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布谷鸟
整天埋头工作,觉得精神很累,所以提议去鸳鸯湖。这里在上海港路上,来往也很方便,而且魏也是嘉兴的原住民,所以她的领导不担心碰陌生的钉子。双十一放假的时候,我们四个人穿着手提衣服出发了。
坐在火车里,还不到两个半钟头的时候,远远已经望见一派烟波如画,在面前静静地展开著。这便是嘉兴城外著名的鸳鸯湖,又叫南湖,算是浙西的名胜之一。
我们下了车,薇先去僱船。我和冰两人管理著籐篮和照相架等等。青去买点小吃的东西。船僱好了,是老太婆船,价钱只要三角,便可以直达烟雨楼。倘然是姑娘船,那就贵了,起码一元。姑娘的面孔越漂亮,船价也越贵,同样这点水路,竟有贵到五六块钱以上的。我们既不是怜香惜玉的花花公子,所以老太婆倒也不妨,只要她的船不破就是了。然而这也幸亏薇是本地人,所以知道这些花样,而不至上当,否则定要多花冤钱了。
大家上了船,一路咿咿唖唖地盪入波心,遥望远水含烟,上接天际,这里,那里,一片片的菱花,挡住去路,船娘左右转折,由划定的水港中鼓棹前进。
船抵烟雨楼,上岸拣一处比较僻静的小亭坐下,堂倌泡上茶来,除开瓜子花生的小碟子以外,还附带著两碟“烧卖”。这烧卖是此地的特产,据说附近二三百里地方,所有的烧卖都不如他那里的好。我想这或者也是言之过甚罢了,于是也尝了一只,是蟹粉的,味道确还不错。
俯瞰堤上,在野树参差的中间,有许多牵牛的藤,间著茑萝的红花绿叶,从这一棵树攀到那一棵树,造成无数的穹窿和屏障。这些藤蔓,飘拂著她们的长条和细叶,好像是人工扎就的綵子,远望岸边水际,萍花伴著红蓼,组成队伍似的,沿著湖身延长到不知终极,水无尽。这些锦绣的衣衫,亦无尽自然界的伟大,真不是渺小的我们,所能够加以测量的。
这烟雨楼,我曾到过一次,但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风景依然,而我们的韶华却已从暗中飞逝了不少。正在凭栏感叹的时候,冷不防我的嘴被东西塞住了,是一隻剥了壳的鲜菱,薇大笑道:
“上了我的当了。那是没有去掉二皮的。你也不觉得涩吗?”
我连忙吐出,口里果然觉得有点涩涩的。于是不再伤今吊古,就跟她们围坐吃起菱来。吃了一阵子,青忽然吵著要吃熟锅菱了。原来她也是精于此道的,翠绿的一盘子热气腾腾的熟菱被送上来,铜锅菱果然好吃,又糯又软,很温柔的,显出江南的风味。
“这是嘉兴人的代表啊,软软地最容易被人征服……”冰的话还不曾说完,脸上已著了一把菱壳。她便逃出亭外,溜进假山洞里,去完成她那征服嘉兴人的工作去了。
付过茶钱,从新上船,到对面的小烟雨楼去。这所在也是湖中的一岛,不过面积比烟雨楼要小得多,除开几行垂柳静静地罨罩著一座古庙之外,几乎找不到另外的一花一木。我们繫舟柳荫下,取出带来的月饼、罐头、麵包等等大嚼。
老船娘吃著我们给她的广东月饼,表示十分欢喜,又从火舱里模出一只酒瓶来,一边独酌一边说:
“这月饼配着绍兴酒吃恰好,不然就过于甜腻了。”
从她每一咀嚼的动作当中,可以领略到戏剧的意义。
冰淘气,她要问船娘讨酒吃。我们也鼓动著,于是你一杯,我一杯,倾刻之间把一只酒瓶倒空了。冰已有点醉意,噹啷一声,酒杯跌在船板上了。她们三人正闹著,祇听得远远有批亚娜的声音,我们辨出这是萧邦的夜曲,大家立刻肃静下来,一声不响地听他弹奏。
夜的孤寂而又幽怨的低语之声,衰弱但又充满希望,这些声响,从每一个音波的抖颤中间,经过水面而送入我们耳朵里的时候,只觉得听见的不是音乐,而是深藏在人类灵魂中的一些可宝贵的言语。他期待著,他忧伤著,一种温柔的热情呜咽地散佈在寂寞的空间。
琴声歇后,大家方从梦幻似的境界中回复过来,推醒了正在打盹的船娘,叫她送我们回去。九点左右的时候,月亮刚刚上昇,一路波平如镜,在夜雾迷离中更加显出她的无穷幽美与无穷伟大来。秋天的夜景,真是值得留恋的,随便是一株芦苇也好,总是富于诗意而动人感念的,眼面前天与水之分野,只是动与静的不同,我们身坐船中,还以爲是舟行天上咧。
坐夜班火车回家,不觉衣服已被凉露湿透。
原载民国十九年十月廿八日《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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