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莱
序言
尿道上空铺着厚厚的阴云,岁月不散,城市阴暗潮湿寒冷,砖墙上覆盖着绒毛苔藓。
代渌穿过长街,朝着不远处的宫门走去。身后忽有人喊住她,她疑惑地回头,是个穿莲青色长袍的俊美男子,先前在人间有过一面之缘,没记错的话他是叫师栎偃。师栎偃刚从云车上下来,掸了掸衣角的云气,朝代渌一笑:“妖都大乱初定,旁人躲都来不及,你怎么来了?”
代渌道:“我来见妖皇,有事求他。”
“我也来见妖皇,他有事求我。”师栎偃与她并肩走着,一路上目光都黏在她身上,“听说新妖皇脾气差得很,平日里连大臣都不见,竟肯见你?”
代渌望向面前巍峨宏伟的宫殿,道:“我好歹当过帝师,在宫里有熟人。”
“妖都近五百年换了三四个君王,你当过谁的师父?”
“先帝不羡。”代渌瞥了他一眼,“妖皇有事求你?你名声这么大?”
师栎偃微微一笑:“他是我师侄。”
壹
代渌是上万岁的岳泽之灵,养着一棵绿绿竹,绿绿竹的十三枚精魄散于各地,其中之一恰落到不羡身上。她为寻精魄来到妖都时,不羡的母亲尚在,不羡讲话还奶声奶气,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随时要跌倒的模样。
代渌受女皇之邀在妖都待了二十七年,教了不羡二十七年的术法,时间不长,许多事她都是后来听说的。
不羡的母亲本是妖后,深受妖皇宠爱,却暗中在朝堂培养心腹,后发动政变毒死了妖皇取而代之。不羡是她登基后与别人生下的。
不羡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女皇事务繁多,不羡大多时候由女皇的侍女敬姨带着。闲暇时不羡老缠着代渌带她出妖都逛逛,每每玩到万家灯火亮起才肯回去。敬姨总是举着盏琉璃灯站在殿前的台阶上等候,不羡飞快地跑上去,风呼啦啦地吹动她的披风,她觉得自己背后长了双翅膀般,就要被风带走了。她扑到敬姨怀里,从柔和的灯影中抬起红扑扑的脸,问道:“母皇今日来看我了吗?”
“来了,殿下不在,她说晚些时候再过来。”
不羡一直等到睡着都没见到她的母皇。那时她总是想,等再长大些,能帮母亲处理事情了,母亲便会多些时间来看自己了吧。
不羡一百五十岁那年,女皇于北巡途中暴毙。敬姨牵着她站在白花花的帐幔下,良久,低声唤了句:“君上,去和你的母亲道别吧。”
君上,不是殿下了。不羡万没想到,所有事情会一下子压到她肩上,而她把这些事情处理得再好,母亲也不会多陪她片刻了。她呆愣愣地望着棺椁中的女皇,忽而伸出手摸了摸母亲的脸,凉凉的,像没有点上的琉璃灯。
宝殿上挂起了晶莹的珠帘,不羡每天坐在帘子后听底下的大臣争吵。帘子是敬姨要人挂起来的,因为不羡总有些孩子气的小动作,怕让臣子看了有损新皇威仪。
上朝时戴着的花冠很重,重得不羡的头老晃。她偷偷瞥了敬姨一眼,抬手扶了扶花冠,冠上金凤衔着的珠串叮叮叮地响,吓得她赶忙把手缩回宽大的袖子中。
今天底下的大臣吵得格外厉害,一边说都城风水不利新朝要迁都,一边极力反对,不羡听了半日,低声问敬姨:“该迁吗?”
敬姨也不知道该不该迁,朝堂之事她不懂,无法为不羡献策分忧。不羡每每都只能听从妖相的话,用谁贬谁杀谁,都是妖相在做决定。不久后妖相送来个少年,名叫卫期,清秀俊逸,一双眼深得像是沉着无数星子的寒潭,不羡喜欢得很,拉着他的手问道:“相国说你是来教我的?”
