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沮丧地走在泸州街头,路边燃烧的桃花、朦胧的春光和微笑的人群一点也没有引起他的兴趣。
两次秋闱名落孙山,他的心落在冰窖里,透心寒。
“哎呦,公子见谅!”几个嬉笑而过的姑娘撞上来,他一个踉跄扑到地上,气不打一处来,就差骂娘了。
撞他的姑娘惊慌失措地扶他起来,刘翊的手破了,殷红的血滴滴答答,他本想一走了之,熟料姑娘说自家药铺就在对面,不由分说拽着他去处理伤口。
刘翊木然地进了药铺,这应该是庐州城最大的药铺,抓药的伙计就有几十名,郎中也有七八个。姑娘把他留给当掌柜的爹就找自己的小女伴们去了。
“公子海涵,小女莽撞了。”掌柜的亲自过来刚要给他处理伤口。从外面进来了几个仙风道骨的术士。
“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掌柜的眉开眼笑迎上去,将他们请进了内室。
刘翊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无甚大碍,起身准备离开。
突然,玄关处的一幅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擅长作画,为了附庸风雅苦练过。
他情不自禁地踱过去驻足画前,里面的谈笑声清晰入耳。“贤弟啊,听我等之言没错吧,才半年,你这买卖已做得风生水起。我们刚从庐州的小终南山归来,南段山尾处可真是绝佳宝地,祖坟迁至此,官运财运皆会顺风顺水,只是……”
刘翊本想再听下去,店中伙计都投来嫌弃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再呆在这儿,转身离开了。
他想起三年前,爹临终前对他的千叮万嘱。
爹被同行挤垮破产,负债累累,举家东躲西藏避着追债者。没几年,他爹郁郁不得志而终。
他永远忘不了爹临终前,伸着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千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儿啊,刘家靠你了,待你腰缠万贯或金榜提名时,就是我刘家光宗耀祖日。”说完就咽了气。
他一心想大富大贵出人头地。
药铺中术士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旋,思虑良久,他觉得宁信其有,博一把没准就成功了。
第二日一早,他翻出了家里仅剩的五十两银子,不顾娘的劝阻出了门。
“舍不得孩子,套不上狼!”他抚着怀里的银子咬牙道。
他要花大价钱去药铺找那些术士,再次验证庐州小终南山南段山尾是否真是风水宝地。
刘翊幼时家境优渥,与其他富家公子一样娇生惯养,养尊处优。
直到他爹破产,追债的将屋里洗刧一空抢去抵债,他才意识到要过穷日子了。
他娘悄悄藏了一坛银子,这三年来母子全靠这坛银子度日。
从富家公子到落魄少爷,养尊处优到勉强温饱的落差使得刘翊性格变得扭曲,在外人面前他保持着谦谦君子的形象,在家里日日发怒毀东西怨天尤人,甚至咒骂死去的爹。
如今偷听到药房掌柜依术士之言发了迹,又知道了小终南山有风水宝地,他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或许是过于紧张包袱里的银两,那是全部家底,他护得格外严实。
待他急冲冲赶到那家药铺时,掌柜的正准备关铺门。
“掌柜,请稍等!”刘翊满脸堆笑地喊道。
“是你?哦,正午忙待客,还未处理你的伤口。”吴掌柜面带歉意地笑笑,请他进去。
“掌柜,敢问,可否请正午那几位高人帮我看风水?”刘翊问。
“看什么风水,有得必有失,比我空长几岁,却想不劳而获!”随着一阵伶牙俐齿的妙音传来,上午撞倒他的姑娘从内室出来,用鄙夷的眼神望向他。
“青若,不得无礼!”掌柜正色斥责女儿。转过脸温言道:“小公子,实不相瞒,几位高人行踪不定,只愿给有缘人看风水。”
“嘻嘻,我爹救过他们的命,亦不敢随意逆天改风水,你可……”姑娘嘲讽地说笑道。
“青若!”掌柜的沉下脸,姑娘吐吐舌闪身入内去了。
“哦,多谢掌柜。”刘翊失望地走了出来。
他不知道,从他出现在这条街,就被惯
偷梁三盯上了。
刘翊从药铺出来,一路低声骂骂咧咧,嫌药铺吴掌柜不告诉他术士的下落。
走到街口,才发觉身上的包袱不见了,急忙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返回寻找。
躲在不远处的梁三原本想跑,见刘翊倒了回来,只距自己几步之遥,包袱又捆得太结实,他一直还未解开。
扭头见自己身后是一捆柴垛,他顺手将包袱塞到了下面。
刚起身,刘翊哭丧着脸走过来。“这位仁兄,有没有见过一个玄色布包袱?”毕竟返回后见的第一人是梁三,他便开口问。
梁三连忙摇头,刘翊在他身边坐下自言自语道:“仅一小程路包袱就丢了,贼人定是趁我不备拿走了。”
梁三一心想让他尽快离开,眼珠骨碌碌一转说:“兄台,我祖上有术土,略懂皮毛,此为破财免大灾之兆,你印堂发亮,鸿运临头了,快回家吧。”
“仁兄,此话当真?”刘翊惊异道。
梁三就夸夸其谈,说自己的祖父都是给达官贵人看面相、卜祸福的术士。他说得天花乱坠,刘翊信了。
听完,刘翊拖起梁三就走,惊喜道:“仁兄是术士,请跟我去测下小终南的风水,付你五两银。”
梁三一听白得五两银子,高兴得当即应了,他看了看柴垛,心想一回来就拿走。
刘翊用仅有的碎银租了马车,带着梁三赶往小终南山。
两个时辰的颠簸才到,又徒步半个时辰来到了南段山尾。
梁三早就不耐烦了,一心惦记着柴垛下的银子。
他煞有介事地转了一圈,学着偷听来的术士之语,说道:“此处依山傍水,是龙脊的支脉,风水宝地啊!”
