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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穿高跟鞋’梦见穿高跟鞋跑?

杨宇(原创)

2021年12月24日星期五

我喜欢绘画,更喜欢领主这个小城。

它坐落在二郎山和九龙山两座高高的山岗中间,有破旧的城墙和钟楼,有古老的松树,在流入黄河的一条清澈的窟野河上架着三座风格不同的大桥,二郎山大桥、铧山大桥、五龙口大桥——而主要的是这里有上好的灵州酒。傍晚,太阳刚刚落山(那是在六月里),美丽的黑色头发的灵州少女就在小城狭窄的街道上散步,遇上熟悉人时,用悦耳的声音说一句:“你好!”——甚至当月亮从老城街古老房屋的尖顶后面爬上来,路面上的小水泥砖在宁静的月光下纹络清晰可见时,其中一些人也没有离去。我喜欢这个时候在灵州城里老城街溜达;月亮似乎是从明净的天空俯视着它;而灵州城市感觉到了这种目光,敏感而又安详地立着,整个沉浸在月光里,这种宁静的同时又是微微激动心灵的月光里。一轮明月在灵州老城区钟楼上闪着淡淡的金光;同样的金光也闪烁在窟野河黑亮的水面上。街道两边形形色色的门市商部在灰瓦屋顶下宽敞的门面里一排排电灯灯火通明;爬山虎神秘莫测地从石头围墙后面伸出它弯曲的枝蔓来;在钟楼广场上有个东西从瓦房旁树木的阴影中跑了过去,突然响起了交警队巡夜警车刺耳的声音,一条温和的流浪狗低声地吠叫着,而空气如此亲热地扑面而来,老槐树散发出如此甜蜜的芳香,胸膛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深地呼吸,“李海霞”这个名字——说不上是感叹,还是疑问——就不禁要脱口而出了。

杏花滩位于窟野河两东面的地方。我常常走滨河路去看这状若小溪河,一连几个小时坐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柳树下的石头长凳上,并不是没有一点勉强地想着那孤苦伶仃的冷美人李海霞。命运不做主,她的面孔有如孩子一般,胸上的一颗红心被宝剑刺穿,忧郁地透过树枝向外张望。对岸是一座名叫灵州新村的小城,它比我住的这个老旧小城稍微大一点。

有一天傍晚,我坐在我喜欢的长凳上,一会儿看看河,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滨河路来来往往的汽车。在我面前三三两两锻炼身体的男男女女,休闲自在地散步着,几个梳小辫头发的女孩在父母的两侧跑来跑去。窟野河河面上几只水鸟张着松弛的翅膀慢慢地飘着,微带绿色的波浪从旁边滑过,轻轻荡漾,汩汩作响。突然我耳边传来了音乐的声音,我倾听着,知道是灵州人民广场传来。一眼望去广场那边在演奏五哥放羊:高音二胡断断续续发出高亢的声音;电子琴不清晰地变换着音调;长笛吹得十分欢快。我漫无目的地到了灵州广场。人民广场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那是什么?”我问一位向我走近的中年妇人。他穿着鄂尔多斯羊绒红毛背心、灰色的长筒袜和带环扣的高跟皮鞋。

“那是,”她回答我说,先把她的红色手提包从右手挪到左手,“灵州影剧院的退休老干部,每天下午举行音乐会。”

“我得去看看这退休老干部的音乐会,”我想,“何况我还非常喜欢二胡呢。”我告别中年妇人,就走到跟前去了。

也许,不是灵州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退休老干部音乐会。这是一种特别的、规格高的广场活动,来参加的是一个小城或一个单位的退休老干部。参加乐队的人几乎都穿着统一的西装制服:白衬衣蓝上衣,黑皮靴,有特定颜色帽圈的草帽。他们通常是晚饭后集合起来,在一位队长,也就是领头的主持下进行活动,他们比广场舞还要吸引人。

