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丝塔莱一样纤细地走着,像走着永远看不到终点的钢索。
从「安定区」的芳村店长口中听见可疑人物的情报,是在她和喰种搜查官—真户那场激战过后没多久的事。
董香询问放下手边工作的芳村。
「你说的可疑人物……是指搜查官吗?还是『喰种』?人类?」
「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常常能感受一道奇妙的视线。希望你能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好吗?」
虽然店长嘴巴说不知道,但是以他的行事作风来说,实在难以判断是真的不清楚对方的来历,还是明明晓得却故意不告诉她。
她只知道,话一说完就消失在店后头的店长,不会再给她更多情报了。
「……可疑人物……我是不是告诉英暂时别到这里来比较好……」
同样听了店长那席话的金木,似乎很担心那个时不时就跑来「安定区」报到的友人—英。
「谁知道。」董香立刻回答。金木脸上明显浮现气馁的表情,但她一点都不在乎。董香别过头,决定无视他的反应。
「我怕要是把可疑人物的事告诉他,可能反倒引起他的兴趣,但如果他因为我的沉默而受到牵连,又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站在董香身旁的金木叨叨絮絮地说着他的烦恼。真是个娘娘腔的家伙。董香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这表示他真的很重视那位朋友吧。
此时,董香心中掠过一个身影。
「……既然店长都那么说了,你何不暂时疏远他?」
她没有转向金木,说话的速度又飞快,有听没有懂的金木疑惑地回了一声:「咦?」仔细听别人说话好不好!董香在心里破口大骂。
「这种事常有啦。店长发现可疑人物,或是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的时候就会警告大家要小心一点。每次他这么一说,多半都会发生麻烦的事。」
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吧?董香补上这句话之后就返回「安定区」的工作岗位上。金木咀嚼着董香的话,陷入沉思。
「……去工作啦!」
「啊!抱歉!」
—你们的情况已经算好了。
董香将客人的点单记在单据上,装出商业用地微笑,暗自提醒自己保持平常心,但有时候,一道阴影会悄悄落在董香心口上。她将咖啡倒入杯子中,同时想起了一个人。
「就算你为我做这种事,我也不会开心……!」
董香脑中浮现那位眼眶盈满泪水,哭着对她叫喊的朋友。
【贰】
事情的开端要倒退到一个星期前。
「董香,下次放假要不要一起去哪里玩?」
清巳高等学校,普通科二年级生—雾嶋董香。这是她在人类社会中所处的位置。
她和常人一样清早起床、和常人一样出门上学、和常人一样认真念书。
在人类社会中,这些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在「喰种」社会中,她这样反倒成了异类。
身为人类深恶痛绝的「喰种」,他们的真实身分一旦泄漏出去,眨眼间就会失去容身之处。
在这时时刻刻都得绷紧神经,行动必须慎重再慎重的日常生活当中,董香的好友小坂依子就像一道温暖的春风,总是鼓励着她。
此时,这位好友正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便当袋,一边邀请董香出外游玩。
「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我也是突然想到!」
「你在讲什么啊?」董香撑着双颊反问。
「董香,你总是很认真在打工,所以我觉得偶而转换一下心情应该不错吧……」
依子回答。董香听了不禁抬起靠在手上的下巴。这么说起来,依子最近总是三不五时借故来关心自己。
只是依子这么做,就好像是在逼她去正视那些不想面对的现实。依子开始担心董香,是在她与真户那一场决战之后。这也就表示,她还没从那场生死斗中释怀。
—那种王八蛋,死了也是活该。
每当董香想用这种说法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她脑中就会浮现那个男人的手套下,一只相当陈旧的结婚戒指。原来他也有家人。
「……我们还是找个地方一起去玩吧!好不好?」
依子再度强调。
「咦?」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像是水族馆或是游乐园等等……!」
看见依子拚命的样子,董香遮住了自己的脸。她是不是又把心情表现在脸上了?
「呃,我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听了董香不置可否地回复,依子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你假日是不是要去约会?」
她似乎还在误会自己和金木在交往。
「啊!?你误会了啦!」
董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那家伙跟我不是那种关系!知道了啦!我去我去!我去就行了吧!」
「可是……」
「别说了!你赶快决定要去哪里!」
董香胡乱抓着自己的黑发,眼神放空游移着。无意间,Zakku-c系列的兔子手机吊饰映入她的眼帘。
「……动物园。」
「咦?」
「去动物园吧。」
万一发生什么紧急状况,相较起活动范围主要在馆内的水族馆,以及被游乐设施限制自由的游乐园,只需要在外头走走观赏动物的动物园比较方便采取应对措施。
「动物园……真是个好主意!」
「我说得没错吧。」
「嗯!说不定还能看到动物的小宝宝……而且动物园也有广场,我们就去那里吃便当吧!」
「咦?」
「不用担心!便当由我来做!」
依子一下子干劲都来了,董香只能苦着一张脸。
这下子事情可麻烦了。
—……得事先确认厕所的位置才行。