刘翊暗喜,术士们都认为此处风水绝佳,还等什么呢。
梁三伸手要银钱,他才回过神来,说以后发迹了才能给,确实身无分文了。
梁三很想揍他一顿,又想到自己也是胡编乱造的,再说他的包袱也被自己偷来了,罢了,便悻悻然离开了。
刘翊一回到家就连哄带夺地从他娘手上撸下两枚贵重镯子当了,得了不少银。
他雇了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指挥他们将自家坟地先人的坟茔全部挖出来,迁至小终南山南段山尾处。
大汉们挖新墓坑时,发现了一窝花蛇,纷纷停下来。一人说:“公子,蛇已占先机,不宜再用了,且蛇有灵性。”
刘翊哈哈大笑着下令,:“一窝蛇而已,继续挖!”
“公子,蛇居此我等不敢。”大汉嗫嚅着。
“让开!”刘翊拿起一把镢头,对着那窝蛇挥下去。
“公子,蛇记仇,万万使不得!”有人提醒。
“全部杀死,看它还怎么记仇。”刘翊一镢头一镢头将那一窝蛇全部砍死了。
时值深秋,正是蛇的休眠期,除掉它们很容易。
挖最后一个墓穴时,大汉们惊呼起来,个个丢下镢头惊惶四散。
他们说这里已经有墓主了,里面躺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刘翊近前立在墓坑边从棺材板缝看去,棺材里的女子容貌俏丽,仿佛睡着了一般。他看呆了,脚下一滑,跌进了女尸的棺椁中。
女尸的皮肉瞬间成了一堆灰末塌下去,露出了白森森的骨架。
“啊!救命!”刘翊哪见过这阵势,吓得魂不附体,惊叫连连。
大汉们伸手把他拉了上去。
“把这骨架挪开,肉身都成粉末了,看上去还如此鲜活,足以说明风水好。”他吩咐道。
大汉们不愿再干,都说少给银钱都行。刘翊扣了每人几十文钱,大伙也不计较,拿了钱匆匆走了。
刘翊把女尸骨架抛出去,埋好最后一个刘家人骨骸,见日影西斜,觉得不宜久留,就转身往回走。
迈出不远,想起女尸骨架还未埋,再回头寻时,骨架不见了。他顿感脊背发凉,爬上马车,飞驰而去。
当夜,他梦见了自己爹,哭着叫他把坟迁回去,说亡羊补牢尤末晚矣!
