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界是一碗冷饭
那个锅比我的头大,像悲伤的梦一样黑,在里面煮的东西做梦也没想到。
有一回,我竟然在那些残渣里发现一只硬邦邦的金龟子,已经煮得手脚蜷缩了,我把它丢进垃圾桶,哗啦啦,转眼被一大堆黑色叶子埋葬了。母亲在切菜的间隙,不时拿一只大木勺在锅里搅来搅去,那味道闻得人发晕,我躲在厨房的门后面,暗自祈祷。如果要为我的人生放场电影,这就是第一幕了。“愣什么呢,躲开!”母亲一手端住药锅,一手把厨房门关上,又绕到院子去拿狐狸纹的大木盆。浓黑的药汤倒进去,一股白烟顿时升腾起来。我松了口气。家里长年煮中药,一半入口,一半外敷,看来这药属于后者。天很冷,我还穿着厚厚的毛衣,但我一点也不惧脱下来。因为毛衣上面绣着一只幼稚的兔子,露出大白牙,高高的领子总是爬出我的校服,堆成好多丑陋的下巴,我烦躁的时候就会不停地撕它。对了,它还是我最讨厌的大红色。母亲不知道只有长得美的人才能穿大红色吗?穿在我身上,只会显得粗糙的红脸蛋土气十足。我一边洗着药浴,一边想:就是因为这样,同学们才不带我玩。
我的脸很红,两颊和额头起了风疹,身上也是,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的左边耳朵下面还破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有一次用手指了月亮的缘故。老人们说,月亮里住了个娘娘叫月娘,用手指月亮,晚上月娘就会来割你的耳朵。都说不知者无罪,我是后来才听说这个故事,可是月娘还是把我的耳朵割破了。于是,我只好拿一块创可贴包住耳朵。其实没什么用,伤口被包住了反而好得慢,再者创可贴一撕下来,又容易把刚长的新皮撕裂了。为了遮丑,我还是贴着。直到父亲发现,狠批了一顿,我才把它拿下来,这样我就更丑了。
班里最可爱最精灵的女孩子倚在门口,大声问我:“卢元元,你的脸怎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胸口又热又急,只好大口喘气。后来她道歉了,但还是没有做我的朋友。那时候我也有几个“朋友”的,虽然不算数,却是彼此为了避免掉入孤独的罅隙,而奋力拉住身边的活物,我们都是如此。有一回,我陶醉地唱歌,她们听见了却斜着眼睛嗤笑。上高中以后,我马上斩断这些不切实际的联系,因为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大家心知肚明,彼此协同划一只皮筏子的日子已经远去了。日记里面,我胡乱地写着:我很饿,世界是一碗冷饭。
直到那一天。我说不好是哪一天,总之就是某一天。因为我喜欢在一旁悄悄地琢磨,琢磨久了,有一个姑娘从人群中跳脱出来。她很白皙,脾气也好。她的名字叫晓奇。我们住在同一个宿舍,平常只是点点头,笑一笑,可我却记住了,她有一双友善的眼睛,不会往我脸上身上的顽疾看。也许她也在偷偷地打量我,因为她说:“卢元元,你大阔步走路的样子很飒,像港剧的女主角。这可是个秘密哦!”她笑着举起了食指。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跑到我的床边,啪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赶紧扭过头去看床头的镜子,啪嗒——啪嗒——镜子在风里摇荡,脸上的风疹骄傲地闪光。
夜自修的时候,不知道是哪里的保险丝烧断了,霎时间停电了,黑夜像一只鸡公碗盖了下来,晓奇拉着我跑到了教学楼下的架空层。她往我的手心里放了一样东西,我打开来看,小小的液晶屏幕亮起来,是她的随身听,像一颗温温的星星。“你要听什么?”她问。“还是我自己来吧!”她又从我手中把随身听抢走,“我放一首很老的歌,你不许笑我土哦!”这时,一只耳机已经塞到我耳朵里,苍老有力的男声响起。是一首粤语歌,我听得懂,唱着什么咸鱼白菜,怪不得她不许我说她土。我咬住嘴巴。晓奇像一头鼹鼠缩在我的身边,拉拉我的袖子,说:“看来这电一时半会好不了了,我们慢慢地走一走吧!”
