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认识了一个奇怪的老人。他一个人住在我家附近的老房子里。
那座房子已经快要倒塌。他很少出门。黄昏的时分,偶尔人们能够看到他沿着小河一个人走,不知往哪里去。有人看见过他在商店里买大盒的牛奶。有人看见过他站在一棵松树下缓缓地用手摩挲着树皮。有人看见过他拎着大大的纸袋在路上。但是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他从来不说话。买东西的时候,只是拿出钱来,然后指着他所要的东西。他不是哑巴。有人听到过他低声的唱歌。唱一首从未在任何其他地方听到过的歌。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人们对于他有一种公众默认的禁忌。提到他的时候,大家只是说:那个人。他很老了,他的年纪没有人知道。我只记得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已白发如霜。他很高大,微微有一点驼背。冬天他穿一件灰色的长长的大衣,紧裹着瘦长的身体。奇怪的是,在我的印象里,他好似始终都裹在那件灰大衣里。尽管我清晰地记得每年的春天,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衣走在河边,许多樱花的花瓣纷纷地落下来,如同阵阵急雨。他白发的背影穿过其中。春风吹得很暖。他衣服一直穿得好看,不同于小城里其他的老人。
他的房子。灰石砌成的小楼,藤蔓爬满了墙壁,封住了窗子。风吹过,从叶子的空隙看到玻璃上厚厚的尘土。附近的孩子都怕他。我从小就听到一种传说,说他是魔鬼,那座房子是他的洞穴。有人说,他会把迷路的孩子诱骗到他家里,剥掉他们的皮。有人说他的家里悬挂着很多张人皮。没有人敢长时间地逗留在他家周围。胆子最大的孩子,会趁他外出时跑到他家门口,从门缝里张望。但他们不久就会离开。他们说,那里面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到。他家的大门原本大概是绿色的,已经被吹蚀洗刷成灰净的木板,有深浅的刻痕。别的孩子告诉我说,不要和他对视。他的眼睛是魔眼,如果你看了他的眼睛,你就会跟他走。我从小在关于他的离奇传说中长大。一年,一年。他家离我家很近,都是面向着小河,在同一条街。但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也没有望过他的眼睛。有时候太阳落下去了,河面上金红色的反光渐渐消失,我从我家厨房的窗口望过去,看到他的那所房子,觉得非常,非常的寂寞。它仿佛一直在静静地吹吐着凄寒的气息。
我没有和他说过话,直到我十岁的那一年。那个秋天的早晨,我家养的小猫忽然走失。我找了一整天,它仍然踪影全无。它的声音,它的颜色,它的气味,仿佛一下子从这世界上蒸发掉了。傍晚,爸爸妈妈叫我回家吃饭,不要再找猫了。他们说猫肯定是丢了,找不回来了。我回到家里,看到小猫的饭盆,很伤心。那天我没有吃晚饭。我提前换上了睡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临街的窗边哭泣。街上很多落叶被风吹着乱滚。呼啦一阵,呼啦又一阵。太阳红红的,又扁又大,正在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窗玻璃上有一块金红的反光闪闪烁烁,就象动荡的河水。忽然听到街上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探头向下望,是一个平时经常和我一起玩的叫作爱琳的女孩。她神情急切而神秘地向我招着手。爱琳,你有什么事。你下来。我告诉你。她焦急地仰着脖子。我换上白衬衫和红格子的厚裙子,穿上鞋子,下楼去找爱琳。什么事啊。你家的猫丢了是吧。爱琳小声说。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你知道它在哪里吗。它在哪儿。爱琳你告诉我吧。它在那个人家里。秋风掠过我的脸庞。又一阵落叶,呼啦啦地卷过地面。我看到爱琳辫子上系着的蝴蝶结在颤动。你怎么知道的。今天上午我从我家窗口看到它跑进了那个人的家。那大门有一条窄缝,它钻进去了。本来我想马上来告诉你,可我妈非要带我去外婆家。我是刚刚才回来的,一回家就来告诉你了。爱琳低声快速地说。爱琳。我握着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和我的手都很凉。你要去吗。爱琳问。我们一起望向那幢荒颓的老房子。它的屋顶上还有一点点夕阳的光辉。爱琳。你想它现在还能活着吗。我不知道。爱琳微微地发着楞。