「我们在车站会合怎么样!几点集合比较好?动物园的入场券多少钱来着……啊!董香有想看的动物吗?如果对便当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
尽管董香心里不安,依子还是开心得不得了。连珠炮似的提问让董香不禁被她的气势压倒,身子节节往后退。
实在搞不懂依子为什么会这么高兴。不过看到她兴奋不已的样子,董香也自然露出了微笑。
她弹了一下依子的额头。依子痛呼一声,终于把过度向前倾的身子缩回去,不过还是开怀地笑了。
「要跟董香一起去动物园呢。呵呵……我真的好期待!」
「—咦!还有这种东西啊!」
隔天早上才刚到学校,依子便朝着她喊:「你看你看!」一边把她从网络上下载的园区地图递给董香。
现在哪只动物好像有小宝宝、哪只动物因为改装工程的关系看不到等等,依子向董香一一报告她在家里调查的数据。
「我爸爸连折价券都帮我们印好了!」
特地用厚纸打印出来的折价券,看起来就像真正的票券一样。
「喔,真讲究啊。」
「我妈妈也这么说!」
看来依子也将她们要去动物园玩的事告诉家人了。
「妈妈要我别太兴奋,免得给你添麻烦,也不要做太多便当。因为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拟的菜单大概有五人份……」
「五人……?」董香的脸不禁抽动起来。
多可怕的消息。
「咦?你们要去动物园吗?」
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董香转头一看,班上几个男孩子正探头探脑窥视着摊在桌上的动物园地图。
「嗯,是啊。」
「带便当去逛动物园啊—小坂会做菜吗?」
「啊、嗯……」大概是一整群的男孩子让依子有点胆怯,她只能小小声点头回应。董香本来以为对话到此结束,其中一个人又从旁边插嘴:
「小坂的厨艺很好喔,我有吃过她做的东西。」
「真的假的?你为什么吃过?」
「我们以前念同一间中学,我是在料理实习课上吃到的。她下厨的动作很熟练,当时班上的家伙全都要靠她一个,对吧?」
「哪、哪有,我的料理根本算不了什么。」
虽然依子很谦虚,不过既然人家都这么夸奖她了,就表示她的厨艺真的很不错吧。
董香尽管憎恨自己这副无福享受的身躯,但是听到依子被人家夸奖,她就像自己被夸奖一样高兴。
「没错,因为依子将来想当厨师!」
董香代替慌成一团的依子回答。男孩子们听了纷纷七嘴八舌表示「竟然已经决定未来的方向了,好厉害喔—」依子愈发惶恐了。
等男孩子们都散去之后,依子才抚着胸口说:「我刚才好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的。」
「这么多人一下子跑来跟我讲话,我当然会紧张—……不过你不管面对什么人,都能维持一贯的态度,真的好厉害。」
「不过就是同学而已,没必要紧张吧?」
「不,不光是同学,即便是老师或不认识的陌生人,你都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对吧?我觉得这样真的很棒……」
说着说着,依子不知为何沮丧了起来。
只不过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罢了,依子有必要这么在意吗?
不明所以的董香指着摊开的园区地图说道:
「别管了,你想看什么动物?」
就这样硬是把话题转开了。
依子也重新振作起来,聚精会神地看着地图,她的指尖轻轻画过上头的动物图片。
此时,董香并没有发现,背后有几道仿佛在警告她们别轻举妄动的狠戾视线。
事情发生在当天的午餐时间。
董香和依子如同往常一样将桌子并起来吃饭,早上向她们搭话的男孩子又出现了。
「欸欸,那个便当是小坂自己做的吗?」
被指名的依子浑身僵硬,于是董香就代替她回答:「是啊,怎样?」
「咦—好强喔。打个商量,随便从里面挑一个东西给我吃吃看吧。」
看到两手合十向自己拜托的男孩子,依子不知为何往董香望去。
「给就给啊,有什么关系。」董香也没多想。
「好吧,既然董香这么说了……」依子递给男孩子一块炸鸡。对方很豪迈地一口吃下去,眼睛立刻变得闪闪发亮。
「哇!真赞!太好吃了!」
—……这是董香做不来的表情。
「咦?什么什么?真的这么好吃吗?」
听到吃下炸鸡的男孩子这么一说,其他男孩子也纷纷靠过来。
「给我克制一点,依子的便当会被你们吃完啦!」
董香一边将周遭的男孩子们赶走,心里不禁想着,如果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吃得这么开心,依子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依子?」
依子僵着面孔,把头垂得低低的。
「……怎么了?」
「啊,没事。没什么……」
「会做菜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硬生生插进来。董香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三个班上的女同学正盯着她们。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夸奖依子,但是语带讽刺的态度让董香皱起了眉头。她们没有继续说下去,立刻调开视线,三个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怎样?」
「……刚才那群男孩子很受女生的欢迎,可能是因为这样吧。」
经依子这么一说,那群男孩子确实个个外型俊俏,而且在各自的社团里都是正式选手。
「但这跟我们没关系吧?是他们自己靠过来的。」
董香道:「只要我们自己光明正大就好了!」但是依子只能有气无力地嗫嚅着:「是吗……」
午餐过后,董香一个人进入厕所,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然后喝下几口水。
「……?」
午休的时候,大部分的学生都会离开教室。董香一回去,就看到刚才瞪着她们的女孩子们将依子团团围住。她才想这些人究竟在对依子说什么,她们的声音就传入董香的耳朵里。