我抬头,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却不禁体会到,黑夜原来是为了保护人而存在的。在黑暗中,无论想什么,做什么,无论多疯狂,都被短暂地默许了。如果不是它像一层纱罩住所有人的眼睛,我们怎么敢这样无所顾忌呢?学生们的随身听和手机,在黑夜里亮起小小的绒绒的光,像银丝带在大树上摇晃,此起彼伏地熄灭,又亮起,倒映在人们的眼球里,是一条冰凉的暗流,像喝醉了似的七倒八歪。
架空层变成了百鬼出行的地狱。游荡的学生不小心碰到彼此,都会轻轻地笑一笑。我想他们都跟我想的一样吧?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身边的人都这么友善,这么愉悦,这么如梦似幻。黑夜张开它的大手摸摸我,白天的不自在,一下子全消失了。我只好祈求电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二、分分钟需要你
那时候,我做什么都和晓奇一起。学校安排打疫苗,我们大着胆子偷溜出去看洒水车唱生日快乐歌,不知道是给谁过生日,于是高兴地追了一条街,再回来罚站。还有办公楼下一棵极隐蔽的梨树,我们意外造访了它开花的时节,雪白大朵的梨花缀满了高树,日落投下像一块块橙子方糖,很圣洁的美。我们不敢撼动它,只好抬高了头,想象花瓣落了满头满身,像书里说的,拂了一身还满。不知道它后来结小梨子了没。
所有的往事里,我最喜欢的是去看海。由于住在邻海的小城,我和晓奇都极爱海。一开始我很怕晓奇是叶公好龙的角色,说自己爱,其实都舍不得让海水沾一沾脚。可晓奇玩得很疯。我们把校服裤泡成透明,湿漉漉地挽到大腿上,手脚粘满粗硬的沙砾,不过没人在意,只要到海里一冲便好了。有时海草牵动了脚趾,把人绊了个大屁墩,我们就干脆坐在海水里面,放声大笑。简陋的手机只能拍几百像素的相片,我和晓奇拍了大海的各种模样,乐此不疲。
晓奇之爱海,和家庭有很大的关系。她给我描述,小的时候,和父母弟妹一起出海,父亲弟弟只穿裤衩就下水了,她和母亲妹妹则在岸上悠哉地剥着带壳的海鲜。等到大家玩够了,吃饱喝足了,就在附近的渔船上买几斤新鲜的鱼回去分给亲戚朋友。回程的车上,晓奇总是望着车后视镜,一个滚烫的咸蛋黄粘在上面,汁水横流。那是一种多么安心的感觉。我摸摸晓奇的小臂,带着几分羡慕说:“人就是攒着这些回忆往前走的吧。”晓奇的家庭听上去完美无瑕,但她偷偷告诉我,曾经看见父亲喝醉了打母亲,她总是忘不掉记忆里那带血的微颤的项链。晓奇的声音变得黯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推推她,笑道:“那你心里不会也种下暴力的种子吧?”晓奇装作打我。
我说,我的回忆全是孤独的,陈旧的,也许还带有一点的讨好与恐惧。“总之,我还挣扎在生存线上呢。”我苦笑说。晓奇说:“咦,难道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我说父亲沉默,母亲喋聒,大哥二哥更受宠,我的生存法则是顺从、顺从,还有顺从。“你不曾发火吗?”晓奇好奇地问。我摇摇头:“我是家里最弱小的一个,能对谁发火呢?不过你说得对,也许我一直没意识到,我把这些火气都冲自己撒,我恨自己当一头被驯服的象!”“这是因为你长大了。”晓奇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让我想笑。但我近来确实越发体会到生长的疼痛,望着波澜不惊的大海,我想它会理解我的。忽然,晓奇站起来,抓起一把沙子向日落扬过去,说:“卢元元是哪吒,心里藏着很大的本事,将来要长出三头六臂的!”我哑然失笑:“那你可要做莲花女,给我攒一副莲藕身,将来我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的时候,有了你,才能起死回生!”那个夏天,香港的《封神榜》正热播,大家都很喜欢哪吒和莲花女的爱情故事。