卫期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恭敬地回道:“是。”
敬姨说卫期是妖相的得意门生,深谙朝堂之术,且妖法卓然,能好好辅佐不羡。
那以后每日上朝,不羡身边的人换成了卫期。底下的大臣依旧吵来吵去,不羡从袖子里悄悄摸出一块早上藏着的甜糕,趁着卫期没注意迅速咬了一口。
甜糕是敬姨做的,香得很,里头掺了些草药,敬姨不让她多吃,她便偷偷藏几个,早朝是敬姨唯一管不到她的时候,她得赶紧吃完。不羡坐直了身子,满嘴甜糕嚼啊嚼,抬袖还想咬一口时,听见旁边轻轻一声虚咳。她抬起脸,正撞上卫期的目光。
那目光让她浑身一抖。
她用宽袖遮住抓着甜糕的手,缓缓地移到卫期手边,轻轻碰了碰他。卫期颀长挺拔的身子如同青山绿松,一动不动,袖子底下的手却柔柔地握住不羡,接住她握着的甜糕。
不羡撤回手时假装不经意地在他袖子上蹭了蹭,以防敬姨发现她掌上黏糊糊的碎屑。卫期终于偏头看了她一眼,她讨好地一笑。
“君上,迁都之事……”
底下的臣子要她拿主意了。吵了这么久,终于轮到她开口了。不羡望向妖相,可妖相眼观鼻鼻观心,看来是不想插手。
妖相近来愈发不理事了,说是不羡慢慢大了该自己处理诸事。
不羡望向卫期,卫期向前几步,挑开珠帘走到外面,宣读妖皇旨意。
他的意思就是不羡的旨意。
贰
不羡的母亲在皇城东北修筑了个起思台,敬姨说是为了不羡的父亲而建的。
卫期通音律,闲暇时喜欢在起思台上抚琴。台阶有近万级,不羡爬得气喘吁吁,只听见缥缈琴音从高楼上飘下来,弹琴者似乎遥不可及。
她提起裙深吸口气,爬得更快了。
那曲子她很熟,儿时曾听过,于是和着琴音低声哼起来,哼到一半却发现琴音忽而变调,变得飘洒飞扬,不复先前的和缓婉转。
上了台,气息尚未调匀,不羡便急急来到卫期面前,弯腰按住他的手,也按住了琴声。卫期任她按着,抬眼看她。
“曲调错了。”不羡道,“我听过的不是这样的。”她跪坐在卫期对面,高台风大,檐铃响得急促,她压住翻飞的袖,低低唱道,“桃李花,繁霜打,桃李子,落屋下……”
卫期道:“臣未尝听过。”
“一百多年没人唱了。”不羡伏在案上打了个哈欠,“当年妖都街头巷尾传唱着这歌,我也学会了,便唱给敬姨听。敬姨把我训了一顿,说这是反贼编出来的歌,不能唱。没几天城中便听不见这歌声了,据说是母皇下了道什么旨。”她把脸枕在手背上,盯着卫期道,“后来我才知道,母皇的小名叫陶栗。”她伸出手指拨了下琴弦,“换一首吧。”
卫期弹到第八首时,不羡终于腻了。两人一起下台阶,不羡喊着腿疼,扯住卫期的袖子道:“你背我呀。”
卫期蹲下身子,不羡爬到他背上,双手环在他脖子下。他身上残留着淡淡的熏香,不羡埋在他耳后嗅了嗅,他有些无奈地道:“君上……”
不羡咯咯咯地笑起来:“卫期,我真喜欢和你在一起。”
卫期道:“臣也是。”
“你是相国养大的吗?”
“是。”
“相国以前对我可凶了,母皇很倚重他,曾让他教我读书,我读得不好,他就生气骂人。我哭着去找敬姨,敬姨便做甜糕哄我,还叮嘱我别告诉母皇这事,不然母皇也要生气。原先我以为她是怕母皇怪罪相国,如今才明白她是怕我不争气的样子被母皇看到……”不羡问,“相国也凶你吗?”