那房子周遭有一圈低矮的栅栏,只有半米多高。即使对于一个象我这样的十岁的孩子,要翻过它也是很容易的。我们班有几个胆子最大的男生曾经翻越过这道栅栏。当那个人不在家的时候。这成为他们在班里吹嘘炫耀的资本。当我听那些男生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所房子有多糁人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也会来爬这栅栏。我一边爬着,一边这样想。我想念我的小猫。爱琳没有敢陪我一起来。我自己来的。她劝我回家去,但我要找到我的小猫。我站在了大门前。房子几乎全被藤蔓所湮没。整面墙上布满红褐色的叶子。叶子已经干枯,风一吹,就发出哗哗的响声。象海浪,又象一个人在快速地翻着一本厚书。很多枯叶打在我身上。如同阵阵急雨。我想起春天的樱花。那个老人的头发和衬衣一样雪白。凋落了叶子的藤蔓剩下许多红色的叶梗,一根根的小红棍子在风里颤抖。象许多没有点燃的小蜡烛。风吹着我的头发和裙子。我抬起手,叩响了大门。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传说中他家里挂着的那许多张人皮。没有人来开门。我不停地敲着门。急促而寂寞的声音。门开了。他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口。屋里的光线非常昏暗。他很高很高。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他低着头看着我。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十年来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十年来他所说的第一句话。老人的声音低沉动听。就象夜风吹过树梢。木头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我跟随在他身后,向上爬。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在墙上。藤蔓已凋敝大半。日色昏黄。深褐色的地板上,照着一小方太阳影子,随着楼梯曲折。他的黑色鞋子从上面踏过去。我的小红皮鞋从上面踏过去。一级一级通上去的楼梯。太阳光,睡眼迷离。很安静。听不到风声。只看见窗口掠过的落叶。象突然死去的飞鸟。他们说,如果你看了他的眼睛,你就会跟他走。我听着脚下传出的声音。象是坏了的风琴弹出的赞美诗,夹杂着痛楚的呻吟。上上星期我和同学去教堂玩,所以我知道赞美诗的调子。他走得非常缓慢。一步,一步,沉重的弹奏。我的猫在你这里吗。在。它自己跑来的。把它还给我。为什么呢。那是我的猫。我想它。他们都说它丢了找不回来了,但我不相信。爱琳告诉我它跑来这里,我很害怕可是我还是来了。我从栅栏上翻过来的。我知道它不会找不回来的。它在你这儿。它是我的猫。你会把它还给我的不是吗。我想它。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哭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蹲下来。他仔细地看着我,用手擦掉我的眼泪。他的手很大。把它还给我。我呜咽着。我的猫蜷在他的床上打着呼噜。我走进这老人的房间就看到了它。他的房间很大,屋顶非常的高。妈妈告诉过我,只有老房子的屋顶才会这么高。有两扇大窗,但是光线不好。我感到很寒冷。
他的房间里挂满了人形。是一些黑色的剪影。一个女人的影子。穿着裙子,留着卷发的女人的侧影。到处都是这同样的影子。贴在墙上,挂在天花板上晃荡,悬在窗前代替了窗帘。连深褐色的木地板上都是她。她无处不在。我想这就是关于人皮的传说的由来。屋子里还支着好几个画架,每一张画布上,都是那同一个形体。有画好了的,有画了一半的,有刚刚涂抹了几笔的。画笔和黑颜料零散在桌上和地上。我惊异地望着这一切,忘记了哭。甚至忘记了去抱我的猫。它正睡在床上铺着的一张大画布上,睡在那个女人的腰间。这个女人的影子犹如魑魅,缠绕着这间房子。连空气好象都是淡黑色的。他抱起我的猫,把它放在我怀里。猫被吵醒,喉咙里不满地呜噜了几声。它抬起头看看我,就又睡去了。还给你。他说。他拍了拍我的头。
那天晚上我抱着猫回到家里,父母正要出门去找我。我告诉他们没事,我把猫找回来了,就上床去睡觉。一整夜,梦里都是那个黑色的影子。飘来飘去,飘来飘去,飘来飘去。我烦躁地翻着身,直到天明。
