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a 我们村有杀猪的人，姓东，很凶。
不仅他脾气凶，而且他长相凶恶。
狭长的两颊，高颧骨，薄嘴皮，两只黄色的眼珠子，眉毛很短，看人的时候，都是斜着一蹬，那杀气就跟着来了。有人说，杀猪匠这种职业，手上沾血，干的是剥夺生命的营生，损阴德，会折寿的，死了都得进十八层地狱。
这种人鬼都怕，常有谁家小孩子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就去找杀猪匠借一把杀猪刀，放在枕头底下，一宿就好。
也有搬新家的，怕有不干净的东西，借把杀猪刀挂门边，保准啥事都消停了。
猪肉董他爹就是个杀猪匠，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两把刀。这两把刀说的是两门手艺，一刀宰猪必死，一刀切肉奇准。他宰了一辈子畜生，浑身带血腥味，洗澡都搓不掉，可照样活到八十八，比我们村很多老人活得年纪都大。
村里人都说，当杀猪匠的，是上辈子损了阴德，下辈子还。猪肉董两代人都当杀猪匠，肯定是他爹的罪过大，绕他身上了。父债子还，这是扔到判官老爷那儿，也是改不了的理儿。
猪肉董继承了他爹两把刀的手艺，但跟他爹不一样，他很相信鬼神。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人死了会托生回来，生前害死了什么畜生，死了以后就托生成什么。猪肉董就很害怕自己老爹托生成猪，每次杀猪的前一天，都会跟要杀的猪单独待上小半天，啥也不干，就干坐着。一直坐累了，临走的时候，才说声：“你是我爹不？”猪不搭理他，他就明白了，不是。猪要是跟着哼哼几声，他就会再跟猪待会儿，然后第二天杀猪的时候，狠一点。
为什么要狠一点呢？
狠一点，死的就痛快一点，往往疼的就少一点，猪少遭罪，人也少折腾。
杀猪前，先用指头粗的生铁钩子，钩住猪嘴或者猪脖子，给拽到杀猪床上绑好了。杀猪床，都是用生铁烧的V字型的铁架子，猪往上一躺，身子刚好卡在杀猪床的底部，再用绳子五花大绑，任它有多大的劲也蹦不出来。
接下来，杀猪匠就会拿一个盆，放在猪脖子下的地上，用来盛血。杀猪匠放血的刀刃长三寸三，窄背长刃，磨得闪眼睛。一刀下去，直插心口大动脉，豁口十公分。
这一刀很讲究手艺，不能浅不能深，不能扎在心脏上，也不能豁不开动脉管。
猪吃疼，开始拼命挣扎叫唤。这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吼出来的，当真是拼了命，往往村南头杀猪，村北头都能听见嚎叫声。这一挣扎，血淌的更快，热气腾腾冒着血沫子，一会儿就接一盆。这会儿，杀猪匠开始招呼旁边的帮手，摁住了猪。
这时候的猪，还没死透，会垂死挣扎，有的劲儿大的，一个折腾能把绳子崩断，在院子里跑上两圈，撒两圈血。
等猪彻底没气了，杀猪匠才手起刀落，给猪脑袋削下来，然后剥皮卸腿，这一道工序才算完成。
有些讲究的人家，在杀猪前，都会上香烧纸，连喊罪过，表表善心。
猪肉董颇为不屑，眼珠子翻两番，说都他娘的宰猪吃肉了，还穷讲究个蛋，有种别杀猪别吃肉啊。
杀猪这事，有个规矩，定好的杀猪日子，不能退。天上下刀子也得给猪宰了。有人说，杀猪匠就是阳间的判官，说你啥时候死，你就啥时候死。定好的日子改了，那是罪过。
猪肉董有一次，就没按日子来。
那天他儿子开学，头天晚上他儿子问他，能不能送他去学校，不杀猪了？猪肉董从来没送儿子去过学校，他打小就讨厌那个地方。他问儿子为啥突然有这想法？