“不凶,臣书读得好。”
不羡鼓着嘴道:“旁人都不敢说,其实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愚笨,哼。”
“臣不敢。”
“这不能怪我呀,敬姨说母皇怀我的时候被人下过毒,我能活下来已属万幸……”不羡说着说着,手忽然往上摸到卫期的脸。卫期脚步一顿,不羡柔软温暖的手掌贴在他脸上,像被春阳照得发热的云朵,像冬日冒着雾气的温泉水。
“走呀。”不羡催着他,他只好继续往下走。良久,他听见身后人微微叹了气:“母皇死的时候,脸冰凉凉的。”半晌,又听见她说,“卫期,你是暖的。”
“君上也是。”
“像是敬姨手里的琉璃灯,亮亮的,微微发热,我远远见了就知道回家了。”不羡低低地说,“卫期,你不要熄灭。”
卫期没有回答她。起思台那么高,台阶那么长,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完。
敬姨说,起思台是不羡的母亲因思念不羡的父亲而建的。不羡想,能让母皇那么挂念的父亲,要么是个令千军胆慑的英雄,要么是个风华无双的美人,又或者,像卫期那样,温润清逸,如和煦春风。
夜里她问敬姨,有没有见过她父亲。
敬姨正给她掖被子,随口道:“见过。”
“长什么样?性子好吗?我见过吗?”不羡转着一双大眼睛,“有卫期好吗?”
敬姨忍不住笑了:“整个妖都怕是都寻不到比卫期更合君上心意的男子。”
不羡知道敬姨在打趣她,也不恼,反而认真地点头说:“卫期很好。”
那晚她梦见卫期背着她,一步一步地爬着望不到头的台阶,风呼呼地吹着他们,她趴在卫期的背上听着他的喘息声,疑惑地问:“我们要去哪?”
“我带你回家。”卫期说。
爬着爬着,脚下台阶忽然裂开,他们一块摔了下去,她抱着卫期哭,卫期却笑了:“不怕,我和你一起死。”
他们掉了很久,最后落到乱石中,卫期死了,她却好好地活着。她抱着卫期的尸体哇哇大哭,觉得心口像被插了千万把刀子般痛,痛得她喘不上气。
不羡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她趴在卫期凉凉的身子上不停地掉眼泪,后来眼睛酸痛得睁不开,她去摸卫期的手,却被卫期握住了。她抽噎着问:“你不是死了吗?”
卫期没有回答,只是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不羡拿到鼻子边一闻,是甜糕。
她又去摸卫期,却怎么也找不着了,焦急之际听见敬姨在耳边喊:“君上,君上……”
不羡睁开眼,望见织着凤鸟暗纹的床帐,恍惚了许久,侧头看见哭花了妆的敬姨。她心中一惊,慌忙坐起,抓着敬姨的手问道:“卫期,卫期呢?”
叁
卫期半夜被急急召到不羡寝宫,只穿了常服,头发随意束起,眼底满是疲倦之色。他垂手站在屏风后,唤道:“君上。”
不羡端坐在榻上,敬姨正给她梳发,梳子缓缓穿过她如稠般的长发,有轻微细小的沙沙声。卫期的影子贴在屏风上,轮廓清晰得像是大雨洗过的青山,不羡想,那影子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暖的。
“卫期,你过来。”
卫期没有动。不羡急了,梦里触到冰凉尸体时的慌乱一时涌上心头,她下榻向卫期小跑而去,敬姨没有防备,只觉得不羡在自己手里的一束发像条敏捷的蛇飞快地游走了。
不羡绕过屏风,撞在卫期身上,刚绾起来的发髻松松垮垮晃了晃,簪子啪地掉落在地,卫期蹲身去捡,不羡跟着跪在他面前,长发拖到砖石地上。地又硬又凉,她的手指也冰凉如水,急忙忙地去捧起卫期的脸。卫期微微皱眉看她,脸色苍白,白得像窗外残月,但还好,他的脸是暖的,不羡又把手往下移,身子也是暖的。
卫期的眉拧得更紧。
追过来的敬姨也变了脸色:“君上……”
不羡一头扑到卫期怀里,卫期往后一倾差点摔倒,忙伸出一手撑住。不羡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梦见你死了……”
卫期唇无血色,抬头去看敬姨,敬姨冲他摇了摇头。
不羡这场奇怪的病很快查到原因,从御厨到贴身侍女几乎都被收买,下的毒也很怪,饭菜敬姨试过都没事,不羡吃了却心口疼得死去活来,几乎丧命。
“先帝怀君上的时候中过毒,那毒叫比翼,分为两份,一份种在饮毒者的心上,一份等饮毒者的心被侵蚀后再让她服下,人必死。”敬姨对卫期说,“君上身上残留着比翼,此事鲜有人知,会是谁下的手?”
