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戴梦信
编辑|李易峰
“警察抓住学奥数的孩子。
”一个看似荒诞的传言在北京家长中不断蔓延。传言源自北京在年末疾风暴雨式的校外培训机构整治。12月5日,因校外培训集中而知名的“海淀黄庄”受到突击检查,执法人员包括派出所、工商、消防等。奥数作为超纲教学内容首当其冲,不仅培训辅导被叫停,举办超过30年的奥数竞赛“迎春杯”也在考试前一天被紧急叫停。
一个月前,IG战队夺得英雄联盟决赛冠军,家长中传播着这样的网络段子:以前学奥数的孩子为国争光,到处“抓”打游戏的孩子;现在打游戏的孩子为国争光,开始“抓”学奥数的孩子了。
引发家长议论的不仅是奥数,更重要是奥数背后的“小升初”选拔招生。家长们努力的想把孩子送进最好的学校,学校们也在试图选拔出最好的生源。
在招生制度之外,学校、家长、培训机构共同默契地维系着一个隐秘的选拔招生机制,选拔的关键标准正是学科竞赛——这已经是教育圈公开的秘密。
换“马甲”,屡禁不止的竞赛
针对“点招”选拔,北京市教委从2003年起多次下达禁令,严禁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参加竞赛、选拔。然而被叫停的选拔、竞赛、培训往往改头换面继续运行,例如被叫停的迎春杯在2013年更名为“数学花园探秘",内容仍旧是奥数竞赛。
2018年针对培训机构的整治力度加大许多,学科类竞赛大受影响。教育部在9月印发的《关于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活动管理办法(试行)》中,要求竞赛结果不作为招生依据,大幅压缩学科类竞赛数量。按照这份文件,中小学竞赛必须在2018年9月接受首次申报,在11月由教育部集中进行研究决定。作为学科类竞赛的代表,原定于12月举办的迎春杯通过审批的概率并不高。
9月开始,一些小型培训机构开始向家长悄悄宣传一个名为“ACM-ICPC青少年程序设计科普展示活动”的比赛,并称其是由迎春杯更名而来。
叶佳等家长们听到的消息称,由于迎春杯比赛没有获得批文,组委会将比赛挂靠在ACM竞赛下。奥数教师张林、王庆、严刚也向界面记者确认了这一说法,认为ACM-ICPC实质上是迎春杯规避监管的“马甲”。
ACM是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其官网显示,曾在今年举办“青少年程序设计科普展示活动”,由编程培训机构计蒜客选送小学生参加宁夏理工学院举办的ACM比赛,该活动在6月10日结束,后续并未举办过其他青少年类活动。
将ACM-ICPC与迎春杯划上等号,不仅规避了中小学、学科类这两个审批的关键因素,也成为增加收费的另一个理由。
尽管教育部要求中小学竞赛报名不允许收取任何费用,但ACM-ICPC考试必须通过培训机构报名,而培训机构大多只为已经购课的学员报名。叶佳通过培训机构育博远教育报名,缴纳了50元报名费。“育博远说收的叫资料费,就是提供了一份电子档的历年迎春杯考题。”叶佳说。
针对ACM-ICPC的高价培训班也陆续出炉。
学而思官网显示,今年11月开设了ACM-ICPC的在线短期班,育博远教育售卖的ACM冲刺班是6节网课,售价超过千元。“培训机构跟家长说,数学题会穿计算机的外衣,比如1GB等于1024MB,不上课怕孩子看不懂题。”叶佳说,“这就是从家长身上薅了三道羊毛,报名费、奥数课的学费、信息学课的学费。”
30年老牌奥数竞赛“熄火”了
这一次,迎春杯通过改名躲避监管的手段失效了。
12月7日,王庆正准备给明天考ACM-ICPC的学生补课冲刺,突然看到了比赛取消的消息。取消的比赛是ACM-ICPC的线下考。在此前几天,ACM-ICPC已经举办了一次线上考试,朴婷的女儿参加了这次考试,她告诉界面记者,考试的内容就是奥数竞赛,王庆也确认了这一点,“比如题目开头写一点计算机的东西,但后面还是奥数题。”
ACM-ICPC的组委会并未公开解释停赛原因。
12月9日,ACM-ICPC亚洲区主席黄金雄发表声明,称国内出现利用ACM-ICPC伪造的比赛,面向小学生提供伪造比赛和昂贵课程,警告家长们不要相信。ACM比赛亚洲区总监、北京大学电子工程与计算机科学学院教授李文新,通过邮件回复界面新闻称,她对这一青少年比赛并不知情。