最热闹是灵州沙渠市场的露天酒会,通宵达旦,喝酒,唱歌,抽烟,咒骂庸俗的人;有时他们还有推销酒乐队。酒宴在一家家挂着形形色色招牌的小酒店门前,在临街的空地里举行,酒店的楼房顶上气球和彩旗飘扬;休闲娱乐的人们坐在修剪整齐的垂柳树下一张张桌子旁边,一条宠物狗爬在一张桌子底下,在旁边一个爬满常春藤的小亭子里,乐师们在起劲地弹奏,不时用啤酒给自己提神。在街上,在低矮的花园栅栏前,聚集着很多人:灵州善良的市民不愿意错过看看外地来客的机会。我也掺和到观众人群中去了。我很快活地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旁边一对恋人肆无忌惮地拥抱、赞叹声、年轻人这种天真的卖弄风情、炽热的目光、无缘无故的笑声——世上最美好的笑声——这一切都是精力充沛的年轻生命欢乐的沸腾。这种向前的冲动——不管往哪里,只要向前——这种发自内心的自由奔放感动着并引逗着我。“这些年轻人,怎么就目中无人呢?”我问自己……

“阿霞,你看够了吗?”突然我身后有一个男声用薛家湾土话说。我一看,是我在灵州结识的绘画朋友,见过一面,好像叫李金柱。

“再等等。”一个女声同样用薛家湾土话回答。

我迅速地回过头来……我的视线落在一位油头粉面,穿着宽松上衣的漂亮年轻人身上。他挽着一位姑娘的胳臂。她个儿不高,一头黑油油的长发,长发遮住了她整个上半部脸。

“你们是薛家湾人?”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年轻人微微一笑,说:

“是的,薛家湾人。”

“我怎么也没料到……在这么荒僻的地方……”我开始说。

“我们也没料到,”他打断了我,“这有什么?这不更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李金柱,这是我的……”他迟疑了一下,“我的妹妹。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说了自己的名字,于是我们就聊了起来。我了解到,李金柱像我一样,为了消遣,正在到处旅游,一星期前来到灵州,就耽搁在这儿了。说实话,我在平时不愿意结识薛家湾人,因为那里有好多煤老板,财大气粗的。我甚至老远就能认出他们:从他们走路的姿势,衣服的式样,而主要的是,他们的脸部表情。扬扬自得的和鄙视的,常常是颐指气使的表情,忽然会换成一种谨慎和胆怯的表情……人突然整个地警觉起来,眼睛不安地扫来扫去……“我的老天爷!我是不是说了蠢话?他们是不是在嘲笑我?”这个匆忙的眼神似乎在说……转眼之间——脸部表情重又恢复了自大的神态,偶尔又换成一种呆呆的困惑。

是的,我回避薛家湾人,可李金柱马上就让我喜欢上了。世上有这种幸福的面孔,谁都愿意看它们,犹如它们在温暖和抚慰着你。李金柱有的正是这样一副讨人喜欢的、亲切的面孔,一双大大的柔和的眼睛和一头柔软的黑发。他说话的时候,你即使看不见他的面孔,单凭他说话的声音,就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他说是他妹妹的那位姑娘,我第一眼就觉得她很可爱。她那微黑的圆圆的脸庞上有一种自己独特的神韵,一个秀气的小鼻子,几乎是孩子的脸颊,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她体形优美,但似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她长得丝毫也不像他的哥哥。

“您愿意到我们那里去吗?”李金柱对我说,“我们似乎看够了这些灵州人。说实话,要是我们的人,早就把玻璃杯打碎,把凳子摔坏了,但是这些人太文雅了。阿霞,你看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回家去?”

姑娘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们住在城外杏花滩旁边的一个小宾馆,”李金柱继续说,“在树林里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在很高的地方。我们那里美极了,您来看看。房东太太答应每天给我们准备点开水。现在天快黑了,您最好在月光下去游览杏花滩。”

我们出发了。坐灵州一路公共汽车,经过灵州广场、市医院、电力局到杏花滩旁边下车,走进田野,沿着石头围墙走了百步左右,就在一扇窄小的篱笆门前停了下来。李金柱开了门,领我们沿着陡峭的小路往上走。阶地的两旁长着爬山虎;太阳刚刚落山,淡淡的红色余晖还照在绿色的藤蔓上、高高的桩子上、铺满大大小小石子的干涸的地上,也照在有弯曲的黑色横梁和四扇明亮窗户的小房子的白墙上。这座房子就位于我们爬的杏花滩平坡的最高处。

“这就是我们的住处!”在我们刚刚走近房子时,李金柱赞叹道,“看,房东太太拿来了热水。……我们现在就吃饭;但是首先,”他补充说,“先四周看看……景色怎么样?”