卫期知道敬姨话里意思,跪在不羡脚下道:“臣也是今日才知此事,绝非是臣要害君上。”
不羡盯着他低到地上的脑袋,点头说:“起来吧,你要害我,早就下手了。”
敬姨在卫期抬起头时又问:“相国是知道这事的。”
卫期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现出讶异之色,随即道:“相国他不会……”
“卫期,你是忠于相国,还是君上?”敬姨忽然厉声问道。不羡吓了一跳,敬姨从没这么凶过,眼神凌厉如刀,整个人像拉满的弓,随时要发箭杀人的样子。
卫期又伏下身子,几乎贴在地面上。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君上安康胜过臣之性命,若有人要害君上,臣必当以命相拼。”
他说得很认真。不羡弯身笑着对他说:“若有人要害你,我也会以命相拼的。”
不羡中毒的事敬姨没有外扬,只是暗中换掉了所有侍女。她叹着气对不羡说,先皇很信任妖相,哪知妖相也是狼子野心。
敬姨老觉得朝中大臣没一个好的,都是狼子野心。
不羡还是不相信相国会害自己,那个曾抱着年幼的她登上高台去寻母皇、曾牵着她走过满朝大臣面前将她送上王座的相国,怎么会害自己?当敬姨把所有下毒者的供词送到她案上时,她略略一看,问道:“会不会是假供词?”
敬姨回道:“是臣亲自提审的。”
不羡不敢说什么了,“啪”地一声把所有供词倒翻在案上,半晌,又道:“敬姨,相国不会的。”
“君上,”敬姨把那些供词又翻了过来,一一摊开,“铁证如山。”
“母皇那么信任他……”
“可他到底是前朝旧臣。”敬姨的话像是夜半渗出窗子的昏黄灯光,幽幽的,带着悲凉,“当年他帮先帝,是因为他对先帝的情;如今他害君上,是因为他对先帝的怨。一个人毕生都在求的东西却求而不得,不可能毫无怨恨。”她望着不羡,神情有忧虑之色,“君上,卫期抓到了前朝余孽。”
肆
前朝覆灭时,宫中皇室子弟皆被屠戮,清点尸首时却发现少了一人。
妖皇妃嫔中有一人怀有身孕,找到尸首时新皇发现那妃子已经临盆,孩子不知所终,大惊之下命人搜寻,在一处山林找到抱着孩子逃命的宫女。山林茂密不好追,新皇便放火烧山,大火烧了整整一夜,遍地焦炭,最终也只找到那个宫女的尸骸。
不羡在卫期的陪伴下去看前朝余孽。
大铁笼里锁着的人蓬头垢面,安静地蹲在角落。不羡凑近些要去看他的脸,他突然发疯似的跳起来,嘶吼着扑向不羡。卫期急忙将不羡往身后一拖,挡在她面前。
余孽只是扑在了铁笼子上,龇牙冲着不羡笑,仿佛吓到她是件极开心的事。
不羡看清他的脸时,又是一吓。
一张被火烧得不成样子的脸,五官几乎都辨不出了,不羡的手还被卫期拽着,便扯着他一起退了几步。卫期疑惑地回头看她,她低声说:“可怕……”
“君上,不怕的,他被铁链锁着。”卫期松开她的手,想退到她身后。可他退一步,不羡退两步。
“卫期,走吧。”不羡说,“让人给他做个面具吧。”
余孽名叫曲登,卫期说,是暗中追查和妖相暗中联络的人、顺藤摸瓜找到曲登的。
妖相听说曲登被抓之后,上奏要不羡杀了曲登。不羡依着敬姨和卫期的意思,约妖相到起思台议事。
起思台很高,妖相到得很迟。
不羡亲自给他斟了酒,妖相端着酒樽望住不羡,良久笑道:“君上和先帝愈发像了。”
“相国说笑,寡人哪比得上母皇。”不羡呵了呵手,“听说起思台是母皇为父亲建的,相国见过寡人的父亲吗?”