到了高二暑假,家里准备卖掉老房子换新的,大哥二哥都在外工作学习,只有我和父母亲搬到奶奶家暂住。奶奶不喜欢我,母亲说,当年她刚刚生下我,奶奶一听说是个孙女就沉着脸回家了。奶奶也不喜欢母亲,她说,如果不是母亲当年挺着大肚子,是决不会让她嫁到老卢家的。奶奶瘦瘦小小的,花白的长发缠在脑后,很精神,却阴冷得很,她嘟囔:“你母亲啊,太有手段了。”我的满腔怒意就像野火烧到喉咙里,一开口,火舌怕就要把老人掀翻一个跟头了。但我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饭,吃药,抄写习题。
有一天我午睡起来,用脚趾去够床底下的拖鞋,突然后脑勺狠狠挨了一下子,奶奶在背后跳起来大骂:“你把我的黑豆汤煮干了?你怎么敢?!”我恍惚想起,她确实曾让我关照炉上的黑豆汤,但我睡过头,想必那汤早熬干了。我咬着嘴,愣愣地往厨房走,还是先清理那些残渣吧。奶奶猛地一推,在我前面,劈手夺过那黑锅,连锅带渣使劲塞到垃圾桶里了。我的个头已高得多,她没有动手,只是破口大骂,说我永远不会像我两个哥哥。我把门一摔,回卧室缩在角落,一边流泪一边捶胸顿足,我真后悔为什么没有离家出走!过了一会儿,我吸吸鼻子,编了条短信给晓奇。晓奇正陪家人吃宴席,只短短回了几个字:你奶奶是个疯子。
晚上父母回到家,早已没有处理此事的精力了,一上床就打起鼾来。他们的大床边,放了一张我的小小的折叠床,几根铁条拼起来的,一躺上去就咯吱咯吱。窗外有蝉鸣,床上有鼾声,桂树抽出两三根来搅乱月的影子,冰凉的月光扯住我的被角,身体下面的铁条发出咬合的声音。我躺在床上,咬紧牙关,把那些嘶吼与哀鸣通通吞下去,感受它们擦过牙缝时的短促气声。我感觉肉身轻了,满腹躯壳里只有愤怒和委屈,被月光一览无余。仿佛全世界都在好梦中,只有我像个忘记与时俱进的蒸汽机,滋拉滋拉地捣鼓不停。
好在,这种时候晓奇还醒着。我把心中的怒与惧一字一字打出来,信号的那头,总有人以最饱满的情感逐条解读回应。一来一回,我的心变成悠长的香火,奶奶半夜起来擦拭家里的佛龛,嘴里念念有词,长明灯摇摇晃晃。晓奇柔声地安慰我,比念南无摩尼还管用。有时,她也困了,但翌日一早又能收到她的若干未读短信,我的心情也就松懈下来了。父母出门前,难得地抚了一把我的肩,让我凡事忍让些,多照顾奶奶,我一言不发,权当肩上是块死肉吧。
回到房间,我又看起手机里的短信,总觉得——我和晓奇之间系着一条细弹簧,但我不敢让她看见。我只是在沉默中小心翼翼地拉好自己的这头,不敢去想,其中一头放弃了之后,崩到对方的身上该有多疼,多崩坍,多毁灭。那是青春最真挚的包容、接纳和爱啊,如果全部反弹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起了冬天拧不干的厚毯子,浸满了冰和水,吃力地照着脸来这么一下,一下,再一下,直到手都酸麻了。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三、害怕悲剧重演
晓奇好看,跟仙女似的。而我是女侠,大刀一挥,斩断她身边的莺莺燕燕。下课后,晓奇总是占牢我的座位,把脑袋倚在我的肩上打盹儿,我替她泡提神的咖啡。我只敢小心地转动手腕,仿佛晓奇是受惊的云雀,肩上连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有。旁人总是羡慕我和晓奇旁若无人,我很自豪,因为我们确实如此。夏天夜里,寝室只有一台天花板电扇,转得比老太太的蒲扇还慢,我在下铺热得睡不着。等巡房的老师走后,晓奇就从上铺摸黑下来,拿大的教科书替我扇风,我常常在这悠悠的风里睡着了。可我不善表达,对晓奇,我从不说谢谢,我怕这两个字把她赶跑了。其实何必说什么呢,我和晓奇是表里如一的好,从不作假,不像我的家人,他们只在有必要的时候对我亲热,是挨了巴掌才能尝的冬瓜糖。
有一天夜里,晓奇扇风的时候,低声说给我看一个丑东西。我伸出手摸,冰凉的,是一个大玻璃罐子。晓奇告诉我,里面是隔壁班一个男孩子亲手折的纸星星。“送你的?”我仿佛能看到晓奇脸上的红晕,撑满了她光洁的脸颊。她开始在我们的话题里,絮絮叨叨地加入这个人。他高,瘦,像晓奇一样白皙清秀。早自习前,晓奇习惯在天桥背书,他就撑在隔壁教学楼的栏杆上,不言不语地望着她,直到脸红。我说:“这个男孩子肯定喜欢你!”晓奇却说他没开口说过,不算数。“但是他给我写过信。”晓奇的声音像蚊子呐呐。“我帮你回!”我自告奋勇。为了满足他对晓奇的想象,我在《诗经》《楚辞》里抄了不少句子,还向老师借了一本《文心雕龙》。我们不痛不痒地通着信。那男孩子成绩很好,晓奇说他也许想等高考后再告白。“如果高考后他不告白,我就告白!”晓奇抬起脸,亮亮的眼睛望向蓝天,我则像吃了酸枣糕,幸福的酸。
