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双层洋房矗立在故乡。
在青砖水泥下睡着的是躺着的炕、放着的牛羊、一千层地板布鞋踩着的泥土。
门前有两棵每年春天开花的槐树。
记忆似一座城,城中一座老屋。旧旧的,装满尘埃似的记忆。
偶在半夜醒来,梦见住在老家老屋对面的爷爷奶奶,老邻旧识里到如今记忆最深刻的还是他们。一个束发及冠,一个及笄之年。一个是村上的秀才少爷,一个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那个民国年代,我们那一片老屋都是他家的.他家是村上三大地主户之一。令我记忆深刻的,他写的一手好字,双手同时下笔,篆书隶书,行书,楷书无有不能。逢年过节,便跟过去看他挥笔泼墨。如今到了而立之年,才想起可惜,竟没留存他的一幅墨宝。在我有记忆的年纪,他已是垂暮之年,驼着背,背着粪篓,拿着粪叉,腰里别着一杆烟袋。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
他却总是一脸含笑.曾经的浮世繁华,到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命运摧残,还有七个儿女的全部夭折,蹉跎的岁月,磨平了他的伤口。让他对一切变得波澜不惊,满脸皱纹,步履蹒跚,摇着一把破蒲扇,他又变成了济公传。
他的老伴,对门奶奶,是个高个子,却有一对三寸金莲.那是大家闺秀的旧时代产物,年轻时应该也是方圆几十里的美人。后来她抱怨的多了,流连的少了。可她在那个嫉富如仇的文化时代明哲保身,上缴了自己的全部家产,保全了一家。舍弃了荣华富贵,脱下贵衫,辞退丫鬟,洗衣做饭,上房下地.她的七个儿女,最大的都到了龆龀之时,却无一而活。对一个母亲来说,七个的不幸,一次又一次的划深她的伤口,多舛的命运,没有成为压倒她的一根根稻草,她没有被打垮,后来年纪大了,她有了信仰。她,一个传统中国下的老妪,她成了一个天主教徒。那或是对她的一种慰藉。因为有了信仰,她眼神有了光芒,她有了强大的支撑。
小时候最喜去他家玩。天井中砌的泥土灶台,每天早晨都会冒起浓浓的烟。两扇吱吱作响的木门里是昏暗的厅堂。两扇古老的双层格窗,曾经糊着的纸已消失不见。换成了现代的塑料布,放在从前,这双层木格是富贵人家的象征,如今却已有些格格不入。两间里屋,两个土炕。从花样少年时到如今过了花甲之年,却不知在何时分了居。老头屋里堆满了各式的酒瓶。柜子上架着各种木匠器具,角落里是捡拾来的旧物,靠着屋门一侧盘着一个单人炕,他经常侧蜷卧在那,更显罗锅身子。屋里常年弥漫着烟酒味,潮味混杂的味道。老太太屋里收拾的却是井井有条,干干净净,一个旧物长柜擦得一尘不染。通头火炕上放着一个炭木火盆,里面压着暖暖的炭灰。如果说两位老人有共同爱好的话,那就是两个窗台各放着一台收音机。那是他们聆听外面世界的地方,里面经常放着评书,单田芳,袁阔成,刘兰芳等不绝于耳。我也在这些故事里长大。
每天早晨,老太太都会为爷爷烧好泡茶水,做好了饭菜。然后各吃各的。虽然是粗茶淡饭,甚至不见多少油水,但他们依然心存优雅,那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年轻时也曾附庸风雅,而今贫困潦倒,盛极而衰。这些转变,是多么痛的生活过程,又需要怎样的领悟。
每年入夏之时,像是约好了一样,各家都会拿着自己编织好的草席草垫去门口纳凉。我便去找对门爷爷,与他逗玩。老头点上自己用艾草做的驱蚊香,赤裸上身,摇着那把不知多少年头的破扇子。月朗星繁的时候,广播里热闹的声音,远处邻里的嬉笑声,还有他叨叨的老故事。
那是一九九几年,那是两千年初。日子平淡的过着,我还是黄口垂髫,那段时光,那个旧时代。
两零零零年以前,他家没有电灯,煤油灯,蜡烛,依旧发挥着光和热。后来从我家扯了一根电线,于是他们有了电。他们进入了现代生活,只是后来,我上初中,去了县里,专注于上学,专注于我的世界。走的太快,远离了他们。再回头,他们也已老的太快。老头越发消瘦,烟戒了,酒戒了,也没有阻挡他年老的步伐。记不起零几年,许是初三放假的时候,一天晚上,老太焦急的敲响我家房门,父亲母亲赶过去照料。老人当晚坚强挺了过来,只是往后却已不怎么吃东西.一周之后,老人还是撒手人寰。当时未曾感觉悲伤,只是为一个熟悉不过的老人过世倍感惋惜。如今,却甚是怀念。后来听母亲说,老太不想再给他医治下去,并非无感情,只是顺承生命轮转而已。他活的够久了,相对于他的生命,他所经历的岁月更长。或许有一天,我也能看透生命的真谛。后来上高中,回家时间愈发少了,老太也被邻村外甥女接过去照料。房子空了,一天天很快破败开来。由于土房的缘故,没几年光景,偏房慢慢坍塌,屋顶五颜六色的屋檐,那是老头喝完了的酒瓶。坍塌后,再也不见。旧木门上,已满是蜘蛛网。
大学第一年,主屋也在一夜雨后消失不见,几个月后,母亲告诉我,老太太也过世了。老屋,人,记忆,就这么一点点被时间全都带走。时光催人老,如今对面已是空空荡荡,杂草丛生.连地基断垣都湮没了。围起的铁丝网里有几个小菜池,再也寻不见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后来在外面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电话里偶有说起村上哪个老人又过世了.而我有的已然想不起他或她,他们的模样,或与他们曾有过的关联。再后来听到的就是父母同辈中人谁家又生病了,出事了。那时并未感觉出什么,只是在我生病后,在现在,忽然觉醒,父母一辈,新的一辈,正在老去。时间像是在重复,人,却换了容颜。
如今,自家老屋的偏房,已然倒塌了。
不知,当我们垂垂老矣时,老屋尚存否?那些老屋还有几座,那些故人还有几个,那些记忆,还能记得?
当我们老了,头发白了,搬起那只小时候的旧竹椅,坐在老屋门口,睡意昏沉.袅袅炊烟,金色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