「刚才你被他们夸奖的时候不是很高兴吗?所以才在那边现自己的厨艺?」
「你也知道眉原喜欢山本吧?是怎样?想嘲讽她吗?」
「你看起来好像是故意的耶,哈哈哈!」
「不、不是的……我没有那个意思……」
眉原就是刚才瞪得最凶的女孩子。山本则是之前跟依子讨炸鸡吃的男孩子。
「你们在干么?」
董香快步走向那群女孩子,用严厉的口吻质问带头的眉原。其他女孩子看到董香出现都有点畏惧,只有眉原毫不在意地对董香笑了笑。
「啊,雾嶋同学,你回来啦?」
「我问你们在干什么。」
「哪有干什么……不就是聊聊天吗?」
看到她装蒜的态度,董香的表情沉了下来。
「你们刚才对依子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
她道。
「咦,既然你都听到了,又何必问我在干什么?」
眉原抓着董香的语病回击,更加助长董香的愤怒。
「你说什么!」
「讨厌,真可怕。我说小坂同学啊,雾嶋同学气成这样子,你也想想办法吧?」
「咦?啊……董香,我没事……」
「哪有可能没事!」
董香的喝斥让依子浑身一颤。眉原朝着反射性摀住嘴巴的董香露出一丝嘲笑,一边上下打量着她们。
「雾嶋同学,你刚才对小坂同学感到烦躁对吧?」
「啥!?」
董香心想,我的烦躁还不都是因为你!但是,眉原并不打算停下来。
「毕竟你跟小坂同学的个性天差地远嘛。你跟她在一起应该常常觉得很不耐烦对不对?」
「你讲话客气一点……」
「因为你每次吃小坂同学做的菜,都露出嫌恶的表情啊。」
「什么?」
意想不到的攻击让董香瞬间动摇了一下。那是因为自己不能吃人类的食物,但是她不能说。
「而且雾嶋同学是独来独往的人,跟小坂同学在一起时常都得迁就她吧?听说你这次也被她拉去动物园?真是孩子气。雾嶋同学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地方嘛。」
依子的脸色随着眉原的话愈来愈铁青。董香想都不想就揪住眉原的领口,旁边的女孩子全都发出尖叫声。
「你要是敢继续说下去……」
「你不否认吗?那就表示我说中了吧?」
眉原的话大大刺激了董香心中敏感的部分,自己的来历让她无法斩钉截铁地反击对方的说法。
「有个人罩你真好啊,小坂同学。」
眉原对着只能脸色发白看着她们的依子如此说。依子的眼眶渐渐布满泪水,董香再次攥紧眉原的制服领口,一拳抵在她的胸口上。
「我说真的,你要是再继续讲下去……」
—我会宰了你。
这句话已经到了喉咙。但是在她说出来之前,教室里先行响起男人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董香转头一看,眉原的同伴们正拉着历史老师鹤田进教室。
「……好痛!不要!对不起!请原谅我!」
率先做出反应的是眉原。她立刻往地上一倒,按住胸口猛烈咳了起来。
「什……」
「雾嶋!你做了什么!」
鹤田的责难自然针对董香。
「那个、不是的,董香她……」
依子慌慌张张站起来想替董香辩解,但是眉原开始大声哭泣。
「好痛……呜呜呜……老师……老师……」
「雾嶋把眉原弄哭了,真是差劲!」
「眉原,你不要紧吧?很痛吗?」
眉原的同伴们一边一个扶着她起身,开始掩护射击。她们一个个都是伶牙俐齿的女人,董香这边说一句,她们就能回上十几二十句。
「不是的……董香她……」
「雾嶋!跟我到教职员办公室!」
鹤田拽着董香的手臂往外走。
经过眉原旁边的时候,她用只有董香听得见的音量说:
「笑死我了。」
言语中除了恶意再无其他。
「董香……」
训话结束之后,董香步出走廊,看见站在墙边的依子踏着迟疑的步伐靠近她。大概是追着她和老师过来的吧。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关系……」
「你没有做错事吧!」
董香的口气很冲,她转身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但是依子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依子?」
依子低着头,两手紧紧抓着裙角。
「……这件事真的不是你的错,有问题的人是眉原。」
董香补上这句话,强调眉原才是做错事的人。
「我一定要让她大哭一场。」
董香不喜欢处于一味挨打的局面,而且那种类型的人要是放着不管,一定会故技重施。所以她打算利用所剩不多的午休时间做个了断。
「不可以,董香!」依子出言阻止。
「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依子,你也不想被她们冷嘲热讽吧?」
「我当然不愿意,可是……她们讲的也许没错。」
「啥?没那回事啦!你干么这么说!」
依子简直像在包庇眉原一样,董香听了就觉得心情很差。
「总之,我得去收拾善后。」
两个人说的话根本没有交集。
「不可以!」面对性急的董香,依子再次出言制止。
「……依子,那种蠢女人一定要给她苦头吃才会知道反省!如果放着不了了之,她就会更得寸进尺!」
自己明明是为了依子着想,为什么她还要阻止?
董香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像在骂人,依子瑟缩了一下。
「我、我……」
依子像在忍住什么似的抿住唇,但是,不断眨动的双眼已经蒙上一层薄雾,她的眼角闪着不自然的光芒。
董香心想糟了,但为时已晚。出乎预料的情况让她火爆的情绪瞬间冷却下来,依子的眼泪也以同样的速度夺眶而出。
「董香,你有这份心意我真的很开心……」
依子没有伸手擦去眼泪,只是忍着呜咽断断续续拼凑出她要说的话。
「可是、可是……」
眼泪一串串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就算你为我做这种事,我也不会开心……!」
董香不仅背负着被诅咒的身世,践踏过的躯壳也不计其数。她用敏锐的五感亲身体验尖叫、激昂、哀伤等等极限的状态,也一路克服了过来。如今却为了区区一个人类、一位柔弱少女的一句话而冻结。
还有另一个原因。
—究竟是为什么?