他儿子说，晚上睡觉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猪，他爹在猪圈外面，排着头的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一个，轮到他的时候，一刀进去，血没出来，又是一刀，一连好几刀，把他疼的哟，只好大哭，喊爹也没人应，然后哭醒了。
猪肉董很疼孩子，抽了两袋烟，然后拍拍儿子屁股，说早点睡，明早起早。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俩人就起来了，收拾完不到五点，上路。猪肉董腰里别了把杀猪刀，一身猪肉味。爷俩一路到学校，猪肉董没进校门，远远看着儿子走进去，转身便往回跑，他要赶在六点前到家，那是头天跟人约定好的时间。
可猪肉董迟到了，人赶着猪，早在门口等着了。
猪肉董赶紧安排抓猪上杀猪床，绑好了，提着刀就要捅。可他想起儿子讲的那个故事，怎么想怎么下不去手。
旁白人都愣，寻思老董这琢磨啥呢，就喊了他一嗓子。
这一喊，猪肉董一个哆嗦，刀子了，插到了猪身上，血呲的一下就喷了出来。这刀没刀要害，杀不死，猪嚎的声嘶力竭。猪肉董只好拔刀又捅了一下，这才给解决了。
这一头猪杀完，猪肉董虚脱了似的，浑身没劲儿，坐在旁边半天没说出话来。
来杀猪的，给了钱，留了两副猪蹄子给他，然后把其他的都带走了。不过临走时候留下话来说，以后猪肉董杀猪，可得降价了。
为什么？因为他砸了招牌，猪差点没死成。
猪肉董没当回事，身上缓过劲儿来，把猪蹄子扔进锅里，给炖了。
晚上孩子回来，整个人没精打采的，猪肉董给煮的蹄子吃了两口。到了半夜，孩子睡梦中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把猪肉董吓了一条。
忙问他怎么了？
孩子抱着他就哭，说看见爷爷了。
猪肉董心里一紧，忙问爷爷说啥了没？
孩子抹着眼泪说，爷爷骂你个兔崽子，咋连句话都不说就动手？
猪肉董浑身冒汗，这不是见鬼了吗。又问，爷爷还说啥没？
孩子说，爷爷问我蹄子好不好吃，我说好吃，爷爷就把手递给我，说再吃一口吧，再吃一口爷爷就该上路啦……
孩子说完，哇的一声，把晚上啃的猪蹄子全吐了出来。
猪肉董把自己的一副杀猪刀，全塞到枕头底下，抱着孩子，一宿没睡。
一连好几天，猪肉董连屋子都没出。有找他杀猪的，他也不接。每天只看见他儿子，一个人上下学。
约莫过了一集（农村赶大集，一般五天一次，就叫一集），猪肉董从屋里出来了，拿刀的手少了三根指头，用毛巾包着，一手捂着心口。他去找了村书记，说自己心口疼，手指也断了，以后杀不了猪了。让书记帮忙，在村里大喇叭上广播几句，这种营生别再找他。
那副刀，猪肉董没舍得扔，卖给别的村的一个杀猪匠了，卖的钱刚好够给孩子的学费。
不当杀猪匠，猪肉董也没其他手艺，就跟别人一起，去外地打工，孩子托付给邻居照看着，从小习惯了，孩子一个人也能料理好自己。
就这么过了不到一年，那年还没到八月十五的时候，猪肉董本来老早就给孩子说了，回来带孩子去买个球玩。可那年，他就跟最后一次杀猪一样，失约了。
猪肉董死在工棚里，死的时候没啥动静。晚上工友起夜，没听见他打呼噜，觉得奇怪，拉开灯一看，猪肉董已经脸色紫青，人死透了。
后来听说他是突发心梗死的，第二天直接给火化的，工地上赔了两万块钱了事。他儿子那年还小，刚十二岁，下葬的时候，也没哭。
倒是八月十五的时候，邻居觉得孩子可怜，就把他叫家里吃饭，孩子说不去，说要等他爹一起。他爹答应他，要回来给他买球的。
邻居不放心，就偷偷跟进院子里，听这孩子，窝在家里哭了一宿。
说起这孩子来来，村里的老人们都抹眼泪。
大家也都知道，以后村里再没杀猪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