景色的确非常优美。窟野河呈现在我们面前,两岸草木葱茏,河水像一条银白色的带子,有一处在夕阳下闪着火红的金光。依傍在岸边的小城展示出它全部的房屋和街道;再远处是一片山丘和田野。下面很美,但上面更好:特别使我惊讶的是天空澄澈悠远,空气晶莹透亮。清新、轻盈的空气缓缓地游动,波浪般地翻滚,似乎在高处它也自由自在。

“画家先生,您选择了一处非常好的住宅。”我说。

“这是阿霞找到的。”李金柱回答说。“喂,阿霞,”他接着说,“你去安排吧。吩咐把所有的东西都端到这儿来。我们要在露天吃晚饭。这里音乐可以听得清楚些。您觉察到没有,”他又对我说,“有的陕北民歌在近处听起来怎么也不行——只是粗俗的、刺耳的声音,而在远处,却美妙得很!它会触动您全部浪漫的心弦。”

阿霞(她本来的名字是刘海霞,但李金柱叫她阿霞,所以请允许我也这样叫她)往房子里走去,很快就和房东太太一起回来了。她们说说笑笑像一对姊妹,两个人一人端着一个大托盘,是灵州有名的炖羊肉,另一个端米饭、几个馒头、一盘杏仁苦菜、葡萄酒、灵州酒、碗筷。我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阿霞用手弄了一下头发,她的黑头发修剪梳理得像顺顺当当的,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元宝耳朵搭配一起。起初她对我认生,但李金柱对她说:

“阿霞,别那样畏畏缩缩,他是画家,很文明的人!”

她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就自己和我说起话来。我没见过比她更好动的人。她没有老老实实地坐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跑进屋,重又跑回来,轻声地哼着歌,常常笑出声来,而且是一种奇特的方式:似乎她不是笑她听到的事情,而是笑进入她脑子里的各种思想。她的一双大眼睛望得坦率,明亮,勇敢,但有时她的眼皮微微眯起来,那时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而又温柔。

我们聊了近两个小时。月亮早就下去了,微风习习——杏花滩起初整个是灰白的,湖水波光粼粼的,再后是暗淡和朦胧的——也悄悄地融汇在夜色里。可我们的谈话还在继续,安详而温和,就像我们周围的空气一样。李金柱吩咐拿一瓶干红葡萄酒来,我们不急不忙地把它喝完了。乐曲依然飘到我们这边来,它的声音显得悦耳、柔和多了;城里的灯亮了起来,河面上也有了灯光。阿霞突然垂下了头,卷发落到她眼睛上,她默不作声,叹了口气,然后对我们说,她困了,就到屋里去了。然而,我看到她没有开灯,久久地站在关着的窗前看手机。终于,月亮爬了上来,照在窟野河上。一切都照亮了,朦胧了,变化了,甚至我们带棱角的玻璃杯里的酒也闪着神秘的光泽。风停了,犹如收起了翅膀,一动不动;从地上吹来一股夜间的芬芳的暖流。

“该走了!”我高声说,“否则,公共汽车也没有了!”

“你该走了!”李金柱重复说。

我们沿着小路往下走。石子突然从我们身后纷纷滚下来。原来是阿霞在追赶我们。

“你难道没睡觉?”哥哥问她,但她一句话也没回答,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

客人们在旅馆窗口里熄灭的最后几个电灯,路灯从下面照亮着树叶,增添了一种神秘的、奇异的景象。我们在杏花滩湖边找到了阿霞。她正在和房主说话。我跳上最后一趟公共汽车,和我的新朋友告别。李金柱答应第二天来灵州宾馆看我;我握了握他的手并把手伸给阿霞,但她只是朝我看了看,点了点头。公共汽车离开杏花滩,驶向灵州宾馆。开公汽的,一位精力充沛的女人,一脚油门就把公共汽车送入街道中。