依子的呼喊和眼泪,跟她在与真户战斗时看到的雏实重叠在一起。那个哭着说复仇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只觉得自己很悲伤的雏实。
自从那天开始,依子的态度就变了。她并没有露骨地躲着董香,只是不再像平常一样笑语连连。从她的举止可以感受到她有话要说,但她终究还是不发一语。
这一点董香也相同。平常总是带来温暖的气氛,给予自己肯定的依子突然拉开距离,让她感到困惑不已。
「啊,你今天也吃面包吗?」
「喔,嗯……」
午休时间,依子看见董香从便利商店的塑料袋中拿出面包撕开包装,便开口向她询问。依子的表情有些生硬。
对话到此结束,依子静静地吃起自己的便当。要是换成平常,她一定会叨叨念着董香要多吃一点,一边将自己便当里的小菜分给她。
董香身为一个「喰种」,天生无法接受人类的食物。依子这番改变,从身体的层面来考量对她也许是件好事,但是从精神层面来看又是另一回事了。
之前吵闹不休的眉原,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和朋友打闹着。只要自己喜欢的男生离董香她们远一点,其他什么都无所谓。这个女人把她跟依子的关系搞得一团糟还那么开心。董香一看见她,心中就涌起一股杀意。
—王八蛋。
最后董香还是找不到解决的方法,日子就这样一天过了一天。
【叁】
「……董香,咖啡流出来啰?」
大概是太专注于思考了。金木看见从杯子里溢出来的咖啡,从旁插了一句。
「哇……你干么不早说!」
「咦?咦咦……?」
董香一边急急忙忙地找着抹布,一边命令金木:「你去倒咖啡!」
也许一段时间过后,情况就会有所改善。董香决定静观其变,以她的性子来说算是一个相当悠哉的选择,但已经过了一个礼拜,流逝的时间大大背叛她的期待。
两人之间的生疏,就像从雪坡上滚落的小石子一样愈滚愈大。
金木代替董香将咖啡倒入杯子,端到客人桌上。
「咦?第一次看到你,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做金木研。」
点咖啡的客人像在看什么稀有动物一样盯着金木,说道:「你身上有种独特的味道呢。」金木察觉到对方是「喰种」,他一返回吧台就向董香确认:「那个人也是吧?」
「是啊……虽然不是20区的『喰种』,但因为实力太弱,没办法在自己那一区拥有喰场,所以偶尔会到这里来寻找猎物。他很喜欢探听一些有的没的,你最好别跟他说太多。」
「咦?这样啊……『喰种』的类型也是五花八门呢。」
金木兴味盎然地远眺着客人,但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对了,我听从你的建议,已经告诉英暂时别到店里来。」
「啥?建议?我才没有给过你什么建议。」
「你不是有告诉我过去的例子吗?」
尽管董香的回答很冷淡,金木还是维持一贯的笑容。看来他的心脏有稍微强了一点。这点让董香感到烦躁,她狠狠瞪着金木。感觉到生命危险的金木连忙说:「总之谢谢你。」结束了这段对话。
「……他干脆一辈子都别来不是更好。」
董香对别开视线的金木扔下一句。
「咦?」
「我之前也说过,『喰种』会来我们这家店搜集情报,那家伙也一样。」
董香用下巴朝座位努了努,坐在位子上的就是刚才金木端咖啡过去的客人。
「那家伙会把人类带到废墟和人烟稀少的地方杀了吃掉,最近好像在网络上寻找猎物。这里多得是那种家伙。如果你重视你的朋友,就应该让他远离『喰种』。」
话一说完,金木一下子屏住呼吸,慢慢垂下眼睛。
自己那番话似乎比预想中还有效果。董香心想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此时金木低声说道:
「可是,我们一直以来都形影不离……这么说也许夸张了一点,但他算是我的心灵支柱。要是失去他,我可能会撑不下去。」
「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不是要我最好别跟英来往吗?」
董香的意思是要金木想办法别让英靠近「安定区」,但金木似乎误会她要他们一刀两断。
但是董香突然惊觉,如果为了避免朋友遇上危险,就必须让对方远离「喰种」的话,那么第一个必须离开的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金木的误会反倒突显出问题的本质。那么自己跟依子又该如何?
「……董香,发生什么事了吗?」
金木大概也感觉到她不太对劲,所以开口询问。
「没什么。」
「可是,你这几天都很没精神喔?」
「我就跟你讲没事了,听不懂吗!」
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被金木担心的一天。他小心翼翼的眼神让董香觉得很不舒服。
「……难不成,是依子?」
一针见血的提问让董香反射性震了一下。金木似乎也发现了。
「你们吵架了吗?」
「真啰唆,你快点滚回去工作啦!」
董香开始清洗脏兮兮的抹布。但是金木并没有离开。
「干么啦!」
金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董香,心烦的她没好气地问道。「还是早点和好吧。」金木回答。
「像这种情况,拖得愈久误会就愈大,关系只会更别扭。我觉得还是别置之不理比较好。」
金木双手交握,诚惶诚恐地提出自己的建议。「烦死了!」董香给他一记飞踢。
「……我们没有吵架!」
「安定区」的工作结束之后,董香在返回自宅途中,看着从依子那里拿到的动物园园区地图。
距离约定的日子还有几天,在那之前两人一定可以重修旧好。就算来不及,只要到了动物园,依子应该也会很兴奋,恢复平常的样子才对。
董香决定采取乐观的态度,她小心翼翼地将地图折起来收进包包里。
但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愿。
【肆】
「……什么?」
「我是说,这次的动物园之行还是取消好了……」
休息时间,依子主动向董香搭话,她原本还以为依子终于像往常一样跟自己说话了,没想到竟然是要跟她取消约定。
「为什么突然……」
「我终于察觉,自己没有考虑到你可能有安排就贸然邀你出来玩,实在不太好……下次!等下次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吧?好不好?」
董香觉得依子口中的「下次」其实并不是真的指下次,而是想把事情就这么敷衍过去。
「何必取消……按照当初的计划不是很好吗……?」
「不,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董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看吧,你果然也不说你想去嘛。」
眉原似乎在一旁观赏两人情况,她轻蔑地开口说道。董香一回头,她就故意提高音量说了句:「真可怕—」跟同伴一起咯咯笑着。
「……你们又跟依子说了什么?」
「不是的!是我自己这么觉得……」
依子出声阻止想冲到眉原面前的董香。
「下次!我们下次再去吧?好吗?」
依子软弱的笑容让董香心痛,她以往对自己展现的笑意明明那么温柔。
「依子……」
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董香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却无法好好表达出来。
「开始上课啰~快点回坐位。」
到头来,她什么也没说,老师就走进教室,开始上课了。
当天放学,董香告诉依子自己还有事请她先回去,接着就来到站在窗户旁的眉原一伙人面前。
「奇怪,雾嶋同学,你今天没有跟小坂同学一起回去吗?」
眉原刚才似乎在眺望正在校园中进行社团活动的山本,她察觉到董香后故意这么问。
「……你跟依子说了什么?」
「咦?我不懂你的意思?」
眉原用手指玩着头发跟董香装蒜。
「我在问你跟依子说了什么。」
董香低沉的声音混杂着杀意。
眉原的本能告诉她情况不妙,她松开缠绕在手指上的头发,向其他同伴使眼色。
「没什么,我只是告诉她,雾嶋同学似乎不太想去动物园罢了。」
她这么回答。
「……你其实根本不想去吧?如果你真的想去,就算小坂同学那么说,你应该会回『我想去』不是吗?」
周围的女孩子也你一言我一句地附和着,袒护眉原。
「小坂同学的便当也是一样,你很多事情都在勉强配合她,实在太明显了!如果不想被外人这么说,何不改改自己的态度?不要迁怒别人……」
砰的一声巨响,眉原顿时闭上嘴,周围的女孩子们也都倒吞一口气。董香的拳头擦过眉原的脸颊,狠狠击向窗框。
—你懂什么……!