也许是古诗词抄多了,我的语文成绩日渐地好起来。老师说我是个有天分的孩子。高二即将结束时,老师告诉我,我有机会成为语文尖子生,代表学校到省城培训半年。我不敢相信,这是有生以来我做过最像样的一件事了。可怎么说呢?我感觉像喝多了啤酒,有点上头,仿佛掌不住自己马上要露出丑态了。于是我憋了一口气,跑去找晓奇。晓奇先是开心得跳起来,马上又苦恼。“那我们就要分离了。”她楚楚可怜的细眉毛扭成了结,我赶紧伸手抚平了:“我不会走的!”我怎么可能离开晓奇呢?这时,同级中有人收到消息,特地跑来对我说:“卢元元,你好优秀啊!”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晓奇看起来更难过了。为了安慰她,我说:“我的新家装修好了,第一个邀请你来做客!”晓奇没有说话,我只好想,她一贯的吃穿用度是很好的,也许不习惯我的小家吧。
回到家,父母果然喜笑颜开。父亲甚至不顾劝阻,跑到街头新开的卤鹅肉店加菜,平时母亲只会买街尾那家便宜的。我们很少摆这样一大盘卤鹅腿肉上桌,下面还垫着一圈晶莹的鹅血,蘸上白醋和辣酱,鲜得舌头都不要。我一边吃,一边惋惜,这一大盘热菜都没能把桌子填满,反倒显出几分萧瑟。母亲从里屋拿出两罐啤酒,破天荒地允许我和父亲碰杯。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为我自豪吧。我觉得既隆重又滑稽,自顾自地冷战,父母却一点也没发现。吃完饭,父亲马上要打电话给省城上班的大姑:“你大姑电话多少来着?”他的手夹着烟往上翘,白雾从胡茬下面喷出,又回头对我母亲说,“记得给孩子拿点家乡特产,上省城了,空手上大姑家可不行!”我知道他们是想炫耀,大姑家的孩子学习可差了,于是忍不住嚷嚷:“我不会去省城读书的!”果然,父亲拨电话的大手停顿在半空中,母亲本来在收拾桌上的剩菜,此时也不禁把手搭在我的背上。我厌恶地甩开。那个晚上月光很亮,父亲一根又一根地抽烟,问我:“为什么?”我大剌剌地答:“我对学习没兴趣,就这样挺好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下来,眼泪爬过的脸颊也灼烧起来,不用照镜子就知道,一定是乱七八糟。也许眼泪在替我祭奠,那个有可能成为父母骄傲的我就这样逝去了吧。
恍惚地喝多了酒,我看见母亲裙摆上菱格的花纹,不免悲恸。当年我走丢了的时候,母亲就穿着类似花色的裙子。我还不到她的腰那么高,只能看见一个又一个的屁股,在我头上暧昧地挨着,没有人喊我的名字,也没有人伸出手指引我。我像车陷进泥地里一样,陷落在人海中,除了那些屁股,我什么都没有。后来,在成长的路上,他们就一直弄丢我,弄丢我的喜好,弄丢我的暗示,弄丢我的爱意,到最后,什么也不剩了。我被他们亲手锁在一扇铁门背后,那上面灌木交缠,血肉模糊,长成了一副天长地久的模样。哪怕有一天这道门打开了,我也早就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肌肉流失,再不能逃走了。这就是父母和我共同写下的命运。父亲喝得醉醺醺的,说:“那你自己给老师打电话吧。”他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开,丢下一句:“以后我们都不会关心你学习了。”我立马感到如遭遗弃,心里的呜咽声之大,盖过了天地。
这夜里,我把自己全部裹进了棉被里,热烘烘的,流了许多汗,心脏和眼皮都像跳豆,噼里啪啦跳个不停。我一下就明白了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为的不是他口中的报答父母养育,从此恩情两不相欠,而是用一种极端的自戕,让父母为多年来的冷漠与疏忽付出代价。我也一下就明白了历史。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书上鲜有儿女弑父的情节,每个人都装作看不见,孩子们生来手里就握着枪,这枪不对外,只好对内。五千年!那些绝望自戕的孩子们!这样令人不安的夜里,还好还有晓奇,令我想起来就温暖的晓奇。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只有彼此手拉着手,才能依偎着走下去,走出家门,走到远方。对,到远方去看海,看它将腐烂的淤泥卷入腹内,也在夜晚沉默地反映良星。不管掀起多少风浪,最后都会归于平静的大海。