妖相动作一滞,垂下眼道:“见过,他也是前朝大臣之一,别的本事没有,很爱制毒。”故意顿了顿看看不羡的神情,“先帝所中比翼毒,便是他亲自制成、亲手下的。”
“啊?”不羡惊呆了。
“我和先帝在他眼里都是乱臣贼子。先帝一片心都给了他,他却弃若敝履。”妖相冷冷地笑道,“先是假意顺从,再伺机对已有身孕的先帝下手,君上的父亲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不羡揪紧了自己的衣袖,把上头金线绣成的兰草揉得皱巴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一直以为父亲是个慈善的人。
“先帝没有杀他。”妖相又道。
“那他去哪了?”
“臣只知他在先帝北巡时出现,花言巧语哄骗先帝与他一同归隐,可笑先帝竟答应了。”妖相放下酒樽,“那是臣对先帝说,她若是不想要这皇位了,臣便杀了她、再杀了君上,自己当妖皇。”
妖相满脸都是笑意,似是在说一桩有趣的往事。不羡一时语塞,悄悄地往后挪了挪。敬姨当时跟在母亲身边,一定也听到了他的话,如今才会对他如此有戒心吧。
“君上可知先帝因何暴毙?”妖相突然转了话题。不羡手里握出薄薄一层汗,低头道:“寡人不知。”
“因为比翼。君上的父亲杀了君上的母皇,臣也只能杀了他。”
良久,一直低着头的不羡忽然道:“母皇便是死在这样的初冬,瓦上开始结霜,草木摇落凋零,万物都变得冷冷的。”她看向妖相,“相国,你想当妖皇吗?当上后会杀了寡人吗?”
妖相不答反问:“君上当了这么多年妖皇,觉得如何?”
“寡人只觉得大殿空空荡荡、心里空空荡荡。”
她一面说,一面去看妖相的脸。妖相察觉到药效,蓦然变了脸色,直起身子扶着食案想要站起来,暗处的护卫早一步用戟刀将他团团围住。
“君上……”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不羡,半晌,眉头松开,摇头微笑,“君上是忌惮老臣了。”说着缓缓抽出腰间宝刀。卫期将不羡护在身后,不羡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妖相,正对上他的眼神,有苍凉悲痛,有欢喜欣慰。
他那把刀曾为先帝杀过无数妖魔,微微泛着红色,映着昏暗的天光,缓缓出鞘。不羡有些害怕地揪住卫期的衣角,卫期悄悄将手伸到身后,轻轻柔柔地握住她。
“君上。”妖相低低地喊了一声。不羡不知道他是在唤自己、还是唤她的母亲。刀光倏然而过,喷溅的鲜血洒在案上酒中。
四周响起泠泠之声,下雨了。
许久,不羡走到妖相面前,蹲身摸了摸他张开的眼。凉凉的。
她没想过要妖相死,没想过妖相会自尽。雨声那么大,把她低低的呜咽盖住了。
伍
朝中妖相的党羽皆被罢黜,卫期选用了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羡有些担忧地问:“靠得住吗?”