从那天开始,我成为那所房子唯一的访客。老人不曾叮嘱过我不要对别人讲这件事,但是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对爱琳,我说那天我走到那所房子门口,正看到我的猫自己从里面跑出来,所以我就把它抱回来了。常常在下午放学之后,我独自去那所房子。翻越栅栏,然后敲门。如果他在家,就会给我开门,并且沉默地带我走上那木楼梯。那间奇怪的屋子里,总是日色昏黄。我们坐在那里。老人煮咖啡给我喝。他用咖啡豆现磨现煮。他有一套精致的咖啡磨和壶。有时他喝酒。他屋里有许多坛花雕。黄褐色粗朴的大罐子,系着红绸带。看上去喜气洋洋的样子。有时他画画。我在一旁观看。他的主题永远只有那一个。黑色的女人的影子,有一点点歪斜,一点点拉长,仿佛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映出来的。他不停地画,她的影子在他屋里越积越多,充天塞地如同空气。有诡异的气氛在屋子里慢慢飘。我去的时候,有时他自己在洗衣服,然后用电熨斗认真地将它们熨平。他的衣服很讲究。他给我喝他从我们附近的超市买回的大盒大盒的牛奶。我好似很少看到他吃东西。他几乎只是靠流质在活着。咖啡。酒,与牛奶。老人很少跟我说话。但我已习惯他的沉默。我盘膝坐在地上的一个垫子上,看着他白发的头颅和脸上的皱纹,感到平静满足。你是个画家吗。我不是。可是你总是在画画。因为我不得不画。为什么。他没有回答我。他放下画笔,倒了一大杯牛奶给我。
我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全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们提到他的时候,都说,那个人。但是我,只把他叫做,他。因为他是他。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的人。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是一个人的过去,分分秒秒,日日年年的过去。但是他没有过去。没有名字。寂寞的他。他仔仔细细地熨着他的白衬衣。你知道那天为什么我会给你开门。十几年了,我的大门不曾为任何人打开过。为什么。因为你敲门的声音很象我认识的一个人。谁。是她吗。我指着那个女人的影子。他没有回答我。他放下熨斗,倒了一小杯花雕给我。很小很精致的杯子。明亮的琥珀色的液体在里面荡漾。我抿了一口,感到温热的气流从喉咙里通过。我很小,我才十岁。我上小学四年级。我不懂什么叫做爱情。班里有同学在早恋。是老师说的。老师说,我们要坚决杜绝这种现象。这是不对的。是大错特错的。我没有早恋过。所以我不懂,老人一直在画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他的爱人。有时我长时间地盯着她看,那歪斜的拉长了的身影。看上去那么孤单,那么孤单,那么孤单。在望着她的时间里,寂寞,一寸一寸,啃进骨头里去。我明白了从前每当河水里的金辉消失,我在我家厨房的窗口看到这所房子的时候,它所散发的凄寒气息。因为她是这座房子的灵魂。
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春天来了。樱花又开了。小城里的人们又看到老人穿着精心熨好的白衬衣,穿行在粉白花瓣的急雨里。老师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万物复苏,所有人都精神饱满地投入新的一年。可是每当我站在那所房子的门前,却仍然感到无可抵挡的寒冷。墙壁上的藤蔓重新浓绿地弥漫了整座房屋。我觉得,这房子是越来越倾颓,越来越衰靡了。就象老人一样。他出去散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我去的时候,他总是在家。藤蔓遮挡了窗户,屋子里光线更暗。剪影越来越多,人,几乎已无处容身。他很久没有煮咖啡给我喝了。咖啡磨静静地被弃置一旁,有一层薄薄的尘土在上面。酒坛子堆满了屋子。我们无言地坐在那儿,看着太阳落下去。
有一天我到那儿去,老人正在画又一张那永远的影子。他虚眯着眼睛,拿着画笔,把黑色一笔一笔抹上去。他已画出了女人的头发和肩膀。他画得那么用心,但他的确是老了,体力不支了。我感到他真的是很老很老了。他的手在颤抖,白发也在颤抖。这一次那个女人的轮廓显得有些走形。他抛下了画笔。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拖了一个垫子,坐在他脚边。我不能够再画了。我无法把那张画画完了。你休息休息再画吧。他摇摇头。我永远都不能再画了。我很清楚。请你打开那个柜子,里面有一个小盒子,把它拿给我好吗。我找到了他所要的东西。是一个非常精美的锦缎盒子。细长的形状。斑斓的古锦。已经很旧很旧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它。春风从藤蔓间吹进来。暖暖的春风。我要给你讲这些画的由来。他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那个锦盒。从里面拿出一卷黑色的东西,慢慢地将它展开。那张东西皱皱巴巴的,说不上是个什么形状。长长的一条。他仔细地看着它。眼光中有一种我从未见到过的光辉。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这些画,所有的这些画,都是它。这就是她的影子。他说。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我画了几十年。几十年都没能画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影子。
