊心，而且十分魔性。
简单粗暴的口号都有某种魔性，如同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
朋友圈里有位妈妈几年来如一日打卡：“跟北大硕博老师学古诗文第1156天，吃透经典名句，提升文化修养！”
每天都能看到，真是毅力惊人。然而效果如何呢？不得而知。没有人给出评测标准和评测成果，只有魔性的打卡。
我写文章时看到她打卡到了第1156天，这天“每日一句”内容如下：“今天我学会了：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西游记》第五十八回。”
这两句话我还真没记忆。查了才知道是真假孙悟空打出幽冥地府之后的“有诗为证”。你们可以嘲讽我读了一个假《西游记》，或者嘲讽我没读过《西游记》。
我小时候就胡乱读过一遍《西游记》。那时不耐烦读什么诗词，只是追着看热闹，凡是“有诗为证”的一概跳过不看，就这样看完了。
《西游记》以及其他“四大名著”都有各种读法，先从头到尾翻一遍，囫囵吞枣知道个大概，也是一种有效的读法。最无效的读法就是像这样摘出一句，无头无尾，又没有解释的。读过，第二天就忘记了。就算记住了孤零零一句，缺乏上下文，难以整体理解，更不可能整体记忆。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西游记》第五十八回讲“真假行者”的故事。两个行者神通一样广大，动作声音皆不分彼此，他们上天入地，找了地府阎王爷、天上玉帝，各路神仙，包括南海观世音菩萨，都不能分辨真假。真假美猴王一直扭打到了大西天灵鹫仙山雷音宝刹，来到了佛法无边的如来佛的莲花座前。这时观音菩萨也正好赶来，说天上地下神仙都分不清他们的真假，请如来一辩真伪。
佛法无边的如来一言点破：“汝等法力广大，只能普阅周天之事，不能遍识周天之物，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也。”
这里暗批了各路金刚、罗汉、菩萨和诸佛虽然法力广大，但是“不能遍识周天之物”，可见不是真广大。地藏王菩萨的神兽谛听已经识破了——它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在互联网上调用了强大的搜索引擎——“他若伏在地下，一霎时，将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间，蠃虫、鳞虫、毛虫、羽虫、昆虫、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照鉴善恶，察听贤愚。”——厉害是真厉害。不过，真相知道，却不敢说出来。它发现山寨版孙悟空实在太厉害，完全不逊于原版。担心说出真相，地府会遭到对方攻击，而无人能抵挡。
我把这回重新看了一遍，仍然记不住打卡的那句“妙语”。
实际上，不记住一点问题也没有，不妨碍我总结了上面的这些内容。通常来说，章回体小说的这些“有诗为证”，是说书人的一种渲染气氛的手段，不强求你记住，而是一种有节奏感的过渡段落，增加趣味、甚至是拖时间而已。真要花时间耗精力记住了，也毫无意义。功利地说到考试，不会有命题老师会这样拿出孤零零一句来考你的背诵功力，起码会有上下文的。如果什么都要背诵，而不作主次区分，现在的孩子各科学业无穷尽的情况下，你的孩子除非是一台超级计算机，不然根本不可能记住如此多的无聊内容。
这个打卡页面还写着一个更令人振奋的消息：“每天8分钟，跟着北大硕博士老师，一年吃透12部国学经典”。
我十分好奇，到底是哪12部国学经典，每天八分钟，就能吃透了呢？
不知道打卡的妈妈有没有想到过，国学经典千百年来无数一流的学者大师都在研究，没有听说过有谁吹嘘说自己“吃透”了的。别说12部国学经典，就是“四书五经”，也没有学者会说自己完全吃透，而只是谈自己的理解，而在前言就会谦虚地说：“恳请方家不吝指谬”。
这“打卡学习”倒好，竟然敢说每天跟着“北大硕博老师”读8分钟，就能“吃透”12部国学经典了？以为是吃红烧肉呢？还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我甚至都有理由怀疑，“北大硕博老师”自己“吃透”了没有？
这篇文章写到第四天，那位妈妈打卡到了第1159天：“好孽畜啊！你怎么背主逃去，在此成精！若不是我来，孙大圣定打死你了。——《西游记》第七十九回”，以及，第1160天：“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西游记》第八十五回”。
