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让本分踏实的傻瓜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了，站起来紧紧抓住慰问女歌手的小手，不肯放手。(莎士比亚。)(诚实。)
一
入狱服刑后，我被分到了内务组，内务组一般在监房内干活，各人有各人的职责，由内勤办公室的四名干部监管。
内务组长的绰号叫水狗。在监狱里，把一个罪犯称为狗，并不是完全的贬义词，甚至可以说他积极改造，对监规监纪也熟悉得很。
水狗对工作尽心尽职，随时站在干部办公室门口待命，到点就提醒干部完成上级规定动作，比如召集犯人、汇报监区动态等，并把干部的指示传达下去。另外，他也发展、培养了一些“信息员”，收集犯人思想、生活、劳动等各方面的情报，向干部汇报。每天早上开监房门清点人数、晚上清点人数后锁门，都由水狗协助干部完成。
不久要过春节，水狗指着我对内勤干部讲：“这个新来的会烧浙菜，焖羊肉、红烧肉都很拿手，今年要多准备一点料酒，把浙菜的风味搞正宗。”
大年三十上午，干部买来十多斤熟羊肉、猪肉和六斤袋装黄酒。要知道，在监狱酒是违禁品、高压线，连伙房烧菜也不用一滴酒。我很紧张，担心谎言被揭穿，水狗却淡定得很，安慰我说：“没事，咱们先去一趟医院找几个口罩，烧菜时戴上，卫生第一。”
干部自然没意见，就带我们去监狱医院。到了医院，干部说：“我在门口等你们，你们快点。”
水狗找到一名在医院做事的犯人，从衣服里面掏出一小块熟羊肉，说找点东西。对方迅速藏好羊肉，一会拿来一包扎了好几层塑料袋的厚口罩和几盒感冒药。水狗将东西交给干部，并直言帮干部找了两盒感冒药。监狱医院很有意思，犯人看病全免费，干部看病按公务员规定，个人和医保分摊。
年三十晚上烧菜的时候，我就犯难了，水狗把6斤料酒全部收了起来，可有没有用料酒干部是可以吃出来的啊。后来他拿出一个厚口罩，在大锅上方挤了挤，一股酒味就出来了，原来是酒精！他对我说：“多放酱油，味道搞重一点，没问题的。”不出水狗所料，干部以为我们真的用了料酒，没偷喝。
春节期间，监狱放假三天不用出工，干部允许犯人晚上也娱乐，想打牌的回监房打牌，不愿打牌的可以去活动室看春节联欢晚会。水狗让我去打扫干部的餐桌，同时让内务组其他的成员不要去打牌、看电视。
不一会儿，水狗让我别洗了，找我有事。他带我去到大帐仓库，搬出两个大箱子，放到我们号房。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香烟，各种档次的近一百条，从10到30元钱的烟都有。
我着实吓了一跳，我们每个月只能开50元钱的香烟，这一百条相当于一个人八年多的香烟。水狗又搬来几箱瓜子、干果、糖果，这么多吃的几乎是监区四分之一的量。
水狗让我和大帐员在监房最里面的床边整理好香烟，按品牌档次和出厂日期分类，用被子盖上，吃的则随便放着。一切准备就绪，水狗安排大帐员负责拿货，让我负责记账，他和几个骨干犯在门口打牌兼维持秩序，一个“超市”就这样开张了。
二
在监狱这个郁闷的氛围里，香烟是大多数犯人的最爱，哪怕不吃饭也要抽一根，即便是2元一包的大丰收。过年了，不管混得好不好，狱友们都希望买几包好烟自己抽，或者装装门面。香烟的需求量大，于是就成了硬通货，还有可能升值，40元的香烟有时可以换来60-80元的食品。
我们不能持有现金，也被禁止赌博。春节是一年中最放松的日子，打牌不赌一把、好烟不抽一包、好吃的不散一圈，这牢坐得就真的毫无生气了。大家用香烟做赌注进行赌博，开始他们只是几根几根香烟地赌，玩上头了就整包甚至整条地上，输多了的人就会到水狗这里想办法。
一开始大家都是以食品、日用品换香烟，2元的食品换1元的香烟，之后再输就直接来借香烟了。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借烟，水狗会先查看他的大帐余额，有钱才给借。
水狗规定，春节三天内能还的借一还二，还不上的每延期一个月就翻一番，三个月内还不上的通知家人转账到指定的账户。你借了100元的香烟，春节三天假你只需要还200元香烟或400元的食品。这三天还不了，下个月开大帐时还上400元香烟或800元食品，没还清的话下个月还得翻倍。三个月还不清的话，水狗会让你写个字条通知家人汇款到指定的账户。
好说话、讲义气的欠债人，水狗会让他家人汇款到水狗自己的账户。如果是存在风险的欠债人，水狗会让他家人汇款到那些本分、账上没钱的犯人的账户，下个月把这名犯人的名字开账。至于那些赖皮不还的，水狗会想办法惩罚他，完了再以他的名义发信通知家人打款，还收不到，就加倍惩罚。