老人叹息着说。请你听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我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五十年前吧,那时我三十岁。有一个女人,她深深地爱上了我。那时我和她一起住在这里。就在这幢楼,这间屋子里。那时我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我衣食无忧,但我一直颠沛流离。我习惯这样的生活。她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小姐,认识我的时候,她已有婚约。但是她认识我的第三天,就从家里逃了出来跟着我。我们从那个城市来到这里,租下了这所房子。我喜欢她,但我无法把她视为我的唯一。我生性如此。年轻的时候,我有过无数的女人。女人就象花朵,我喜爱她们的美丽,但我不会每天面对着一朵花就满足。我会不停地寻找新的花朵,不停地采摘,但是她一直是我携带在身边的一枝。这个女人既温柔,又凌厉。她的脾气就象猫的爪子,收起来的时候,比天鹅绒还要柔软,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突然地张开它的锋芒,如同闪电划过,给人留下深深的血痕。她爱我爱得发狂。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但是我和她在一起,彼此都很受折磨。我不希望这样生活。女人应该是使男人快乐,而不是痛苦。我开始试图抛开她。我故意地伤害她,故意当着她的面找别的女人。我一次一次地,把她的心踩在脚下践踏,碾压,直到它已枯干,再也流不出血。就象她的眼睛,已经无泪可流。她的眼睛因为流泪过度而变得发蓝。但是即使是如此,她仍然不肯离开我。我想让她自己离开。我只有不停地残酷地伤害她。一次,又一次。请你帮我倒一杯酒来好吗。老人说。我倒了酒给他。他喝了一口,微微地眯起眼睛。有一条金色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每当我伤害她的时候,每当她脸上流泪的时候,我也感到我的心在流血。我的心很痛。但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种疼痛的意义。我只想让她离开我。不要再纠缠下去。但她不肯走。在这所房子里,我们彼此伤害着,过着日子。直到有一天,她家里的人得知了她的下落。他们找到这里来,要把她带回去。我觉得这样很好。她会离开我,会不再受到伤害。她会安安分分地去嫁人。而我也从此解脱,不用再忍受那永无止境的摧毁与原谅的循环。但是她不肯走。当她的家人一定要带走她时,她跳了河。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会不顾一切的狂热的女人。她没有死。有人救起了她。她的家人将要把她带走。我去看了她。我命令她不许再寻死。我说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不允许她去死。我要她活下去。我命令她听我的话,活下去,活到老,活到死。即使这一生她再也看不见我。她答应了我。然后她被带走了。在离去之前,她做了一件事。她把自己的影子割下来送给了我。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一张影子。那一天她最后一次来到这所房子里,在她家人的陪同下,来取回她的东西。她离开的时候是黄昏,太阳正在落下去。她就站在这里。我如今坐着的这个地方。太阳把她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她的家人拿着她的衣箱。我说,你快走吧,在这里再耗着也都没有意义了,你早晚是要走的。要走就快点走吧,别再磨蹭了。她望着我微笑。然后她突然蹲下身去,用一把刀子,把自己的影子从地上活生生地割了下来。割的时候,影子流血了。你相信吗。影子流了很多血。她告诉我,这是她最后一次,为我流血。她将影子卷起来,放进这个盒子里。卷的时候那影子还在挣扎。她关上了盒子,把它递给我。她说,我们再也不能相互温暖。如果你感到冷,就让它陪伴你。记住,要替我好好的保存它,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你要把它还给我。这是我一生中最后听到她说的话。她走了。走的时候,地上留下了一长串血脚印。是她割影子的时候割伤了影子的脚与她的脚连接的部分。我在这窗口看着她离去,走一步,一个红色的脚印。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离去之后不久,影子就死了。影子离开了形体,是不能够长久存活的。