真的很想对这位妈妈说，你有这么大的恒心每天打卡让孩子断断续续、跳跃无逻辑地零星看这一两句，我敢说是百分之百毫无意义的浪费。真要坚持“打卡”，不如帮助孩子“找回时间”让他好好读半个小时《西游记》。
打卡谬论
我一直反对“打卡学习”。
“打卡学习”建立在这两个基点上：1、利用碎片化时间；2、强迫性坚持学习。
“碎片化学习”一直为各种机构、以及很多教师所推崇，很多家长们也极为重视。这个“谬论”看到了孩子们除了睡觉、吃饭、上学之外，还有不少“碎片时间”，无所事事的太浪费了。因此，他们发明了一种存“扑满”的方式来收集孩子们的“碎片时间”。其目的是要让孩子一刻不得闲，把他们人生中每一滴“碎片时间”都收集利用起来。这种不浪费一点时间的做法有极大的强迫性，要让孩子一刻不停地“学习”，而是要“根本停不下来”，不能有任何一刻可以“闲暇”、可以“无所事事”。
人们误以为这样就能在“垃圾时间”里淘金，比其他人学到的更多的知识。
但是，大部分人都没有明白，这种强迫性的碎片化学习，获得的大部分都不是知识，而是信息。大部分人都没有区分知识和信息，而把信息当作知识。
信息具有碎片化、非系统的特点，彼此之间不构成逻辑关系。比如第一节列举的打卡内容，每天的碎片化“一句”，彼此之间缺乏有机联系。这种记忆得到的只是碎片化信息，而无法构成整体的知识。
碎片化信息确实可以趁碎片时间获取。听新闻、看报纸、闲聊，都是获得信息的有效方式。信息有时候也很重要，一个及时有效的信息获取，会决定一件重大事件的成败。但即便如此，信息仍然不是知识。
知识是系统的认识。知识的学习需要一个特定的时间强度，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以上连续阅读，形成一种“阅读的浓度”，达到一定的“学习饱和度”，才能有效建构系统化的认识，才能形成框架和逻辑。
“整本书阅读”的核心价值就在这里。我们读完一本书，不是什么都记住的——又不是计算机——，而是随着阅读的推进，以及阅读的结束，一本书里有很多内容都随风飘散了。只有那些真正触动我们内心的、跟我们的人生产生谐振的，才被保留下来，形成人生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就《西游记》来讲，有人记住了孙悟空，有人喜欢猪八戒，有人欣赏白龙马，有人对太上老君十分景仰，甚至有人崇拜牛魔王，这都是正常的。而因为喜欢某一个人物，或某一个场景，而再进一步深入地研究，顺藤摸瓜地寻找资料，丰富自己的学习，并把自己的独特感悟与思考写下来，形成文章，这就是真正的读有所得了。
我们可以把碎片化信息摄入称为“无效学习”，而系统化知识的学习，称为“有效学习”。
作为碳基生命体，人类记忆的特点不是线性的。我们会遗忘那些跟自己生命无关的信息，而保留独特的记忆。碎片化信息常常被忘记，只有系统知识、跟自己生命和成长有关的记忆，才会更长久地存储在大脑里，参与你的生命进程。
有些人以“打卡方式”背诗词，以为这样每天读一首，一年后就能背诵365首。这是一种一目了然的错觉——你根本不可能以这种方式记住每天读过的诗词，一般人都是背一首忘一首。背诵到第365天，前面很多的都忘记了。我常到中小学交流，曾问过很多初中生、或五六年级小学生，他们之前背诵过的课文里的诗词，大部分都忘记了。除非有某种特定的触动或者特殊的情景记忆固化，不然绝大多数人都记不住第167天、或第67天背过的诗词内容是什么。孩子不是计算机，不可能存储在硬盘里就永久地保存了。
人类记忆另一个最大的独特性其实是“遗忘”。
“遗忘”是一种微妙本能，是碳基生命独一无二的特性。这样，人们只需要记住重要的、跟自己生命有关的知识，而让那些碎片化信息不断地流逝——绝大多数的信息，都是时效性很强的，大多数都是过时无效的。
比如说，原始人碰到了危险状况，他不会涌现所有的诗词，所有的信息，而只有一个最重要的知识出现在第一选择里：跑！
“跑”，是原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知识，因此列在第一位。其他的无关重要的知识，就排在后面，甚至要忘记。如果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分主次，到这个时候死机了，愣住了。那就小命玩儿完啦。