这样一来，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水狗，这些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但没人去揭发。
三
春节期间干部比较宽容，巡查时会给印象好的犯人发一根香烟，并叮嘱大家“不许赌博啊”，大家笑着说好。干部来到内务组监房看到几个箱子，便叮嘱我们“不许放高利贷啊，不然后果自负。”
水狗赶紧说：“我们是发扬团结友爱精神，互帮互借欢度春节的。”随后拿起几包干果，把干部送回办公室。
新年倒计时过后，大多数人差不多输光了烟，赶紧睡觉。没什么生意了，水狗便招呼内务组的成员吃夜宵。把干部吃剩的菜取来，添上春节前大帐员开的一些食品、饮料，大家开始边吃边聊。
大部分人喝可乐，几个胆大的开了三袋黄酒，并用可乐做掩护。先是小口品尝，感受黄酒浸润味蕾，再慢慢滑下熨平食管和胃的快感。听说他们前几年喝的都是酒精掺水，今年是真酒，尽管是料酒，但还是比原来更有感觉，可惜一人半碗一会儿就干了。
可能因为那天生意还可以，加上水狗手气也不错，赢了一位传销大佬二十几条好烟，他竟然吩咐其他人：“还有三袋全部开掉！”大家有些犹豫，春节假期还有两天，干部问起剩余的料酒该怎么回答？水狗见我们迟疑，眼睛一瞪，说：“要死屌朝天，不死翻过来！被发现了要受处分老子自己担，和你们无关！”说着他开了另外三袋料酒。
水狗喝了点酒，开始和我们交心，他先跟协助干部管理生产的犯人（调度）道歉，讲在生活上对生产口子的骨干犯帮助不够。调度和水狗一起改造的时间很长，明白这种场面话的内涵，立即表示相互理解、支持，共同维护监区和谐、稳定的改造环境。
接着，水狗又对我和传销大佬说：“我以前在车间里干活，那也是一把好手。现在表面看我很清闲，实际上压力很大，既要帮干部分忧，又不能违规违纪。这个世界没有哪个人愿意过低头哈腰、看人脸色的生活，哪怕是劳改犯，咱们之间有矛盾吵一下、打一架就能解决，但跟上面打交道，即便是被误解了也只有忍着。最关键的是，还不可以辞职不干。”
说到这儿，水狗眼中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流。他情绪控制能力很强，左手迅速往脸上一抹，右手就豪气地举碗给我们敬酒。这时传销大佬被水狗的情绪感染了，立即表态，下次家人探监可以充值两万元一起花。
水狗一脸诚恳，举着碗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对传销大佬说：“烂船还有千斤钉呢，你姐上次来信不是说，你深圳还有两套房在她名下吗？你的财产刑还没执行追缴，哪个不懂事的举报一下，你就惨了……”传销大佬一愣，立即改口说给水狗的账户充值四万元钱。
“祝你新年快乐，早日东山再起！干杯！”水狗说。在这愉快而微妙的氛围中，我们开始了新一年的改造生活。
四
大年初一一大早，水狗就发挥了一次他的小聪明。他用酒精、红糖和姜汁加水调色调味，再灌入料酒塑料袋子，用夹子夹住，竟然混过了干部的检查。
这天伙食很丰盛，早上一个肉包子和五只饺子，中午一个大肉圆、一只鸭腿、一勺大蒜炒木耳和杂烩汤，晚上一勺红烧肉和三块油炸鱼块。不光菜品多，而且味道很不错。
大多数狱友很珍惜这难得的美味，慢慢品味，不忍下咽。有些欠债的狱友则把菜抵给债主，自己留点油汤泡饭，最后把碗都舔得干干净净。犯人的菜再丰盛，干部也不会吃一口，他们忌讳“吃牢饭”，所以我们要为他们准备其他的饭菜。当然，我们也偷了懒，只是把犯人的红烧肉汤加入羊肉、大蒜，做了一道红烧羊肉。结果味道很浓，干部很满意。
初一这天，监狱组织全监狱的文艺人才以及舞龙队、高跷队、腰鼓队，分批次到各个监区串场慰问演出。我们监区还举行了歌唱比赛，干部到外面租借个卡拉OK机，配合平时用于开大会、播新闻、放电影的功放和音箱使用。大家争相上台吼个流行歌曲，目的当然是赢取香烟和苹果、橘子等奖品，因为有的犯人坐牢十多年没吃过一口水果。
由于去年我们监区教改考核第一名，所以监狱春节帮教演出主会场设在我们监区，这意味着会有专业的文艺演员来参加演出，最关键的是有女演员。平时偶尔来个女警或女客户，进入监管区时都会引起骚动，这天可是近距离看见，说不定坐在前排还有机会闻到香水味。