死去的影子变得萎缩干枯,完全失去了原先的样子。我带着她的影子,离开了这个城市。几十年来,我漂泊过许多地方。但是她的影子一直都跟着我。她说过,如果我感到冷,影子会陪伴我。其实影子在我身边我只有感到更冷。彻骨彻心的寒冷。可是我无法丢弃它。它就象一个鬼魅,时时刻刻缠绕着我。我知道,它抓住了我。她用她的方式占有了我。我离开她五十年,没有一天离开过她的影子。她盘踞在我心里。自始至终。她做到了她在我身边时做不到的事。她在的时候,我一直尽力去抛弃她。她不在了,却永永远远地抓住了我。我始终记得她说过有一天她会回来,向我要回她的影子。影子死去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回来了,我拿什么还给她。所以我一直在画画。我想画一张一模一样的影子,赔还给她。但是每一张影子,都和原先的那张不一样了。我再怎么努力,也画不出一模一样的影子。几十年都没能画出来。十六年前我从远方归来,又回到当年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这个城市。我发现这小楼还在。我买下了它。重新住进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我会一直生活在这里。活到老,活到死。我在这里不停地重绘着她的影子。我欠她一条命。影子的命。它是在我手里死去的。如果有一天她回来,我拿什么还给她。我拿什么还给她啊。
老人仰着头,闭着眼睛。我听到了十年来最离奇的一个故事。比外婆给我讲的那些故事还要离奇的故事。影子摊在老人的腿上。黑色的一长条,边缘有些隐约的陈旧血迹,变成了褐色的。已经看不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影子。杯中酒已喝尽。他忽然睁开眼睛望着我。今天我忽然感到没有力气再画。我知道我快要老死了。五十年来我没有一天间断过,但是到最后,我仍然不能还给她一个一模一样的影子。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他将影子重新卷了起来,放进锦盒。他将锦盒放在我手里。你是这十六年来,唯一认识过我的人。请你替我保存它。从明天开始,这个地方你不要再来了。到我死的那天,还要麻烦你,把这个盒子,和所有的那些画,跟我一起火化。因为所有的这一切之中,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她的影子。我不能让它们留在世上。她可能会回来的。我不想让她看到不对的影子。你答应帮我这个忙吗。我唯一的朋友。我点了点头。我离开的时候,最后一点太阳的影子正在他脸上消逝。风吹进来,满屋子黑色剪影摇曳。看起来很美,但是它们都是不对的影子。他说的。我走下楼梯时,在老楼梯的呻吟之中听到老人喃喃地说,奇怪,她的影子在我心里那么清楚,可是为什么五十年,五十年都没能画出来。奇怪。到今天我仍然弄不明白,我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三天之后,老人去世了。他在此地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有一个。是我。我告诉父母,请他们帮忙处理他的丧事。父母是有同情心的人,同意了我的请求。那一天下着小雨,我们一家三口去为他送葬。锦盒与那高高一大摞的剪影,随着他一起火化了。父母问我那是什么东西时,我说,是他毕生的作品,他的遗愿是把它们和他一起埋葬。父母摇着头,深深地叹息了。他们说为什么艺术家总是这样。
我继续我平静的日子。上学,放学。放了学没有地方可以去,直接回家写作业。我升入五年级了,五年级是高年级,功课紧了许多。我得花很多时间好好念书,才能考上重点中学。我没有再去过那座老楼附近。直到一年之后。老人死去一年之后,我们这个小城进行住房改造,那幢老楼成为拆迁的对象。
那天早晨政府派了爆破队去炸那幢楼。那天正好是周末,很多人都去看热闹。我也去了。人们挤在一起,远远地望着那个地方腾起尘烟。大家听到轰的一声,然后灰色的雾柱直冲上去。孩子们嬉笑着,兴奋地叫嚷着蘑菇云蘑菇云。自从他死后,人们早已淡忘了对那所房子的恐惧与十几年来他给这城市留下的流言。时间抹平了一切痕迹。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一直保存下去。房子炸掉之后,大家围拢上去看废墟。孩子们开心地在瓦砾堆上奔跑游戏。有人在做我平日最喜欢的捉人游戏,但这一次我没有加入。我在围观的人群之中,发现了一个女人。很老很老的女人。发白如霜雪,衣衫整洁,神态高贵。她站在人群里,平静地望着孩子们在废墟上的游戏。她的眼神里并无任何故事。她是一个寻常的老太太。只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日光下,她没有影子。
她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