12月10日,教育部发布《表扬北京贵阳等地的校外培训机构治理工作》的通告,公布北京市教委紧急处置叫停了ACM主办的程序设计能力展示活动——这一活动未按程序报经教育部和北京市教委同意,被认定为是违规变相举办的学科类竞赛。
“迎春杯这次是万劫不复了。”叶佳说。家长们开始要求培训机构退费,可孩子们备考花费的时间无法弥补。
“很多人花了大量时间准备考试。每周一次2-3小时的课都算少的,甚至有家长给孩子一周安排了20多个小时的课。”奥数教师严刚对界面新闻记者说。
王庆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市面上的奥数课程价格不会低于200元/小时,最高的3000元/小时。除了培训课程,学生还需要自己花费时间备考,王庆的一名学生为了冲击迎春杯一等奖,每天自学4个小时以上。
经历过这一场闹剧,有些家长开始反思这一切的意义。
“这次在线考试13道题,我们只做出来3道题。”朴婷告诉界面记者。收到比赛取消的通知,她反而松了口气,“难度太过了,超出了孩子的理解范围。”
叶佳的丈夫学理科出身,在比赛前就对此提出过质疑。他告诉叶佳,在儿子学习的杰睿教育ACM在线课讲义里,欧拉定理是高中甚至大学才会学习内容,完全超出了小学生的学习范围。“孩子才五年级,一个月就能把这个学会了?那别上初中了,上大学算了。”叶佳的丈夫对她说。
仅仅为了一个ACM-ICPC比赛,叶佳已经给儿子报了线下的数学班、考前的冲刺班、线上网课。她坦言买课源于升学焦虑:“培训机构都在说这次机会难得,每个学校都要看这个比赛的成绩,现在(整治比赛)这个情况,不报名害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点招:小升初暗战关卡
就近入学、电脑派位是北京市小升初的主要途径。但除了明面上的招生渠道,围绕名校招生名额的争夺战暗潮汹涌。
公开资料显示,北京市小升初的特殊类招生方式包括“推优”、“特长”、“共建”。“推优”一般要求学生获得突出奖项与荣誉;“特长”指通过艺术、体育等突出成绩获得选拔;“共建”则是国家机关、大型企事业单位的员工子女获得重点合作学校招生名额。
对于大多数北京家长,除了这三种择校方式,送孩子进入重点中学还有“点招”这条渠道。“点招”是学校通过考试、面试等方式自行选拔招生,由于与义务教育保障公平的政策相悖,北京市教委曾多次严令禁止这一招生方式。
尽管屡遭教育部、教委等监管部门禁止,但是小学升初中的秘密选拔已经持续了近20年,屡禁不止甚至愈演愈烈。根据21世纪教育研究院2011年发布的调查报告,在北京市择校竞争最激烈的东城区、西城区、海淀区,电脑派位之外的入学比例超过50%。
“家长都想让孩子去好学校,学校也想要好的生源。”原学而思数学教师张林向界面新闻记者解释了“点招”火热的原因。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曾发表署名文章《我为什么批评人大附中》,认为人大附中是点招选拔的开端,选拔造就了人大附中的名校光环。
在文章中,杨东平解释了人大附中的选拔方式。通过创办超前教育培训的华罗庚学校(后更名为仁华学校),人大附中率先选拔、招收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举办奥数等多项培训,每周举行考试、排名,再进行多轮淘汰,为初中部选拔高分学生。
这是一个长周期、高淘汰率的选拔。
一位在十余年前参加过仁华学校培训的学生告诉界面记者,学校在三年级招收上千人,在此后的三年间以定期考试的方式逐步淘汰,排名靠前的学生才有机会进入人大附中。残酷的淘汰率造就了耀眼的升学率,杨东平在文章中表示,人大附中举办选拔招生之后,各项升学指标的表现超过其他名校数倍。
点招在此后的十余年中成为多所重点中学的招生方式,奥数是选拔中最重要的标准之一。张林告诉界面记者,大多数学校认为奥数成绩好的学生逻辑思维更强、未来中高考成绩优秀的潜力更大。张林说,“奥数证书有多硬?‘华杯赛’一等奖的证书递过去,北京的市重点想去哪就去哪。”
张林提到的“华杯赛”是一项创立于1986年的青少年奥数比赛,其他广受认可的奥数比赛还包括迎春杯、希望杯、走美杯。数学教师王庆认为,奥数比赛崛起的关键正是配合了学校选拔掐尖的需求:“迎春杯一般在每年1月结束,在六年级下学期学校选拔开始的时候,家长给学校递简历就可以写上迎春杯一等奖了。”
在成为“小升初”必备跳板后,奥数培训的需求激增。