“画家先生,晚安,欢迎你以后再来。”阿霞朝我喊着。

我垂下了眼睛;公共汽车周围,车水马龙,灯光闪烁。

“再见!”又是她的声音。

“明天见。”李金柱跟在她后面说。

公共汽车靠站了。我下了车,回头望去。夜里天气寒冷,灵州街道已看不见人影。月亮光柱又拉得长长的,二郎山像在天空中游动的金色的巨龙。似乎是道别,迎宾广场传来了古老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的声音。李金柱是对的:我感觉到,我全部的心弦都和着那些婉转动听的曲调在颤动。我穿过黑压压的楼房,慢慢地吸着芳香的空气往宾馆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整个人沉浸在无对象、无休止期待的甜蜜苦闷之中。我觉得我是幸福的人……但为什么我是幸福的?我什么也不企盼,什么也不想……我是幸福的。

这么多愉悦和快活的感情使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我钻进了被窝,刚要闭上眼睛,突然想起,整个晚上我一次都没有想起我那残酷的美人……“这意味着什么?”我问自己,“难道我又在恋爱?”但是,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我大概马上就睡着了,像婴儿睡在摇篮里。

第二天早晨(我已经醒了,但还没有起床),我的门前有手轻轻的敲击声和问候,我立刻猜出这是李金柱的声音,他说到:

你还在睡吗?我要用敲门声把你唤醒……

我急忙去给他开门。

“您好,”李金柱进门时说,“我早早就来打扰您,但您瞧瞧,多好的早晨。清新,露水,小鸟在唱歌……”

他一头亮亮的黑发,敞开着脖颈,绯红的脸颊,本人就像早晨一样的清新。

我穿好衣服;我们走进灵州宾馆的小餐厅,坐在小长凳上,吩咐拿早餐来,然后便开始聊天。李金柱告诉我他未来的计划:他拥有相当可观的财产,不依附于任何人,想致力于绘画,只是醒悟得太晚,白白地浪费了许多时间,感到遗憾。我也谈了我的一些打算,顺便把我不幸的恋爱的秘密告诉了他。他宽容地听我说完,但据我观察,我没能激起他对我炽热感情的强烈同情。只是出于礼貌,他跟着我叹了两三口气。然后,李金柱建议我到他那儿去看看他的画稿,我立刻同意了。

我们没有碰见阿霞,据房东太太说,她到“石峁遗址”去了。离灵州城十几里的地方有一座史前文化的遗迹。李金柱给我打开了他所有的草图。在他的画稿中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有一种自由奔放的气势,但是一张也没有画完,而且我觉得画得比较潦草,不够准确。我坦率地向他说出了我的意见。

“是的,是的,”他叹着气继续说,“您说得对。这些画画得都很不好,不成熟,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好好学过,再加上该死的蒙娜丽莎的放纵在起作用。当你向往工作的时候,你像鹰一样展翅翱翔——大地似乎都能让你移动——可真要做的时候,你立刻变得软弱和疲倦了。”

我开始鼓励他,但他挥了挥手,抱起草图,扔到沙发上去了。

“如果有足够的耐心,我也许会有所作为,”他含糊不清地说,“耐心不够,就只能仍然是一个才疏学浅的富二代少爷。我们最好还是去找阿霞吧。”

我们就走了。

通往“石峁遗址”的道路蜿蜒在狭窄的、树木葱茏的山谷斜坡上。谷底有一条小溪在奔腾,哗哗地从石头上流过,似乎急于要同那条在幽暗陡峭的山脊后面静静闪光的大河汇合。李金柱让我注意几处侥幸被照亮的地方。从他的话中可以听出,他即使不是个写生画家,也肯定是个艺术家。很快就看到了“石峁遗址”废墟。在光秃秃的山梁最顶上盘旋着一座四边形的城,整个城是石头围回来的,还很坚固,但似乎是被岁月的风霜腐蚀开了。长满苔藓的一座石头墙紧连着另一座,某些地方爬着常春藤,弯扭的小树从古老的墙缝和倒塌的拱顶上垂了下来。一条石子小路通往考古挖掘出的,依然完整的皇城台。我们快要走近大门的时候,忽然在我们前面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飞快地跑过一堆碎石,在墙阶上坐下,正好就在山梁上面。

“瞧,这不是阿霞嘛!”李金柱叫起来,“这个疯丫头!”