董香在心中放声嘶吼。
因为我无法吃人类的食物、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遭到袭击、因为我是「喰种」!因为我是「喰种」!因为我是「喰种」!
不管付出多少努力,还是有无法跨越的障碍,以及无法拥有的幸福。即便如此,自己还是拚了命地活着啊!你们懂什么!
眉原当场跌坐在地。
「……再也,」
董香狠戾的视线一一扫过眼前的女孩子们。
「……没有下一次了,臭女人。」
董香抛下已经吓到腿软的眉原一伙人,离开了教室。
「不是说好要去看动物的小宝宝吗……」
一个人走在路上,董香看着依子给她的园区地图。
当依子说要取消出游的时候,如果告诉她自己想去,结局是不是就会有所改变?
「啊!董香辛苦了。」
一到达「安定区」,金木就悠悠哉哉地向董香打招呼,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心情。
真令人烦躁,「吵死了!」。听见董香的回复,金木歪着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
金木盯着董香好一会儿,小小声地询问:
「……你跟依子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可恨的是自己还是动摇了,董香的身体猛然震了一下。她握紧拳头,
「那又怎么样啦!」
她对着金木怒吼。
店里的客人全都看了过来,整间店鸦雀无声。
「怎么了,董香?」
而且,这次换待在吧台后面的芳村开口询问。
「啊……抱歉……」
自己实在是太失态了。董香连忙向店长道歉。芳村往店后面看了一眼,对董香说:「你先去楼上休息一下。」
「什么?我没事……!」
「去照照镜子吧。」
董香还想继续争论,但是芳村摇了摇头。虽然动作很温和,但却有种不容质疑的魄力。
夹在中间的金木看看董香,又看看芳村,开口说道:
「我也觉得你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
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董香几乎要破口大骂,但是她感觉到芳村的眼神变得锐利。
「……可恶!」
董香生着闷气,转身往店后方走去。
「……好糟的脸。」
来到二楼客厅的镜子面前,董香不由得低喃着。她的表情疲惫不堪,仿佛内心的疲累全都表现在脸上了。
「……董香,我替你端了一杯咖啡上来。」
尽管刚才被董香迁怒,金木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用托盘端着咖啡进来。
「这是我泡的呢。」金木一边说道,一边将杯子摆到茶几上,然后就这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回去工作啦!」
「店长要我稍微休息一下。」
金木凝视着冒热气的咖啡,慎重地问道:「有办法和好吗?」但董香一句话也不说。于是金木再接再厉继续说下去。
「在『喰种』的世界里,你毋庸置疑是我的前辈,我有很多事情都必须向你学习,但是我认为在人类的世界,我应该算是你的前辈……」
「……」
「也许我不太可靠,但是我常常都想着,希望自己能够帮上一点忙。」
这种时候的金木可说是不屈不挠。
「……就凭你,哪帮得上什么忙。」
「是、是吗?但是,也许你把事情说出来会比较轻松喔。」
不管董香再怎么冷言冷语,金木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董香输给了他的坚持。
「……有够烦。」
面对打死不退的金木,董香的口气非常恶劣,她吐了一口气。
「……你要是敢笑,我就宰了你。」
董香开始将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一说给金木听。
「……喔,原来如此……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呢。」
听完之后,金木难得露出严肃的神色喃喃说道。
「你真的这么想吗?」
「当然……我想依子现在应该也很不安吧。虽然……这跟吵架也许不太一样,但是当两个人的想法没有共识的时候,彼此都只会产生消极的念头。」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初金木才会要她早点和好吧。
「董香,老实说你怎么想?」
「什么东西?」
「像是她把便当菜分给你的事……还有动物园的事之类的,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当董香吃人类的食物时,无论如何都无法表现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动物园的事也一样,眉原说得没错,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依子提出邀约,她才答应要去。
但是。
「我不知道啦。」
面对现在还无法给出答案的自己,金木轻声道:「这样啊……」
「我现在要说我自己的感觉,也许跟实际情况会有一些出入。董香,你做事一向喜欢速战速决,但是你现在却陷入犹豫不决的状态,我想这就表示依子对你的重要性不同凡响。」
「…………」
同样是旁人给的客观意见,却跟眉原说的正好相反。
「既然如此,我想你们还是和好吧。动物园那边也依约进行比较好,不然你之后一定会后悔。」
原本两人后天应该要一起去动物园。但是依子却主动跟自己取消约定。
「我想想,这样的话……」
金木打从心底为董香担心,很认真地替她烦恼着。真是个笨到令人无语的滥好人。董香的指尖轻轻划过已经冷掉的咖啡杯。
当初相遇的时候,这个男人明明一边哭喊、一边责怪身为「喰种」的董香,但他却在不知不觉当中面对了自己的悲剧,开始走进这边的世界。
「对了!做点让依子开心的事吧?」
「……让她开心的事?」
金木一副想到妙计似的双手一拍,提出意见。
「嗯!我想依子可能也因为周遭的闲言闲语而失去了自信。所以只要你能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她,让她知道不必介意别人的看法,事情一定能够解决。」
说起来倒简单,她又不擅长做这一类的事。
「我要怎么做?」
「嗯……例如送她什么礼物、写一封表达自己心意的信之类的。」
「驳回!那不是我的个性。」
「咦咦!我还觉得这主意不错呢。」
金木抬头望着天花板,看起来很失落的样子。董香一边喝咖啡,一边反刍他刚才说的话。
能让依子高兴的事。
究竟是什么呢?
