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从度1至,河南省杨市聋人听觉语言训练中心的教师陈洪根、常亚宁、谷帆正在进行示范教学。
刘文华摄 制图:赵偲汝一
“红勤老师,我是苏林。我当妈妈啦!小家伙一切健康!”
“呀,苏林,真为你高兴!”
“谢谢老师……”
“好苏林,不哭……”
红勤全名陈红勤,是一名听力语言康复训练师。她在劝慰中放下电话,发现自己不觉也哽咽了。视线模糊中,一个扎着两根羊角辫,一笑两个浅酒窝的小姑娘,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1994年,河南省濮阳市聋儿听力语言训练中心成立,免费为全市听障儿童提供听力语言康复训练服务。刚从河南教育学院毕业的陈红勤来到这里工作,从此与听障儿童结下不解之缘。苏林便是其中一个。
苏林来自台前县马楼镇。她在无声的世界里生活了三年,安静、胆怯。别说配合矫治了,不躲避老师已非常难得。她父母要在家种地,还要照料老人和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没办法留下来陪读。陈红勤对苏林的父母说:“大哥大嫂去忙吧,孩子交给我就行。”
陈红勤说,目前我国每年新增听障儿童两万到三万名。先天遗传、后天病变、药物致残、意外事故,都可能使孩子丧失听说能力。在没有听力语言训练中心之前,听障儿童最好的出路是去聋哑学校接受手语教育。
那时候,陈红勤家住市区,但为了方便照顾苏林等来自边远乡村的听障儿童,她和同事常亚宁、范军华、王莉娟等选择住在教职工宿舍。当时,大家十八九岁,还没结婚,却都先学会当妈妈了。陈红勤搂着苏林睡觉,给她梳头、洗澡、剪指甲。对于这项崭新的事业,她们怀着满满的爱和憧憬,梦里都在教孩子说这说那。这群正值芳华的姑娘,跟听障儿童本人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渴望见证奇迹的发生。
苏林的听障是因为家族遗传。因为长期不说话,苏林的发音器官处在沉睡状态,认知和反应能力明显落后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她只能凭借本能发出一些简单的声音。
陈红勤先是引导苏林进行全身心放松训练。苏林对唇操、舌操、做游戏等兴趣不大,唯独喜欢玩泥巴。直到把泥巴捏成各种形状,她才会笑。于是,陈红勤就天天陪苏林玩泥巴。
陈红勤说,放松训练是唤醒语言的第一步。只有充分打开四肢,肩部、颈部等部位都活动自如,才能进行接下来的最长声时、声带放松等一系列训练。每当把一团凉泥巴抟在手里,陈红勤就深吸一口气,在苏林面前尽可能长时间地发汉语拼音的元音ɑ。最长声时训练是为了让听障儿童尽快掌握自然的腹式呼吸法,时间越长越好,至少保持十秒。有声音刺激,有画面输入,终于有一天,苏林模仿着陈红勤的样子,也开始张口说ɑ了。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元音,但这个ɑ已有波动起伏,不再直、尖、怪了。陈红勤如听到天籁,怔了好长时间。她弯下腰来,牵起苏林的小泥手说:“好孩子,我们能再来一次吗?啊——”
有样学样,苏林也拉紧陈红勤的大泥手说:“啊——”
这一次,这个清脆明亮的元音,悦耳动听,扣人心弦。
苏林是六岁那年离开这里的。走的时候,她不仅日常口语表达流利,还会唱儿歌、背唐诗、讲故事,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家人来接她,惊得说不出话来。聋哑了一辈子的爷爷,老泪纵横,抱着孙女又笑又哭。那一刻,陈红勤两眼湿润,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
二
星期天一大早,常亚宁就起来梳妆打扮。常亚宁平时忙,难得打扮一回,儿子很是惊奇,问她:“老妈一收拾真漂亮,今天是啥日子啊?”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要去参加我学生的婚礼喽!”
结婚的学生叫马辰,来自南乐县西邵乡。马辰一岁半时发高烧,因用错药物致聋。父母起初把他当成智力发育不良进行医治,大方向错了,自然久医无果。马辰模仿能力强,在进行声母发音训练时,比一般孩子学得快。但是,到汉语拼音的舌根音ɡ、k、h时,小家伙遇到了障碍,咕咕噜噜的,怎么也发不出准确的音。
马辰失聪前就已开始咿呀学语,如果他都过不了这一关,其他孩子训练的难度可想而知。联想到发n等鼻音时,让学生把手指放在自己的鼻翼感知发音部位的振动,常亚宁急中生智,拿起马辰的手指塞到自己口腔深处,然后发音,让他的手指感知发音时舌根和软腭挤压的力度与开合度。
结果,马辰不小心戳破了她的喉咙。
看到血色,马辰吓得要缩回手去,常亚宁没让,继续鼓励他。注视着老师的神情,感知着手指上的变化,那份别样的温暖和湿润让他瞬间开窍,一连声地喊道:“哥,哥哥,哥哥哥……”
几年后,训练中心回访孩子的学习成长情况。联系马辰妈妈时,她在电话那端带着哭腔说,自从升入五年级,孩子就跟不上课了。她和孩子爸爸正准备把他送到聋哑学校去。
老师们听说后,着急得不得了。听障儿童的听说能力,千呼万唤始出来,一旦不听不说,很可能“二次失聪”!