市值超过百亿美元的学科辅导头部企业好未来(NYSE:TAL),发家的第一桶金正是奥数培训。学而思培优是好未来旗下的第一品牌。创始人之一曹允东曾在2013年克莱斯勒杯黑马大赛上坦言,学而思在2003年创立后一度濒临绝境,但在推出针对迎春杯的培训班之后,陷入困境的学而思快速招募到超过100名学生,每名学生都愿意为奥数课程支付1500元学费。
“那时候真的是个黄金时代。”曹允东说。
在竞争压力下,北京家长朴婷也为女儿报名了学而思的数学课,却发现从四年级开始学奥数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朴婷告诉界面新闻记者,除了六年级的点招,北京多所重点中学还开设了“小五班”和“早培班”,如果在四、五年级通过此类选拔,就可以提早预订直升重点中学的名额。“现在的孩子从一年级开始学奥数,真的一点都不奇怪。”朴婷开始后悔起跑太晚。
就近入学能否成为“正解”
“想法跟不上形势。”
朴婷总结了让孩子加入考证大军的原因。由于“小升初”竞争愈发激烈、进入名校的门槛连年水涨船高,大部分人只有埋头跟上与放弃两个选项。
成绩要求的“通货膨胀”,在择校选拔中地位仅次于奥数的英语学科尤为明显。一位参与过2004年“小升初”点招考试的学生回忆,定位于启蒙的剑桥少儿英语三级证书当时已算作“硬通货”,足以让学生跨学区进入部分重点学校。现如今,PET、FCE甚至CAE证书才是当下冲击重点中学必备的语言成绩。
这几个证书均源自剑桥通用英语五级考试,PET相当于雅思成绩4-5分,FCE相当于雅思成绩5.5-6.5分,CAE相当于雅思成绩6.5-7.5分,这样的语言成绩足以用于申请海外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曹文撰文称,CAE考生的年龄正变得越来越小,2017年13岁以下考生比例达到23%,有考生在小学三年级就取得CAE“良好”等级成绩,冲击CPE最高等级证书的小学生也已不少见。
竞争压力之下,即使面对政策严打竞赛与培训,家长们也并未停止备战奥数。
叶佳告诉界面记者,曾经在中国家长们看不上的“美国数学大联盟杯赛”成了新的风口。由于考试难度较低不被北京的名校认可,“美国奥赛”一直不是国内小升初的主流选择。但在国内奥赛式微的境况下,不少家长在今年11月报考了美国数学大联盟杯赛,辅导孩子看懂全英文的数学试卷,为下学期“小升初”择校准备好一张证书。
并未退烧的备考需求让严刚坚信,奥数培训不会消失。他在海淀区严整校外培训的第五天,照常参加了奥数教研活动,笑称自己是在“顶风作案”。“我不会没有饭碗,奥数培训还是有需求。没有比赛,学校自己还会组织入学选拔考试,入学还有分班考。”奥数培训老师严刚对界面新闻记者说。
王庆也相信奥数培训不会降温,“家长总是想让孩子进好学校的,他们需要一个通道、一个阶梯。”
“如果没有奥数了,靠什么来小升初呢?”王庆反问向界面新闻记者。
作为一条长期处于灰色地带的升学通道,竞赛、培训机构连接着学校招揽优质生源与家长学生跨学区升学的共同需求。如果竞赛、培训利益链条被彻底切断,择校的需求也将落在空处。
在北京小升初的三大特殊招生渠道中,共建入学、推优入学分别在2014年、2017年被取消。今年12月17日,北京市教委宣布特长生招生将在明年彻底取消。
近期出台的招生政策显示,“就近入学”仍然是小升初不变的政策方向。
“北京将继续压缩特殊类型招生方式,希望释放更多优质学位用于就近入学。” 北京市教委副巡视员冯洪荣,在12月13日的教育部发布会上说。冯洪荣再次强调,除了公办学校,民办学校也将严格贯彻“免试就近入学”,不得考试招生,不得以各类竞赛、考级成绩作为招生依据。
但“点招”这一隐秘的择校渠道未来将会如何,老师和家长们都没有确切的答案。面对起点越来越高的“小升初”点招标准,没有人敢松懈。
又到了该去学而思上数学课的时候,朴婷决定继续送女儿去上课。尽管迎春杯叫停了,但五年级的女儿在两年后就要经历小升初,朴婷无法确定那时将面对怎样的招生规则。
“已经到这了。只能想办法灵活一点吧。”朴婷说,她不愿放弃,也不敢放弃。
新一届的“小升初”选拔招生将在三个月后开始,一个老问题再次摆在面前:这条秘密通道真的会关闭吗?
(应受访者要求,张林、朴婷、叶佳、王庆、严刚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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