【伍】
明天就是假日,原本是董香和依子约好要去动物园的日子。
前天的威胁似乎起了作用,眉原她们后来都很安分,但是依子今天还是没什么精神。
到了中午吃饭时间,董香一边吃着恶心的三明治,一边思索着。
虽然接受人类的食物、不得不将其消化是件苦差事,但是董香喜欢依子因为担心她,所以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她的那份温柔。
动物园的事也一样。对董香来说,动物园本身也许不重要,但是如果跟依子一起去,只要依子觉得开心,自己就会有种满足的感觉。想当初,两人决定要去动物园的时候,依子兴奋的模样就让她无比喜悦。
「……原来如此。」
其实自己是想跟依子一起去动物园的。虽然她的出发点跟依子可能不太一样,但她确实想去。所以才会万分小心地将依子给她的园区地图带在身上。
如果当初依子取消动物园之行的时候,有勇气告诉她自己很想去就好了。
董香不擅长整理自己的心情,即便平常都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骨子里依旧是个没出息的幼稚鬼,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什么融入人群,想搞就自己去搞!臭老姐。
董香的脑海里浮现离家出走的弟弟—绚都的身影。那时候,她是不是也有些该说的话?
放学后,董香和依子肩并肩一起走出校门。依子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似乎努力不去碰触到动物园的事。
「啊,那我要往这边走了……」
到了十字路口,董香和依子在这里道别。平常彼此总是很有精神地说「掰掰!」,但今天两人的动作都很迟疑。或许依子也在等董香开口。现在正是重修旧好最好的机会。
「……那就再见了,董香。」
依子像要从沉默中逃开般地转头就跑。
「……依子!」
董香好不容易叫出来,但依子已经离得好远,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她紧握著书包的背带,往「安定区」走去。
只要发动赫子,就能像鸟儿或蝴蝶般轻盈奔驰的双脚,现在却无比沉重。
「为什么我总是……」
依子、雏实和绚都的身影在董香的脑海里一一闪过,让她难以喘息。到头来,自己只会让别人难过而已不是吗?
「动物园也有广场,我们去那里吃便当吧!」
依子的笑容再次浮现。董香停住脚步。回首望着已经看不见依子的另一头街道。
人类很麻烦。被无聊的法律所束缚,像个白痴一样喜欢团体行动,相信自己才是正义的一方,老是想将自己认定有害的东西全数驱逐。
但是有的人类明明很弱小,却能为他人着想;明明很脆弱,却能用慈爱包容重要的人;明明没有獠牙,却能为了保护他人而战。
那么「喰种」呢?我呢?
现在,横亘在我和依子之间的只有「喰种」和人类这座墙吗?难不成—是我在拿那座高墙当借口?
—做点让依子开心的事吧?
董香脑中响起了金木的声音。不管「喰种」或人类都能轻易办到的事,自己却办不到,理由……不就是因为自己太过软弱?
「……可恶……!」
董香放声大喊,转身背对依子离开的方向,往「安定区」跑去。
「喂!」
董香一踏入店门口就朝着金木大叫。
「董、董香,你至少也叫我的名字吧……」
「打工结束后陪我一下!」
董香打断金木的话,蛮横地对他下达命令。金木不禁瞪大了眼睛,虽然董香一句解释都没有,他却似乎察觉到什么似的,点头回答:「我知道了。」
「店长,不好意思,我今天可以早点下班吗……?」
这次董香改用客气十倍的语气拜托店长。芳村和金木一样没有问任何理由,笑着点头答应:「偶尔早退没关系,因为你平常一直都很认真。」
承蒙芳村的好意,董香和金木得以比平常还要早下班。董香带着金木往某个地方走去。
「董香,我们要去哪里?」
金木差不多也该有理由感到好奇了。面对他的问话,董香只回了一句:「闭上嘴跟我走就对了!」明明要对方帮忙却摆出这种态度,她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但金木也只是温驯地回答:「我知道了。」
「……咦?要进去这里吗?」
从「安定区」步行大约十五分钟。两人到达的是一间超级市场,一个跟「喰种」无缘的地方。尽管人类的食物散发出来的气味令她作呕,但她还是毫不在意地一脚踏进去。
董香站在超市的正中间,转头问金木:
「……我要买什么才好?」
「咦?买什么……」
「……便当菜的食材啦!」
金木瞬间呆了一下,随即噗哧一声笑出来。
「不准笑!」
「抱、抱歉!嗯,我了解你的意思了。」
虽然自己还没把事情说明清楚,不过金木看来已经明白了。
「做一些你吃起来比较方便,而且摆起来很豪迈的东西应该不错。超市的书架上常常都会摆制作便当的杂志,我们过去看一下吧?」
金木说完便率先迈开步伐,领着董香前进。此时的他看起来有点可靠。
「哇!姐姐!哥哥!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乖乖在家里等待的雏实,看到双手提着一大堆超市塑料袋的董香和金木,水汪汪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明天要出门,所以要做便当。」
「便当?」
「我们要做很厉害的便当喔!那个……董香,我们先把现在能做的东西准备起来比较好。先从比较花时间的东西开始做起,加油吧!」