第二天,常亚宁、王莉娟等老师一起,去那所百里之外的乡村小学了解情况。经向校长、老师了解,他们得知班里按个头高矮排座位,马辰个子高,便坐到了最后一排。助听设备终归赶不上天生的耳朵,坐在后排的马辰常常听不清楚,学习也就逐渐落下了。几位老师商量了一下,觉得个子高坐后排正常,担心给马辰调座位会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常亚宁几人便凑了七百元钱给校长,请校长给老师配几个扩音器,并给孩子补补课。
马辰后来就读于郑州师范学院,毕业后留在学校图书馆工作。他打电话邀请常老师参加自己的婚礼,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表达流畅清晰,语速不疾不徐。如果不是事先有所了解,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曾是个听障儿童。“我不幸患上耳疾,却幸运地遇上了常老师。日常学习工作中有些微进步和点滴成绩,我最先想到的,都是常老师。结婚是大事,今天一定要请常老师来分享我的喜悦。”他说。
三
一连几天,范军华组织小朋友列队离校时,发现王西桐的妈妈总是先把孩子的助听器收起来,再抱孩子坐上电瓶车。孩子上下学时间,正值交通高峰,拿走助听器,等于切断他接受声波信息的渠道,增加了安全隐患。眼看着母子俩涌入车流人流,范军华有些着急,喊了几声王西桐,果然不见他回应,便一溜小跑追了上去。
跑到路口,碰上从外面回来的市残联副理事长张湘鄂。张湘鄂向范军华了解了情况,便要跟她一起去。
张湘鄂小时候经历过一次摔伤,造成左上肢肌肉严重萎缩,左手掌伸展不开,左手腕常年半蜷在胸前。本就家境贫寒,再加上四处求医欠下债务,她初中一毕业,父母就无法供她继续读书了。老师帮着联系妇联等有关部门,资助她读完高中、大学。从郑州大学毕业后,有好几个去处,她却主动要求到残联工作。她说,她想把自己一路走来受到的关爱与呵护,再接力传递下去。
趁着王西桐妈妈在路口等红灯间隙,两人赶了上去,笑着问王西桐妈妈:“孩子的助听器呢?是没电出故障了,还是他自己不愿意戴?”
“都不是。”王西桐妈妈难为情地说:“是我不想叫别人知道孩子听不见……”
“大妹子呀。”张湘鄂说:“我理解你,但不同意你的做法,咱自己可不能看轻了自己!只有正视残缺,才能忽视残缺。作为妈妈,只有你积极面对孩子的耳疾,孩子才能更勇敢更坚强地面对啊……”
王西桐四岁半,已受训两年,是范军华班上表现活跃的小朋友。因为助听器不在,他不知道几个大人在说什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抓耳挠腮。直到范军华把两手竖到耳上,他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赶紧去扯车筐里的书包。一戴上助听器,王西桐又变回一个活泼的孩子。
王西桐妈妈看着孩子乖巧的样子,很是惭愧,向张湘鄂和范军华连声道谢。
除了听力语言的康复训练,训练中心的老师们也关注学生和学生家长心理上的“矫治”。
梁雨彤五岁,已顺利通过各项考试、评估、鉴定,回当地普通幼儿园读大班。但才读了一星期,她就闹别扭不去了,央求妈妈又把她送了回来。问及原因,她说:“那里的小朋友都不戴天线。”
“天线”是大家对助听器以及人工耳蜗言语处理器、麦克风、导线等体外配件的统称。年龄偏小的听障儿童,也因此被称为“天线宝宝”。聋儿听力语言训练中心虽然是教听障儿童说第一句话的地方,但普幼、普小才是声音语言最丰富最活跃的地方,更有利于孩子全面发展。而且,孩子迟早要融入社会,融入普幼、普小随班就读,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曲凡三十岁,是新一批听力语言康复训练师。曲凡蹲下身子问雨彤:“别的小朋友没戴天线,是不是有戴眼镜的、有戴牙套的?”
梁雨彤想了想,点点头说是。
曲凡又问:“那老师有没有对你说过,我们的耳朵生病戴天线,跟别的小朋友眼睛生病戴眼镜,牙齿生病戴牙套一样?”
“我想起来了。”梁雨彤说:“老师说过。老师还说,我们的耳朵虽然生病了,可是我们眼明、心亮、手巧啊。”
“雨彤真棒。”曲凡笑了,额头抵上梁雨彤的额头说:“想想看,老师还说过啥哩?”
“小鹰告别老鹰,才能独自飞翔!”
嘴上这样说,梁雨彤心里还是舍不得离开训练中心,眼睛里泪光闪烁。曲凡抱抱她,答应会去看她,一有空就会跟她视频聊天,她才和妈妈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挥别梁雨彤,曲凡松了口气,但很快心又提了起来。她想,今天梁雨彤因天线跑来,明天会不会有其他小朋友因为别的事儿跑来?天热,路远,应该早点儿跟进,省得让孩子和家长跑来跑去。也应该问问陈红勤、常亚宁等几位资深老师,怎样与普幼、普小更好地保持交流沟通,从而让自己送出去的小朋友,都能健康快乐地成长。
(文中所涉听障儿童均为化名) 《 人民日报 》( 2022年07月11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