“打卡”式学习是典型的碎片化学习，摄入的是信息而不是知识。学习中是不断遗忘的过程，而导致“学习效率”很低。这样侵吞了孩子们的碎片时间，让孩子疲于奔命，不如把碎片时间还给孩子，让孩子搭一搭积木，发一下呆，眺望一下时间的流逝，这才人性的自然成长。
学习中，最重要的是区分“无效学习”和“有效学习”——学会“高效率学习”，而不是“低效率学习”。
在知识和信息爆炸时代，系统阅读与运用知识的能力，都是“高效率学习”，碎片化积累信息，随学随忘，就是“低效率学习”。
单纯从应试的角度，那些需要死记硬背的知识，也是在临考前“临时抱佛脚”现学现用，才更有效率。
至于运用型知识，则需要一定时间长度的有效训练才能获得，例如真实有效的写作能力。
时间还给孩子
“打卡学习”不把孩子当人，而是当成学习机器，因此忽略了人性和碳基生命的“疲劳”特性，从而给孩子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压力，甚至让孩子患上抑郁症。
“打卡学习”的口号是——“起床、上厕所、吃饭、上学放学路上、睡觉前、零碎时间随时学”。看到这种口号，我心里哇凉哇凉的。这是要对孩子有多么仇恨，才想得出如此残忍的点子啊。
小学生还在长身体中，需要充足睡眠，需要好好吃饭，需要好好上厕所。大部分孩子因为过量作业晚睡早起，本来睡眠就不足，在上学放学路上，如果是父母开车接送，还可趁机打个盹，补补觉。可是，竟然连这样的人生必备的休息时间，都被惦记上了。教辅机构眼里只有钱，那也就算了。亲生父母，到底是上辈子结下了多大的仇恨，才会如此往死里整孩子啊。
孩子是肉身凡胎，碳基生命，需要休息，也需要发呆、出神、遐想、无聊，这都是正常人类的正常需求。孙悟空乃石头成精，他在花果山时吃喝玩乐，还需要休息打盹呢。
“北大硕博老师”大概没有注意到，《西游记》里的神仙也需要休息吧？如果这样，则差评！
你们知道吗，有些神仙工作太忙了，没时间修炼打坐，因此要吃点“营养品”来补充能量。例如仙桃、食金丹、饮仙酒等，才能维持自己的仙体正常运转。万年老店三十三天兜率宫的大老板太上老君，就是神仙们必备的金丹的最大生产商，也是天上金丹中最有质量保证的。王母娘娘搞蟠桃会，请天南地北的各路有头有脸的神仙来吃仙桃之外，还备有太上老君亲自下厂手工制作的金丹——可惜，每位神仙只能分到一粒的无价之宝的“老君牌金丹”，却被齐天大圣孙悟空吃豆子似的，一口气吃光了一葫芦。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样练就了与天地同寿的金刚不坏之躯，而那些没吃到金丹的神仙则功力大退，以至于下界无论什么魔头作乱，他们都无力镇压。
孩子们都是凡俗肉胎，父母和老师，还有机构，却把他们当成拥有金刚不坏之躯的孙悟空，可以经受各种打击、锤炼、折磨而不伤分毫。
天生仙体的、拥有三头六臂的哪吒，不也是被父母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重新投胎吗？
肉身凡胎的孩子，从生长规律来说，本来就应劳逸结合、张弛有度的。他们既要刻苦学习，也要有时间休息、锻炼，玩乐，要有时间无所事事，胡思乱想。
这些，都是一个人正常长大的必备。
一个人要心智健康地长大，本来就需要有些“无所事事”的时光，要有胡思乱想的空间和时间，而不是每一分钟都被老师和父母剥夺去学“每日一句”。
前几天刚看到一个惊人数据：中国青少年抑郁症的比例达27%。这从另一方面印证了青少年“自杀率”超高的真实性。每一个选择轻生的少年，他的人生可能都缺少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缺乏用这些自由支配的时间来自我调整的机会。
一个孩子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很可能会突然“断弦”了，“生无可恋”地去了。
受到机构的误导，或者受某些老师的强迫，家长如果自己缺乏思考能力，又不假思索地强迫孩子去没完没了地“打卡学习”，不仅占用了孩子的所有“碎片时间”，导致他们缺乏自我调整的空间，而精神压力大，高度紧张，最终人生的弦绷断了。这才是真正的痛。
教育最大的本质，是要尊重生命，提升生命的潜能。
其他，都是次要的。
来源 |叶开的魔法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