金木卷起袖子,翻开在超市买的便当制作教学杂志,一边确认顺序,一边摆放材料。
「姐姐,我也来帮忙!」
董香将购买食材时一并买下的大便当盒交给兴奋的雏实。
「那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这个洗干净吗?」
董香询问道。雏实用力点头,伸手转开水龙头。
「首先从炸鸡块开始吧。」
金木测量出正确的调味料分量,放到大碗中搅拌混合。然后将鸡肉放进去腌制。虽然动作有些生硬,但基本上还是有照著书上的指示进行。
「董香,可以请你准备一下太白粉吗?」
「太白粉……?」
「就是放在那边的东西。麻烦把太白粉倒进盘子里。」
动作比金木更加生硬的董香拿起太白粉,战战兢兢地倒进盘子里。金木笑咪咪地接下董香递出的盘子,小心翼翼将酱料碗里腌好的鸡肉拿出来,裹上太白粉。
「…………」
金木作菜的侧脸,不知为何让董香有些怀念。
他们一边摸索一边进行料理,菜色一盘接着一盘端出来。
三明治、芦笋培根卷、煎蛋卷、炸鱼柳以及炸鸡块。
眼前最大的困难应该是试吃味道吧。
金木想了想,捞起一块炸鸡就往嘴里送。
「……喂!」
「哥哥!?」
「呕恶恶……!!」
然后立刻吐了出来。
「脏死了!」
「哥哥,你不要紧吧!!」
金木用雏实递给他的卫生纸猛擦舌头。
「本来想试试行不行得通,结果还是不行……!面衣像泡在淤泥中的枯叶,鸡肉咬起来就像是揉成一团的肥蚯蚓,感觉很不舒服……」
金木呻吟着。
「为什么你会觉得行得通啊……」
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三个人合力将料理摆进正方形的大便当盒中。雏实兴许是累了,时不时揉着眼睛。
「……真让人怀念啊,哈哈。」
金木看着完成的便当喃喃自语着。怀念什么?董香还来不及问出口,就先看到了他的表情。虽然像在缅怀着过去,但触目所及都是一片深沉的悲哀。
「…………」
就在不久前,金木还在以人类的身分过着极为普通的生活。也许在一些节日,他也曾吃过这么豪华的便当。
打从一开始就不具备进食机能的人,以及中途失去进食机能的人,究竟谁比较痛苦呢?
董香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好!这样就完成了!」
当一切好不容易都准备就绪,已经是凌晨一点。雏实敌不过睡魔,已经躺平在沙发上酣眠。
「……不好意思。」
无端把别人卷进来,竟然只丢下一句会让旁人听了想大骂的台词,但金木依然笑着回答:「没关系。」
「对了,我看过一本书……」
「拜托别在这里发表你的高论行不行。」
自己是受了他不少照顾没错,但还是不想听他啰唆。金木搔了搔头,说道:「那我换成电影的台词好了。」
「你看过一部叫做『Giant巨 人』的美国电影吗?是关于德州牧场大亨一家子的故事。其中的登场人物有这么一句台词:『吵架的好处就是能够再度重修旧好』。」
「…………」
「……不过原着是一位名为艾德娜·菲博Edna·Ferber的女性作家所写的小说就是了。」
「搞了半天还是书嘛!」
董香想也不想就踹了金木一脚。「好痛!」金木叫了出来。尽管如此,他的表情还是一样温和。
「我跟英以前也曾为了鸡毛蒜皮的无聊事吵过架,但我们现在一样是好朋友,所以你明天要加油喔!」
金木留下鼓励的话后就离开董香的家。
董香把睡在沙发上的雏实抱到床上去。雏实发出轻轻的鼾声,董香温柔抚过她的头发之后,她再度回到厨房,望着制作完成的便当。
「……真麻烦。」
自己究竟为了这个便当花了多少时间?人类每天都得吃这么麻烦的东西不可吗?而且一天还得吃上三次。
—依子总是花上这么多任务夫准备料理吗?
董香盖上便当的盖子,默默闭上双眼。希望这样的「形式」,能代替不擅言词的她传达自己的心意。
【陆】
「……应该在家吧?」
隔天早上,董香八点就来到依子的家门口。虽然从房子里头可以感受到人的气息,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依子。董香紧张地按下门铃。
「来了……董香?」
开门的是依子的母亲。从她惊讶的样子可以察觉,她应该已经听说动物园之行中止了。董香向她行礼,开口询问:「请问依子在家吗?」
「抱歉,依子还在睡。我现在就去叫她起来,你先等一下。」
依子的母亲急急往屋里走去。不到一分钟就听到里头传出「……董香!?」的叫声。两分钟后,身穿睡衣,慌慌张张用手梳着头发的依子出现在眼前。
「董香……」
依子掩不住惊讶,轻喊着董香的名字。董香一句话也没说,默默把手上的袋子递给她。
「咦?这是什么?」
「……便当。」
正往袋子里瞧的依子听到董香的话,倏地把头抬了起来。董香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才好,但还是直视着她的眼睛:
「一起去动物园吧?」
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但是董香渐渐无法承受沉重的气氛,将头垂得低低的。她一直维持这个姿势,等待依子的回应,但是依子什么也没说。
本来以为只要能让依子开心,一切就能恢复原本的样子,但问题是不是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是不是给依子添麻烦了?想着想着,董香开始为自己一厢情愿的行动感到羞耻。
不安的她悄悄抬起头一看,依子也同样低着头。一切是不是已经回不去了?