我们走进“石峁遗址”,来到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那里一半的地方长着松树和垂柳。在墙阶上坐着的确实是阿霞。她朝我们转过脸,笑了起来,但没有挪地方。李金柱用手指着吓唬她,而我大声地指责她不当心。

“算了,”李金柱低声对我说,“别招惹她;您不了解她:她说不定还往皇城台上爬呢!您还不如对这里考古学者的机灵表示惊奇呢。”

我环顾四周。在小小的木板铁皮房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角落里刷抖音,并从柜台后面瞟着我们。她向游人出售烟酒、各种小吃和农夫山泉矿泉水。我们在长凳上坐下,开始喝着倒在沉重的玻璃杯里的相当凉的冰镇啤酒。阿霞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盘着腿,头上围着薄纱巾;她匀称的身姿清晰美丽地呈现在晴朗的天空下,可我没有好感地朝她看了看。还在昨晚我就发觉她身上有一种造作的,不完全自然的东西……“她想使我们惊奇,”我想,“干吗要这样?这是什么小孩子的恶作剧?”她似乎是猜出了我的想法,突然朝我投来了飞快的、意味深长的一瞥,而后又笑了起来,两下就跳下了墙,走到年轻女人那里,向她要了一瓶矿泉水。

“你以为是我想喝水吗?”她对哥哥说,“不是的,那墙上有花,必须得浇浇了。”

李金柱一句话也没回答。而她把矿泉水放我们面前,手里拿着一玻璃杯水,开始沿着墙攀登,有时停下来,弯着身子,带着可笑的一本正经的样子,洒几滴水,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的动作非常可爱,但我依然对她很恼火,尽管我已不由自主地欣赏起她的轻盈和灵活来。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她故意地大叫一声,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就更恼火了。

“她就像小山羊一样地爬来爬去。”年轻女人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把目光从她的袜子上挪开了一会儿。

阿霞终于把一杯水全倒光了,顽皮地一摇一摆回到我们这里。奇怪的冷笑轻轻地扯动着她的眉毛、鼻孔和嘴唇;一双黑眼睛半放肆、半快活地眯缝着。

“您以为我的行为不成体统,”她的脸似乎在说,“反正我知道,您在欣赏我。”

“妙,阿霞,妙。”李金柱低声说。

她突然似乎害起羞来,垂下了她长长的眼睫毛,端庄地坐到我们身边,像做错了事似的。我这时候才第一次好好地端详了她的面庞。这是一张我所见过的表情最富于变化的脸。过了一会儿,这张脸完全变得苍白,显出一副聚精会神的,几乎是忧伤的表情;她的面容使我觉得她更大人气,更严肃,更质朴。她完全安静下来了。我们围着“石峁遗址”转了一圈(阿霞跟在我们后面),欣赏风景。吃午饭的时候快到了。李金柱跟年轻女人结账时,又要了一瓶啤酒,并朝我转过身来,做了个狡猾的鬼脸,喊道:

“祝您的心上人健康!”

“而难道他有——难道您有心上人?”阿霞突然问道。

“可谁没有心上人呢?”李金柱反问道。

阿霞沉思片刻,她的脸又变了,脸上又出现了挑衅的,几乎是无礼的冷笑。

回来的路上她笑得更厉害,更淘气了。她折了一根长树枝,把它放到肩上,像扛一杆枪,用纱巾把头包了起来。就像我们遇见了一大家黑色头发的古板的“石峁”人;游客们像听到命令似的,都流露出一种冷漠惊异的神情,用呆板的眼睛目送着阿霞。而她,好像专门和他们作对似的,高声地唱起歌来。回家以后,她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里,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很仔细,腰束得紧紧的,手上带着手套。在饭桌上她表现得彬彬有礼,近乎拘泥,只吃了一点东西,从高脚玻璃杯里喝了点水。她明显的是想在我面前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一个有礼貌的、有良好教养的小姐的角色。李金柱没有妨碍她:看得出来,他习惯于姑息她的一切。他只是不时温和地朝我看看,微微地笑一笑,似乎想说:“她是个小孩子,请宽容点。”午饭刚一吃完,阿霞就站起来,拿着手机,向我们道别,穿上高跟鞋,问李金柱,她可以到刘易斯太太那儿去吗?