第二天,在酒劲儿中醒来,我手机里躺着一封绝交信。来自晓奇。
四、让我于高处坠下
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悲伤。我一字不落地看完了晓奇的绝交信,甚至有的段落还扑哧笑出了声,就好像晓奇一直以来对我恶作剧那样。那可是晓奇。说要做莲花女,为我攒莲藕身,让我起死回生的晓奇。我们一起挨过骂,一起罚过站,一起当叛逃世界的坏孩子,她怎么可能和我绝交呢?但这封信是个信号,代表我惹她生气了。我当机立断,洗漱更衣,到晓奇家找她。
深深的庭院掩映在葱茏绿树里,我站在树的凉荫下,瞥见小小的芒果坠在枝头,像半空中展开一片芒果林,这只是人家围阑里伸出来的一角,已足够遮天蔽日。我仰面看富丽的罗马柱直插云天,不用探头,也知道那铁艺大门里的花叶一定修剪得很有分寸,好点缀出闲适的富贵气象。我第一次到晓奇家,只知道是联排别墅中的一家,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晓奇没有回短信,急得我用鞋搓地面的红砖,才发现,连一方方红砖都铺设得整洁,砖与砖的夹缝间,连一条碍眼的草穗都不见,映衬得上面一双球鞋如同史前巨兽。
黄紫相间的球鞋。荧光黄与茄瓜紫,极端相冲的配色,鞋舌上一个大对勾,又是逞凶斗狠的表情,还有那粗糙的网面,已看不出原先的光彩。我好像第一次看见了这双鞋的真实面目。那是二哥上大学以后带我买的,我说想要品牌店货架上的矜贵球鞋,挑了又挑,忍不住想那些雪白的球鞋多么朴素,和我在批发市场拿的有何区别?最终才敲定了这双荧光色的,最新款,由店员小心穿上后,我对着镜子七扭八扭。二哥在背后笑我不登台面,“你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他是这样说的。低头看着球鞋,思绪一下子被拉远,我恍然,原来品牌店里的雪白球鞋不是朴素,而是素雅。我的球鞋只有36码,可我望着它却像望着一个悬崖。我真是不登台面啊。
没有等到晓奇,我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种种想法像急推镜头,长焦变短焦,短焦又变长焦。我想起海边的日落,海浪声像拉长调的荒凉——荒凉——听得人心头凄凉。我没有坐过私家车到海边,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搭乘24路公车,我也没有在海边剥过海鲜吃,因为父母说海边的都是宰客的黑店。我走在马路上,有时觉得车很远,交通灯很近,有时觉得行人很小,落叶很大,一叶就如陨石的碎片覆盖了我。奇怪的幻变的比例,叫我内心深处深信不疑的东西,悄悄地发生了坍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街上邂逅了同学。我原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想他人早已知道我和晓奇绝交的秘密。那个同学摸摸下巴,欲言又止,对我说,晓奇之所以和我绝交,全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她不希望我因为她放弃去省城念书的机会。我整个人早已如同风中摇荡的一副骨架,七魂不见了三魄,你能指望一副骨架证明什么呢?我先是想,噢,晓奇原来已经有了新的说悄悄话的知心人了。随后,我不可抑制地产生一系列联想:晓奇是为了我,所以和我绝交。她宁可和我绝交,也要我去省城读那个破书。那么,我所珍视的友情,对她来说不过是用来控制我的一种工具罢了?我的思绪像车轮滚滚向前,跑得太快,以至于等我发现时,早已泪流满面。我想,晓奇也离弃了我。如同我的父母离弃我,而我离弃我自己那样。
晓奇啊,原来,你比你的父亲要更暴力。他只是打得你母亲一只耳朵流血了。而你呢?你否定了我们的全部过往,摧毁了我原以为牢不可破的坚实,你把我——从内而外地打破了啊!
