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a 回忆《边缘人的流浪足迹》 (17)岁月的过去，讲述故事的生活。
爷爷在世上只留下两张照片，这是其中之一
1985年春节后，跌宕、劳碌、揪心的生活平静下来，我开始想奶奶。心里强烈地惦念、怀恋，像疯了一样。
由于和芝矛盾重重，春节一过，她更多的是回娘家生活。尤其开春以后，芝的娘家人少地多，缺乏劳力，芝回家可以担起一个壮劳力角色，侍弄庄稼。
白天对于我来说还好，跟村邻和家人交集、走动，聊天拉呱，或者读书写作。再加上刻意去淡忘，思念还能控制。但到了晚上，一个人在屋里，即使看书写东西，也掩不住思绪，无法不去想奶奶，奶奶的音容笑貌，奶奶的在世时光和历历往事。我的新房远离村庄，独立在一个空旷地上，这片地过去是菜园。后来我家盖房，邻居们在各自的园地里栽了树，房子周围成了树林子。晚上基本就没有人来串门了。
关起门来，奶奶就进入了我的脑海，跳荡在我的心弦千转百回。
奶奶去世以后，比我思念奶奶更加深切的是爷爷。
奶奶葬礼过后，爷爷在床上睡了五天。直到我的婚礼举行，他才踉跄着起来。我不知道爷爷是否跟我一样，每天夜深人静，或者独处时，脑子里、心里、眼里全是奶奶。那之后，爷爷每天早晨天麻麻亮就起床，跑二里多路，去村子东南黄塘奶奶的坟上。爷爷在奶奶坟前，我从来没有走近过，不知道爷爷去奶奶坟上，有没有流泪，有没有跟奶奶对话，表达他的不舍和歉疚。但我想，爷爷一定站在奶奶坟前，如同站在奶奶面前，回忆他们的昨天，回忆曾经的美好或者不堪，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风花雪月。他们有过风花雪月吗？我想应该有过，只是年代太过久远，陈旧的岁月风化了半个多世纪前的浪漫和温情。
但是，村里有人提起，在奶奶坟墓附近，听见过爷爷低沉的哭声。
爷爷从此形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天早晨都要到奶奶的坟前走一遭，一走就是十四年，直到1998年4月28日，爷爷离世的那天早晨，从没有间断。我同样不知道爷爷1998年4月28日早晨，跟奶奶说了哪些话。回到家里，爷爷就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有奶奶在守望。
在1985年春节后的日子里，我疯狂地思念奶奶的时候，并没有去感受爷爷的感受，也没有去体会爷爷对奶奶的依恋和不舍。
我想不明白，也不甘心：奶奶怎么就没了呢？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了，居然幼稚得不可理喻，对于生老病死，对于生命的追寻是那么固执。我同样对奶奶依恋和不舍。
我甚至幻想奶奶有一天可以回来。
实质上，那时的我已经患上了一种病，痴妄症。但没有人发现，我自己也不知道。
思念太切，我把对奶奶的渴盼寄托在梦里。那个时期，我每晚在睡觉前都祈祷，希望睡着了能梦见奶奶，真实世界的无望，希望在梦境里跟奶奶相遇。但奶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她老人家的离开，是那么彻底。梦遇更是渺茫。
到了春天三月份，想念和煎熬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吃不下饭，干不成事，走路脚步轻飘飘的。
我们家乡有这样一个说法：人死了，如果后人太想念，最后死者一定会在梦里吓唬你。遭受了惊吓，以后就不再想念了。
此前，我听人说过。那时的我，年轻，年轻气盛。对奶奶的思念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我的父母、爷爷，妹妹弟弟一概不知。
对奶奶的那份执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有过一两次梦里，梦见了奶奶，悠远而模糊，待我向奶奶奔过去，奶奶或者虚幻地走远，或者像雾一样在眼前散尽。梦醒以后，更加想念。
三月底一个夜晚，我在床上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屋顶，久久睡不着觉。接近一点时，迷迷糊糊，眼皮粘在一起，自己感觉进入了睡眠。
这时，我看见奶奶从村子西头走来，跟她往日在世时完全一样，样貌清晰。奶奶越走越近，我心情无比激动，向着她走来的方向奔去，迎接奶奶。
来到跟前了，奶奶的脸开始变异，大概在四五秒钟时间里，奶奶的脸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头，白发苍苍。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住老头那张须发苍白的面貌。
突然，老头的脑袋横着被砍掉半拉，眼睛以上没了，像切开的西瓜。剩余的半个脑袋血淋淋的，染红了脸、脖子和前胸，就在我的眼前。
一声惊叫，我醒了。醒了，整个人都惊恐万状。我的心脏怦怦狂跳，感到整个房间，房间的空气里，都阴森恐怖。
年轻时，我的胆子并不小，也是一个无神论者。尽管小时候爷爷奶奶给我讲了无数鬼怪神话故事，它们只是丰富了我贫瘠的童年精神生活，在懵懂的青春期幻想来一场狐仙奇遇，而没有使我相信真的有鬼神。
我真真切切被吓到了，我真想爬起来逃离。但年轻时好面子，怕传出去遭人笑话，吓得体似筛糠，终究坚持着，撑到了天亮。而那一夜，梦醒之后，再没有睡着。
果然，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要生要死地想念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