“你什么时候请求过我的许可?”他带着自己那种一贯的,这次却是有点难为情的微笑回答道,“难道你跟我们一块儿感到无聊?”

“不是的,可我昨天已经答应刘易斯太太去她家里。况且我想,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会更好些:画家先生(她指着我)还会告诉你点什么。”

她走了。

“刘易斯太太,”李金柱开始说,尽力避开我的目光,“是这里原来的灵州煤老板的遗孀,也住在杏花滩,是位和善的,但缺乏见识的老太太。她非常喜欢阿霞。阿霞特别愿意结识下层的人;我觉察到,这原因总是出于骄傲。她确实让我给娇惯坏了,您也看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谁也不会苛求,对她就更不用说了。我必须对她宽容。”

我没有作声。李金柱换了个话题。我对他了解越多,就越愿意跟他在一块儿。我很快理解了他。这是一个纯粹内蒙古气质的人,诚实、正直、质朴,但遗憾的是,有点萎靡不振,缺乏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和内在的激情。他身上的青春活力不是像泉水一样的汹涌翻腾,只是闪耀着微弱的光芒。他非常可爱,聪明,但我无法想象他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当艺术家……“没有痛苦的、经常不断的工作成不了艺术家……而工作,”看着他柔和的面容,听着他不紧不慢的谈话,我想,“不行!努力工作你不可能,集中精力你不会。”但不爱他又不能够:心如此地渴望着他。我们俩在一块儿待了四个小时左右,有时坐在沙发上,有时在屋子前面慢慢地踱来踱去。这四个小时里我们就完全成了朋友。

太阳落山了,我该回家去了,阿霞还没有回来。

“她真是我的淘气鬼!”李金柱低声说,“愿不愿意我去送送您?我们顺路拐到刘易斯太太那里。我去问问,她在不在那儿,拐不了多少路。”

我们下到城里,拐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巷,在一所有两扇窗宽,四层楼高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房子的二层比一层凸向街道,三层和四层又比二层更凸出。整所房子上有古老的雕刻花纹,房子下面有两根粗大的柱子,它尖尖的瓦屋顶和阁楼上伸出的鸟嘴形部分,使整所房子看上去像一只大的驼背鸟。

“阿霞!”李金柱喊道,“你在这儿吗?”

三楼上有亮光的窗户响了一声,就打开了,我们看见了阿霞黑黑的小脑袋。在她身后探出了灵州老太太一张没有牙齿、眼睛半瞎的脸。

“我在这儿呢,”阿霞娇媚地把两肘撑在窗台上说道,“我在这儿很好,给,拿去吧,”她扔给李金柱一枝玫瑰花,补充说,“你设想我是你的心上人。”

李金柱太太笑了起来。

“画家要走了,”李金柱说,“他想和你告别。”

“真的吗?”阿霞说,“那么就把我的这枝花给他,我马上就回去。”

她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好像吻了一下刘易斯太太。李金柱默默地把花递给我。我默默地把它放进口袋,走到公共汽车站口,汽车行驶在灵州公路上。

我记得我往家走的时候,什么也不想,但心头有一种奇怪的沉重感。突然,一种浓浓的、熟悉的,但在灵州很少闻见的气味向我袭来,使我惊讶。我停下脚步,看见路旁有一小畦大白菜。它的草原气息立刻使我想起了鄂尔多斯,并在我心中激起了对她的极强烈的思念。我想呼吸鄂尔多斯的空气,想在鄂尔多斯的土地上行走。“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我要漂泊异乡,在陌生人中间游荡?”我惊呼起来,压在我心头的死人般的重负立即化作一种痛苦的、难以忍受的激动。我回到灵州宾馆的时候,心情和昨天完全不同。我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火了,久久不能平静。一种我自己也不理解的烦恼袭扰着我。最后,我坐下来,想起我那位阴险的冷美人(我的每一天都是以对这位女士例行公事般的回忆而结束),拿出手机,微信里有她的一封便函。但我甚至没有打开它,我的思想立刻转到另一个方向。