晚上,我躺在床上,八月的天已经热得一张被单都盖不住了。我变换各种各样的姿势,都不能使思绪止步,折腾到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才渐渐平静下来。我夹着枕头,闻着熟悉的棉布的香气,把耳朵枕在右手的手臂上。这样就可以听到骨骼里面传来的悠长的鼻息,呼——吸——长的是低音,短的是高音。我一边哼着,眼泪一边从上面那只眼睛,流进下面那只眼睛里。凌晨如死一般的寂静,我用鼻息唱完了一首歌。
升高三以后,书当然要念的。只是一个不留神,书桌上高高垒起的教科书与试卷,全换了花花绿绿不同封面的小说与杂志。书桌底下原本是与挚友分享的随身听,也换了一部能打游戏的手机。有时我疾笔狂书,写的不是闺房密语,而是回应异性的求爱纸条。我疯狂地咀嚼那些小小的甜味垃圾,只图一时的痛快。而晓奇,也再没有找过我,有时在学校碰面了,她又惊又喜,更多时候,我疑心她在故意撞我。她给我错觉她有极大的苦衷,却始终不低头找我说一句话。我默默忍耐着,煎熬是我与生俱来的功课,咕嘟咕嘟,孤独孤独。所有过去和晓奇一起疯跑的时刻,我换成了一个人思绪的狂奔出走。高考近在眼前,我却像站在高高的斜坡上,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地往下滑。再也不会有人说,卢元元,你好优秀啊。我恍然大悟,原来过去爬到这么高,就是为了像这样又快又痛地跌落下去。除了耳边风的呼啸,我什么也听不见。不多久,高考成绩出来了。三百分多一点。我没有填报志愿。有什么所谓呢?我的心早已经像一桶纸浆被不断地捞起,沥干,晾成片片洁白如鸽的白纸了。风吹过,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一天晚饭后,我正剔牙,瞥到父亲手握电话,对空气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于是,我又有书读了。一所两年的私人制大专。电视里,正播着程砚秋的《锁麟囊》,幽咽婉转,如泣如诉,水袖甩开似一朵盛大的兰花:“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五、人生限时美丽
我因低烧躺了两个月,最终还是决定去读家人安排好的大专。因为我文科比较好,所以选了行政管理专业,学校在家附近的一个乡镇。终于走出了家门,我却感觉不像第一次尝到自由的滋味,或许我已经走得比自由更远,我把自己给放逐了。不管怎么样,两年学习毕业后,我就可以拿着大专学历,到社会上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保障未来的日子才是真的。
刚入学的时候,我望着一栋比高中时阔得多的图书馆,心里竟燃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希冀。谁知第一天上专业课,老师来了一句:“下节课交专业作业。”我们连课的内容都未理解,如何做作业?我老老实实地挂空挡,被老师狠批了一顿,后来才知道我的同班同学们都是花高价请高年级的人帮忙做作业。对他们来说,这些作业容易得很,都是中专时学过的。对,我们学校大部分生源都是从本地中专升上去的,我后来才知道,而我只是一个高考失利的倒霉蛋。也没有人认真授课,也没有人认真听课。偌大的图书馆里,都是摆弄手机的专升本学生和抱着猎奇心态来的恋人。这就是大专。我结交了一些新的女友,她们有时会分给我家里寄来的特产,借我作业抄,专科学校对她们来说只是一座游乐园,我很羡慕她们的心态,和她们厮混时,心就会轻松一点。晓奇呢,后来去了一所卫校,我想好脾气的她当医护人员,是再合适不过了。“祝贺你。”我想了很久,咬咬牙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不知何时起,我的心里有一个洞,刮风漏雨时常常令我如坐旷野中,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但我要活下去,就必须要把这个洞填上。