「……?」
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从依子的脸颊上簌簌落下。之前在学校的走廊上,当董香满心激愤,打算给眉原好看时,依子脸颊上也闪着同样的光芒。
「依子!」
泪水就像雨点一样,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对不起……」
依子开口打破了沉默。
「眉原同学说……我只会给你添麻烦而已。一想到我过去做的事情,可能都造成你的困扰,我就觉得好害怕……」
依子紧紧抱着装了便当的袋子,开始将以往独自承受的情绪毫无保留地倾吐而出。
「一想到你会不会其实很讨厌我,我就、我就……好害怕……好害怕………」
没想到依子竟然想着这样的事情。董香使劲摇头否认。没那回事,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
「董香,你总是很有主见,举止又潇洒,拥有许多我所没有的特质,是我理想中的女孩子……但是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对任何人都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我的个性迟钝、很多事情都没注意到,只会扯你的后腿,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好丢脸……」
你根本不必这么想。我才是那个有缺陷的人,老是像笨蛋一样搞砸事情,因为太过习惯痛楚所以难以察觉到别人的痛。
但是依子,你不一样。光是和你在一起就能让我感到很放松,这是你独有的气质。你才拥有更多、更多我所没有的特质啊。
「我……也许对你有所怀疑。明明是朋友,我却无法完全信任你。但是你却如此温柔对待这样的我……对不起!对不起,董香……对不起……对不起……」
各种感情从董香的内心深处倾泻而出。明明有好多事想告诉依子,但就是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使她既慌张又难受。董香几度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把嘴巴闭上,她就这样不断重复一样的动作。
—我得说出来,我得说点什么才行……!
这份焦躁感夺去董香说话的能力,连她都开始想哭了。
但是,依子突然把头抬了起来。
「董香!」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董香的脸,用手背拭去眼泪,露出微笑。
依子紧紧握住了董香的双手。
「董香,你心里想什么都会马上表现在脸上。」
—不要紧,我全都知道了。
依子仿佛在对董香这么说。
「董香,你看你看!是狮子的小宝宝!」
后来,两个人一起到了动物园。依子兴奋得一个人往前猛冲,董香在后头追赶着。
她们在零距离广场上找到兔子,董香怀着戒慎恐惧的心情伸出了手。但是兔子却闪过她的手逃走了。正当董香觉得不甘心时,依子就抱起一只兔子让董香尽情抚摸。
「哇……好厉害……!这些全都是你做的吗?」
中午到了,两人在园区的广场上铺了野餐垫。看到依子对着便当闪闪发光的眼神,董香一瞬间为之语塞,只能回了一句「算吧」草草敷衍过去。其实几乎都是出自金木之手,但眼下也只能这么说了吧。
「董香,你的厨艺真好……!实在太美味了!调味也很讲究呢!」
这也是金木的功劳就是了。依子燃烧起熊熊的斗志,说道:「我可不能输喔!」
「哈哈哈……」董香干笑着,用筷子夹起随意瞄到的炸鸡块,递到依子面前。
「咦?」
「快点。」
董香就像依子往常所做的一样,喂她吃便当里的小菜。也许是不习惯让别人喂食,依子有点害羞地张开嘴。
突然,董香感觉到有人踏着草地往她们这边过来。
「……真没想到会突然被派到20区呢,柳先生。」
「因为真户上等搜查官被干掉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
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炸鸡块从董香的筷子上落下,刚好落入依子靠过来的嘴里。董香将身体朝向对情况毫无所觉,正津津有味吃着炸鸡块的依子,视线往声音的方向投去。正好看见两个提着手提箱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是喰种搜查官。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他们。不过仔细想想,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确实也是他们的巡逻路线。难道芳村口中的可疑人物,就是被派遣到这里替补真户的喰种搜查官吗?
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就是「兔子」,这里一瞬间就会成为战场。但偏偏依子就在眼前。
一股恶寒爬上董香的背,她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搜查官的视线依然没有移开。
「这块炸鸡也很嫩,好好吃喔!」
依子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大力夸奖董香,瞬间打破她的紧张感。董香不由得分心,因此露出破绽。她心想糟了,连忙再次集中全副精神注意一旁的搜查官。
「哎呀,真是让人不禁莞尔。」
搜查官那边弥漫着一股令人吃惊的和谐气氛。
「我们必须好好守护眼前这样的和平才行。好!该走了,东条!」
「是!」
他们就这么离开了。
董香不敢置信地呆呆目送搜查官离去的背影,依子兴高采烈地问道:「哪一道菜是你最有自信的作品?」在他们的眼中,董香只是一个和朋友开心嬉戏的女高中生吧。
「……应该是炸鸡块吧?」
搜查官的气息逐渐远去,董香终于安下心来。依子听了她的答案点点头:「果然没错!」然后好像想到什么似的轻声笑了。
正当董香觉得不可思议时,依子夹起一块炸鸡往她的嘴里送。
「来,董香!」
一如往常的光景,不变的日常生活。虽然自己依旧是无法咽下人类食物的「喰种」,但只要看见依子的笑容,她的心就能得到平静。
董香一口吞下那块炸鸡。味道还是一样恶心,但她扬起嘴角,对依子露出一抹微笑。
「……跟这个比起来。」
「跟这个比起来?」
「跟这个比起来,你做的更好吃。」
「喰种」和人类之间的来往充满谎言。正因为如此,董香努力维持的生存方式,就结果来说也撑起了她的「日常生活」。
「我今天玩得好开心。」
傍晚时分,电车中的依子恋恋不舍地说着,董香也点点头,眺望着染上一片橘红的世界。
这一瞬间,董香觉得她们跨越了人类与「喰种」这座高墙,共同享有一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