我开始想……想李海霞。我想起李金柱在谈话过程中曾经向我暗示过他回老家的某些障碍……“得了,她是他的妹妹吗?”我大声地说道。我脱了衣服,躺下来,竭力想睡着;但一小时后我又在床上坐起来,胳膊肘撑在枕头上,又想到这个“任性的,笑得不自然的小姑娘……”“她的身材像陕北黄土高原画家画的灵州小姑娘,”我喃喃地说,“是的,她不是他的妹妹……”

而冷美人的便函就这样非常安静地待在微信里,在手机屏幕下呈现白色。

第二天早晨我又到灵州杏花滩去了。我使自己相信,我是想去见李金柱的,但暗地里我是很想看看阿霞在做什么,她还会像昨天那样的“古怪”吗?我碰上他们两个人都在客厅里,真是怪事!——是不是由于我夜里和早晨都在思念鄂尔多斯——阿霞使我觉得全然是一个鄂尔多斯姑娘,是的,一个普通的姑娘,差不多就像一个女保姆。她穿一件旧的小连衣裙,头发梳到耳朵后面,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用绷子绣花。她端庄、文静,似乎一辈子没有干过别的事情。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安详地不时看看自己手上的活儿。她的脸上露出这样一种普普通通的平常的表情,使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家的卡佳和玛莎她们。似乎为了完成这种相似,她低声唱起了《妈妈》这首歌。我看着她微微发黄的、变得暗淡的脸庞,想起了昨天的向往,我感到有点惋惜。天气非常好。李金柱向我们宣布说,他今天要出去写生,我问他是否允许我陪他去,我会不会妨碍他?

“正相反,”他反驳说,“您可以给我提出好的建议。”

他戴上眼睛,穿上短风衣,把硬纸板夹到腋下就出发了。我慢腾腾地跟在他的后面。阿霞留在家里。李金柱出门时让她照应一下,别让汤太稀了,阿霞答应到厨房去看看。李金柱走到我已经熟悉的那个山谷,坐在一块石头上,就开始画一棵枝叶扶疏、有窟窿的老橡树。我躺到草地上,拿出本书。但我看了还不到两页,而他只是在纸上胡乱涂抹了一通;我们更多的是在议论,我可以说,议论得够聪明、够精辟的了。我们议论:到底应该怎样工作,应该避免什么、遵循什么,和我们时代艺术家的作用究竟何在。最后,李金柱认定他“今天没有兴致”,躺到我的身边,到这时候我们年轻人的谈话才无拘无束流畅起来,一会儿热烈,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兴高采烈,但说的几乎都是些灵州人非常乐意说的,含糊不清的话。我们聊够了,心里感到满足了,似乎我们已经做了些什么,做成功了些什么,我们就回家了。我看到阿霞完全是我离开她时的那个样子;不论我如何努力地观察她——一丝卖弄风情的影子,一点故意扮演角色的迹象,我在她身上都没有发现。这一次不能再责备她不自然了。

“啊哈!”李金柱说,“在强迫自己斋戒和忏悔呢。”

到了晚上,她毫不做作地打了几次哈欠,就早早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我也很快地和李金柱告别,回到家以后,已经什么也不向往了。这一天是在清醒的感觉中度过的。然而,记得躺下睡觉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

“这个姑娘真是捉摸不透啊!”略加思索后,加了一句,“反正她不是他的妹妹。”

整整两个星期过去了。我每天都去看望李金柱兄妹。阿霞似乎在躲避我,但那些我们认识的最初两天里使我大为吃惊的淘气事情,她一件也不干了。她好像暗地里在伤心或惶恐不安;她笑得也少了。我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的汉语和英语讲得相当好。但处处可以看出,她从小没有受到女人的照料,受的是一种奇特的,不同寻常的教育,和李金柱本人所受的教育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尽管他西装革履,穿短风衣,可他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温和的、几乎是娇生惯养的薛家湾富二代的气息,而她不像个小姐;她所有的动作里有一种不安宁的东西——似乎这棵野生小树不久前才被嫁接,这种葡萄酒还在发酵。天生就害羞、胆怯,她为自己的羞怯而懊恼,出于懊恼,她强迫自己努力成为洒脱不羁的勇敢的人,但她并不是总能做到。

关于作者: lu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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