“都是臣信得过的。”卫期道。不羡合上奏疏,点点头:“我也信得过你。”说着伸懒腰打哈欠,坐了大半日真是累人。她趴在案上,看卫期整理那些竹简,忽然道:“卫期。”
“臣在。”
“我娶你吧。”
卫期手中的一卷竹简掉落在地。他看向不羡,有些无奈:“君上……”
“然后这些事就可以都交给你来做了。”不羡有些困倦地合上眼,“妖皇也给你做好了。”
卫期心中一惊,再看不羡时,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弯腰拾起竹简,愣愣地盯着不羡看了半日。
妖相死后第二年,南方发生动乱,前朝贼党听说曲登被抓,聚众而反,大军浩浩荡荡横扫大半个妖界。不羡寝食难安,夜里总梦见许多人马冲进宫中,敬姨和卫期倒在血泊中,而她拼命地在宫墙下跑啊跑,跑过一扇又一扇门,就是跑不出宫去。
她总是夜半惊起,抱着被子失措地喊敬姨、喊卫期。敬姨就睡在外间,举着烛火匆忙而入,把她揽在怀里低声地哄。卫期很快也到了,半跪在不羡面前,苍白的脸半隐在烛光里,声音似暮秋谷风般冷清。
“君上莫怕,反贼昨日在高邓城被剿杀大半,不出旬日叛乱便能平定。臣已下令将驻守北疆的大军调到都城,君上不会有事的。”
不羡吸着鼻子说:“你和敬姨也不要有事。”
大军很快到了妖都,里三层外三层将妖都裹得严严实实。反贼比预期的要凶残,一路打到了妖都外城。不羡登上高楼眺望,兵甲如云刀戟遍地,猎猎军旗上画着她熟悉的图腾。
卫期对她说:“君上你看,守军如铁,三日内反贼便能除尽。”
他的话比那些守军更让不羡安心。
三日后,不羡在起思台上学着卫期教给她的新琴曲,弹着弹着忽然记起儿时听过的那首歌,街头三两孩童稚幼的声音从心头响起:“桃李花,繁霜打,桃李子,落屋下……”
她一阵心悸,卫期今日督军作战,会不会……她匆匆起身,望见台下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近了一看,是敬姨。
“君上,卫期他……”敬姨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焦虑神情,“卫期……”
不羡一把抓住她的手,忐忑地问:“卫期怎么了?”
她想起梦里卫期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他反了!”
高台风大,敬姨的话被吹进不羡耳中,犹如惊雷。
她自始至终不相信妖相要反,也不相信卫期会反。
妖相死后,朝中文官武将被撤了大半,新上任的官员大多是卫期的心腹。那时不羡想,反正卫期也是自己的心腹。反贼势如破竹一路北上,她以为朝中无人能抗,可卫期不停地对她说,叛乱不久便能平定。
即使兵临城下了,她仍信着卫期的话,守军如铁,反贼不堪一击。
最后守军临阵反戈,与反贼一起冲开了宫门。
带头反水的人是卫期。
她立在高台上,茫然地望向远处,摇头道:“卫期不会的……敬姨你是不是弄错了?”
敬姨跪在她面前,凄声道:“卫期一直在骗我们……骗了妖相,骗了我,骗了君上……”
妖相将卫期视作得意门生、视作妖界新的栋梁砥柱,他把卫期安排到不羡身边,想着他能好好地辅佐不羡,就如他辅佐先帝一般。
不羡中的毒是卫期下的,那些侍女的供词确实是假的,敬姨亲自提审,审出的也不是真相。他并不想杀不羡,只是借着此事除掉妖相,进而换掉朝中大臣、把持朝政。
毕竟朝中不羡能依赖的只有他了。
南方的反贼与他一直有往来,能一路顺利地打到妖都也全拜他所赐,负隅顽抗的忠臣悉数被杀,北疆守军调过来不是对付反贼、而是对付先帝亲自调教的宫中禁军。
不羡听说关在牢里的曲登被卫期亲自救了出去。关于卫期的一切她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今早在殿门前送他出征,不想竟是最后一面。不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上头还有香糕留下的污渍,早上她站在殿门前,捧了一碟香糕让卫期吃了再走,卫期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她拈起一块递过去:“我做的,你试试看。先吃一个,剩下的留着等你回来。”
卫期忽然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她。她没有防备,连同香糕被他握在手里,香糕暖暖的,卫期的手凉凉的。
“君上,”他面色平静地说,“都留着,等臣回来再吃吧。”
她总以为卫期是挡在她面前的盾,不曾想其实他是刺向她背后的一把利剑。
“敬姨,卫期为什么?”不羡呆呆地问。
“君上,他是前朝余孽啊,当年那妃子生下的是对双生子,曲登从大火中死里逃生,卫期则被另一名宫女带出了妖都,待他稍大一些又将他当做孤儿送到妖相府上……他知道君上中了比翼毒,因为他的师父是君上的父亲……”
敬姨怎么会知道这些?她是见过卫期了,不羡想,卫期放她回来,是希望自己能死个明白吧。
高台之下围满了兵士,刀戟森然,甲胄如潮,缓缓地向她涌来。她想起母皇曾教过自己的秘法,施法后念出心中人名字三遍,能将对方置之死地。
这秘法一生只能用一次。
她捏诀施法,带着哭腔低低地喊了句:“卫期……”
珠帘之后,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卫期,卫期的手在宽大的袖子底下握住她,接了她手中偷藏的甜糕。她对他讨好地一笑。
敬姨问:“君上,你说什么?”