第二日,他去了凌云寺,跪了三天,求了一道避邪符回来,心想,这样各种鬼魂就不可近身了。
此时他家中已是一贫如洗,无米下饮,他就上街卖起字画,以往他也卖过画,无人问津,现下却是供不应求。很快赚了不少银子。
给了娘买米银,他去了堵坊,认为有风水宝地的先祖佑护着,定会逢赌必赢。
果然是从头赢到尾,他赌大,点数必定大,赌小,那点数绝不大。赢得的银两都得用筐装回家。
他赌遍了庐州城大堵坊,无人能赢他,被冠以“赌神”的称号。
他换了大宅子,过起了从前花天酒地的日子。
他还开了几家堵坊,专门从青楼重金请了几个青楼的花魁女上街拉人来堵坊。与青楼合作后,他的赌坊生意更加火爆。
看着一个个男子被蛊惑进堵坊,想想白花花的银子,他乐得合不拢嘴。
许多媒婆前来说媒,几乎踏破了他家门槛。
他过上了做梦都想笑的日子。最不可思议的是,庐阳花县丞之女花蓁蓁对他一见倾心,还专程遣了媒婆来说媒。
刘翊兴奋得几夜难眠,且不说花蓁蓁是官家小姐,传闻此女的仙姿玉貌,引无数人爱慕,这美人儿竟对自己芳心暗许,他怎能不激动。
很快二人便成了亲。大婚当夜,刚躺下,刘翊就觉得身上有冰凉的东方蠕动,睁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他的床上、被窝里、身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花蛇,条条昂首吐着信子,冷冷地盯着他。
“蛇,哪来这么多蛇!”他惊悸地乱叫。
“哪有蛇,夫君是生了幻像。”花蓁蓁轻言道。
刘翊一躺下,腿上、胸前又全爬上了蛇,它们在他身上肆意游走。
刘翊搬去书房,同样一闭眼一睁眼间,地上就爬了成千上万条蛇,它们如影随行,挥之不去。
两天后,他去小终南山找道士,人家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一切皆是因果循环。把他打发走了。
在回来的路上,他看到了在街角鬼鬼祟祟的梁三,想到他是术士,就叫人把他带回了府。
梁三一看,自己当时胡言乱语,竟然也歪打正着,让刘翊这小子短时间内就如此富庶。再想想自己藏在柴垛下的包袱被人顺了去,身无分文。越发觉得是时候敲他一大笔竹杠了。
未待梁三开口,刘翊说:“你帮我驱走夜间的蛇,我付你二百两银。这两日你住我府上。”
梁三满口答应了,一来,他看到刘翊发迹了,依旧想骗出些钱,二来,刘翊今非昔比,他不敢得罪。就说:“蛇怕雄黄,多备雄黄酒即可。”
到了半夜,那些花蛇又出现了,密密麻麻,满地满屋,梁上还不时掉下一两条。
刘翊拼命地泼雄黄酒,蛇毫不惧怕,他走到哪儿,它们仍爬向哪儿。
梁三从未见过这诡异场面,当场吓得晕死过去。
花蓁蓁脆生生地笑着问:“为何它们缠你,是愧对过它们吗?”
刘翊蓦然想起自己砍死的那窝蛇,吓得一时语塞战栗不止。
梁三醒来,当即叩头承认自己不是术士,只是想骗点银钱花而已,这些蛇他对付不了,求刘翊放了自已。
刘翊阴冷地笑着说:“你必须在此陪我。”
两天后,梁三被吓成了傻子,刘翊也面色萎靡,脸颊凹陷,精神不振。
他又去了小终南山求道士,无人肯见,有个小徒儿偷偷告诉他,迁祖坟可避祸。
回到堵坊看见流进来的白哗哗的银孑,他犹豫了。
夜间几日,他守在堵坊的银匣子边,半夜依旧千万条蛇缠身。
他还想靠着风水宝地成为庐州首富……
想入菲菲间,他恍恍惚惚上了回家的马车。
到家门口,一下马车,有个妩媚动人的姑娘对他笑。
他想起成亲到现在每晚都见无数条蛇,未曾与娘子亲热过。
眼前的女子,身姿妙曼,曲线玲珑,看得他心旌摇曳不止。
可脑袋昏昏沉沉,他想睡去。
姑娘上前轻轻拉着他往前走,这种感觉很美妙,他轻飘飘地飞起,低头一看,另一个自己倒在家门前。
“我怎么了?”他惊问。
“你死了,被蛇缠死了!”女子答。
“以你的品性,本就承不起尚好的风水,真善、至纯之人才可担得起。所以你抢占好风水,短时内耗尽了此生的财富、寿数。况且,你还斩杀了守地灵蛇一家,抛洒了守灵女魅尸骨,必遭反噬!”女子淡淡地说。
“你是谁?带我去哪儿?”刘翊问。
“我是守灵女魅,花蓁蓁是守地灵蛇,她在外修炼躲过一刧,你残忍自私。现在,带你去见你列祖列宗并忏悔,后年你本该会中举,却不愿脚踏实地勒奋下去,想走旁门左道,咎由自取!”女魅愤然道。
“可是,药铺掌柜也是听那群术士之言……”刘翊不满地疑惑道。
“药铺吴掌柜所有的银钱全部用以救济穷苦百姓,自己不留一分,他宁舍自己的命救过许多人。那几个术士是崂山道者,你只听到前半部,断章取义。后面他们要说的是,只是像吴掌柜这样的人才能担得起这片风水,世间也寥寥无几。吴掌柜不愿迁祖坟,说自己担不起,你却捷足先登。”女魅说完叹息一声。
人之初,性本善,奈何心生浊念,便踏上了不归路。
刘翊见到了自家先人,他与长辈们抱头痛哭,自此刘家这一脉再无香火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