内务组来分配座位前，教导员给出三条原则：一、内务组和生产骨干犯维持秩序；二、涉性的犯人安排在最后几排，表现良好的非暴力犯罪犯人在前两排，其它犯人按考核分确定前后座位；三、近期情绪波动的犯人安排其他犯人联号夹控（三人为一小组，所有行动包括上厕所都必须一起，出了事连坐）。
第一排座位相当抢手，水狗立即开始秘密拍卖第一排的座位，包括“大傻”在内的十多名钱多、表现也不错的犯人，如愿以偿在前排就坐。我被安排去协助一名狱友，操作调音台、递话筒，有机会近距离看几眼女演员。
下午两点，演出开始。先是监狱教改科科长讲话，除了祝大家新春愉快、改造顺利、争取早日回归社会以外，还特别交代纪律，违规的犯人一年内不得申报减刑假释。
随后是监狱文艺特长犯人表演，大家显然没有什么兴趣，表演结束后也只有稀疏的掌声，还伴随几声倒彩。有些表演甚至被起哄打断，因为外面来的志愿者演员们在候场了。
在几百号犯人的瞩目下，两男两女有序地进场表演。先是一男一女表演舞蹈《期盼》，是演绎一位母亲期盼在外游子归来的内容，配乐用的《烛光里的妈妈》，教育效果明显，把大家的心情整得比较沉重。接着，一位男歌手唱起《从头再来》和《男儿当自强》，再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
最后上场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歌手，有一双大眼睛，身材也不错，穿着白色连衣裙，外面套着粉色羽绒服。她一出场，就引起一阵尖叫，狱友们都伸头探脑的。干部和维持秩序的狱友们，在下面不停地警告着那些好动分子。
女歌手先唱了一首《白狐》，低沉的声音透出一股子哀怨，一下子把大家的思绪拉到高潮，有些犯人已经进入痴迷的状态。一曲歌毕，第二首《真的好想你》前奏响起时，她开始和台下的人互动，说：“大家都是迷途的羔羊，要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爱，还有人在想念着你们。”接着在二胡配乐下，深情开唱“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演唱过程中，不知是她为了展示专业演员的亲民台风，还是帮教责任感太强，或者把自己幻想为救世主，她竟然主动向前排犯人伸出手去和他们握手。一开始的两名犯人显然是受宠若惊，有些愣了。旁边一贯老实本分的大傻，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竟然站起身紧紧握住女歌手的小手，不肯松开。
惊愕的女歌手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前排又有几个犯人站起来把双手伸向她意图往台下拉，后面几排的犯人在音乐的掩饰下蠢蠢欲动，也想站起来。
五
眼看这一切即将发生，我赶紧扯掉卡拉OK机的电源插头，并把活动室的灯光开关全部推上去。
音乐声停，灯光大亮，此起彼伏的急促警哨声盖过女歌手的尖叫，几位反应迅速的干部，从腰间取出辣椒水朝大傻等人喷射。十几秒后，一切归于平静，犯人们都老老实实地坐回去，前面几排的人被辣椒水刺激得流泪、咳嗽，只能忍着。教改科长脸色铁青，看女歌手并无大碍，一言不发把外来演员带走。满脸尴尬的教导员下令全体犯人回监房反省，晚上召开批判大会。
随后教导员喊水狗和我进办公室谈话。平常我们在干部面前一般是站着回话的，今天一进去就按规范要求，老老实实蹲在教导员面前。教导员问道：“是哪个混蛋安排大傻坐第一排的？”
我没有答话，但眼睛没有回避教导员，教导员看了我几眼便转向低着头的水狗，问道：“是你？收了多少好处？”
水狗嘀咕一句：“没有收好处。”
啪！教导员猛地一拍桌子，一脚把水狗踹到三米外的墙边，大骂：“你的德性我不知道？你那几招把戏我看得清清楚楚，看你平时做事还算靠谱，不想办你而已。”水狗爬起来，先蹲着再一下一下挪过来，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沉默了一会儿，教导员接着说：“你们内务组放水的事只是传闻，没有直接证据，也没人举报，过去就过去了。但今天这事影响太恶劣，你们必须为此承担责任。”
干部们宣布，将大傻送特管三个月，水狗因活动组织不当撤销内务组长并特管半个月，我审核不严但应变得当，不予处罚。
后来监狱加强了管理，这样的事情再也没发生过，多年过去，我和那些狱友彻底失去了联系。
（文中部分信息已做模糊处理）
作者伍桥，因受贿入狱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