不羡又念道:“卫期……”
高台之上,他背着自己缓步而下,身上有淡淡的熏香。她摸摸他的脸,暖如明灯。她在他耳后认真地说:“卫期,你不要熄灭。”
敬姨又哭了:“君上,到这时候你还想着那贼人吗?”
不羡没有理睬他,轻轻地又说:“卫……”
她想起那晚梦见卫期死掉,她抱着卫期哭得伤心,卫期的脸色很不好,白得像霜,许久后俯身在她耳边说:“臣不会丢下君上孤身一人”。
她还是没把卫期的名字念出。算了,她想,卫期死了,她会很难过的。
兵士近身,敬姨扑在她面前,她看见几杆长枪穿透敬姨的胸口,枪头有血,映着昏暗的天光,像相国自尽用的那口刀。
长枪来势不减,刺穿了她的心口。她倚在柱上,敬姨在她面前,呕出一口鲜血。
“君上……”
敬姨最后惦记的还是她。
长枪拔出,她从高台往下跌落,下面是如林刀戟,寒光可怖。她似乎又听见卫期弹的熟悉的曲子,而她和着曲子唱道:“桃李花,繁霜打,桃李子,落屋下……”
陆
代渌和师栎偃侯在殿外,侍从禀告后出来说妖皇要先见师栎偃。师栎偃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代渌道:“和我一起进去吧。”
殿内燃着浓郁的熏香,帐幔高挂,代渌抬眼看见软榻上坐着个紫衣男子,戴着银白色的面具,正玩弄着膝上一只妖狐。他听见脚步声,目光扫过代渌后,停在师栎偃身上。
“师叔。”他喊道,“别来无恙。”
师栎偃淡淡一笑。妖皇与他寒暄两句,竟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满是烧痕、五官难辨的脸。代渌有些吃惊,新皇不是卫期?
他求师栎偃想法子替他除去陈年疤痕。师栎偃微微摇头:“只能找个和君上身材相当、面容相似的人,将全身皮肉换掉。”
妖皇沉默许久,似乎轻叹了口气:“那等寡人找到这样的人再劳烦师叔来妖界跑一趟。”
他话中有送客之意,代渌正要开口,师栎偃抢在她前头道:“这位是不羡的师父,有事来求。”
妖皇眼中似有不快,但碍于师栎偃在,也只能点头问:“何事?”
“听闻不羡的遗骸一直抛在起思台下无人收敛,师徒一场,我想将她的尸骨带出妖都立个坟。”
妖皇看了看师栎偃,思忖片刻,到底同意了。
出妖都时,代渌问师栎偃:“卫期呢?我以为新皇是他。”
“卫期?死了,和不羡同一日死的。”师栎偃望向远处阴云,语气风轻云淡,“当年不羡中比翼毒,卫期将自己的心换给了她。不羡死时,心口被长枪贯穿,卫期在马上忽而吐血,没多久也跟着去了。听说是他特意交代将士,要刺透不羡的心脏不羡才会丧命,想来是他自己不愿独活罢了。”
他答应过不羡那么多事,最终做到的,也只有“不会丢下君上孤身一人”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