不管是新的朋友还是晓奇,只要有一刻能够令我满足,停下心里的洞对我的吞食噬咬,我就愿意付出一切。我和晓奇重归于好,隔着两个学校,一如既往地用手机分享生活里的一切琐事,对过去避而不谈,假装我们是一对新朋友。“你和家人的关系还好吗?”有一天,她突然发来一条奇怪的消息。“好多了,”我回答,“就像人长大了,也会觉得酒变得好喝,中药变得不苦了。哈哈哈。”对于新朋友,交浅莫言深。我骗不了自己,她已经不是过去的晓奇,她只是美好的晓奇的一个赝品。我心甘情愿买下来,付的却是假钞。只是到了夜里,我仍会梦见晓奇,梦见我们在一个空旷的山头,漫山遍野都是可爱的野花,我们手拉着手在风里奔跑,正玩得起劲,晓奇一下子把我推到了悬崖下面,把我摔成了一片一片,我的魂魄呆立在那里,对着那一大堆自己的碎片发愣。醒来时,我看到手机里,晓奇的社交平台更新了照片。她胖了许多。
两年后,我拿着大专学历敲开了一家科技公司的门。我成了一名前台,平时只需要打打文件,接接电话就可以,除非偶尔有客人登门了,才需要准备果盘和茶水。有时来的客人多,我用两个大盘子装满七八杯茶,两只手托着,一路磕托磕托撞到会议室,见缝插针地把茶放下,大气也不敢出。每天中午下班前,我则要提前霸好电梯,到楼下拿老板老板娘的外卖。老板娘很喜欢中式茶点,常常一叫就是好几大包,回来时赶上电梯满客,我手拿几大包外卖,总是弄得很狼狈才能上电梯。挤在那些流汗的身体中间,我觉得自己是一根扭曲的铜丝,不禁想,如果现在换了另一位面容姣好的同事,大概早就有男人出头,帮她拿手上的东西了吧?
到了中秋,我本不想回家过节,可母亲直接转过来一笔买车票的钱,我只好听话。今年人很齐,大哥二哥都从外地赶回来,几个平日里不联系的伯父姑姑也来了。开饭前,大人们排排坐等看中秋联欢晚会,几个孩子绕着沙发追逐打闹,顺一把茶几上的糖果和瓜子,瓜子皮丢得满地都是。我也拿了一把递给大堂姐,我们多年未见了,她的脸庞圆了不少,跟我抱怨外甥女今年就是高考生了,还跟小孩儿似的。堂姐问了一嘴我当年考的分数是多少,听我说完,她惊得圆圆的眼睛和脸都拉长了:“元元,你这个分数是可以上大学的!当时怎么没有读大学呢?”我苦笑。一瞬间眼睛有点热,不知道怎么,我竟想到了从前在奶奶家时,晓奇义愤填膺回复我的信息,脸上是不是也是这副表情呢?眼泪从眼底漫上来,像水池里的水没注意放多了。堂姐接着说,如果元元当时上了大学,现在就可以考公务员、事业单位,绝对是不一样的人生了。她惋惜地撇撇嘴。我也不禁动了心思:如果现在开始准备考专升本呢?我拉住堂姐的手,问她是否了解专升本是怎么回事。没等堂姐开口,一碗汤圆横在我眼前,顺着往上看,就看到了母亲笑笑的脸,她向堂姐点点头,说:“元元最好的归宿就是快点找个好男人嫁了,不要胡思乱想才是真的,哈哈哈!”
砰!外面飞出一声巨响,所有人的脸都转向窗外,原来——开始放烟花了。一点,两点,三点,红的蓝的焰火拔地升起,在半空中聚拢成一束,随即绽开成一朵朵碗口大的红花。红花毕毕剥剥地燃烧,热烈如野火,转眼流满了孤零零的夜空。人们呆呆地望着天上花开花谢,脸上也借鉴了某种光彩和憧憬似的。真好啊,有人喃喃地说。大家都被这生的力量醉倒了。过了一会儿,烟花一朵接一朵安静地熄掉,电视声又开始嘈杂起来。大伯父吐掉牙签,挺着肚子起身,声如洪钟地念了一段祝酒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让我们举杯共饮团圆酒,喜进长乐餐!”众人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向彼此亮了亮杯底,脸上漂浮出一片轻盈的笑容,俏皮话和酒嗝像星星从四下里冒了出来,满房间里熠熠生辉。孩子们继续乐此不疲地跑,向彼此丢糖纸和瓜子皮,倏尔高声欢呼起来,原来是中秋联欢晚会开始了。一切如此温馨,仿佛又是人间圆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