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才连恭的讨厌,悔恨的白牙无语,哭着想流泪,她好像从玉梦中醒来,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是放手。(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爱情名言)
民国年间,豫西南农村偏僻闭塞,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看戏。哪个村子晚上有戏,附近十里八乡都扶老携幼去看。当时戏班子很多,唱豫剧、曲剧、越调几个剧种,是盛产无数传奇故事的由头。我四爷石玉琬在豫剧戏班唱文小生,传统戏多演才子佳人,他优美的唱腔和身段,尤其受到女性观众的青睐,人称“女人迷”。乡间流传调侃女戏迷的顺口溜:“喝罢黑了汤,心里就上慌;不刷锅不洗碗,急着去看石玉琬。”可惜石玉琬被人打断一条腿落下残疾,过早结束自己的艺术生涯,可他遭何人暗算却是个无头案。
我家是有百十亩好地的殷实大户,每到麦苗一尺多高的农闲季节,我曾祖父常请戏班子来唱戏。有钱人为乡民请戏,除了显示主家仁义,还有个妙不可言的好处。戏台搭在自家麦田里,唱罢戏留下许多大小便,麦苗也被踩得东倒西歪,邪门的是一场春雨过后,麦苗绿油油出奇的茁壮。
曾祖父是个豫剧票友,还会拉大弦,常在家自拉自唱。四个儿子耳濡目染,从小学唱豫剧。唱得最好的是石玉琬,他天生是生行的料,白净脸,双眼皮,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嗓音清脆,音域宽阔。曾祖父曾请在邓州戏园子挂头牌的小生苏德龄,来家小住专门给石玉琬说戏,从指法眼神到抬腿投足,再到“二本腔”抑扬顿挫,都示范讲解。苏德龄见他扮相俊美、动作潇洒,有意请他到戏班挑梁。石玉琬说中呀中呀,不想曾祖父像一座山挡在面前。
曾祖父一辈子爱唱戏,年轻时还粉墨登台过把瘾,那是一种雅兴和消遣。旧时人们爱看戏又鄙视戏曲演员,叫他们“戏子”,是下九流行当,死了都不得入祖坟。票友唱戏与演员唱戏有着天壤之别。四儿子执意要进戏班子,曾祖父认为是件不体面、不光彩的事情,比在戏场捏女人屁股还伤风败俗。他决定让四儿子成亲,有了家室就会收心,娇俏美丽的妻子会拴住他的腿。
邻村李家的二闺女儿白妮貌若天仙,如今待字闺中,曾祖父赶紧托媒人上门提亲。两家门当户对都是富裕人家,李家见石玉琬又长得眉清目秀,说话慢声细语,只是对他要进戏班子的事像吃了个蝇子。曾祖父拍着胸脯说:“只要令爱进门。就是八抬大轿请,四兒子也不会进戏班子了!”李家人眉宇间的忧虑散去。旧世道婚姻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顶花轿把白妮接到我家,她弯眉细目肤如凝脂,对丈夫知冷知热百般呵护。
曾祖母是个极有见识的老人,知道丈夫去世后该分家了,大儿子有鸦片烟瘾,二儿子是妓院常客,三儿子性格懦弱,四儿子不思农耕,没有一个能支撑起门户。曾祖母请族长主持,将家中房产土地分作四份自立门户,谁把土地装进大烟枪化作青烟,谁一家人喝西北风;谁夜夜笙歌把家产散尽,谁一家人出去拉棍要饭。
白妮还是个管家好手,雇长工春种秋收,舍不得让丈夫干活。可石玉琬是天生为戏而生的人,衣食无忧的日子让他厌倦,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渴望到天空自由飞翔。
那时候乡村有野戏班子,实际上是附近几个村子的戏迷,农闲时组织个草台班子,脱下农衫换上戏装,敲响锣鼓家什登台唱戏。牵头的马老六见演员不够,请石玉琬去补场,憋屈在家里的石玉琬精神大振。当然,这要得到白妮的首肯。这种戏班子是戏迷的自娱自乐,白妮心中不快也不好反对。
石玉琬只要走上舞台,就脸色灿烂,眉目焕然。他的演唱声情并茂、韵味浓郁,撑起了野戏班子的台面,方圆十里八乡慕名而来请戏者络绎不绝,就连豪门大户也来请他唱堂会。马老六有了进项也有了野心,购置戏衣招收艺人成立戏班子,演员装容明艳、衣着光鲜。石玉琬挂头牌唱文小生,他行腔刚柔并济,吐字上字清板稳,连走路都念念有词,反复揣摩唱词的字头、字腹、字尾的发音、放音、收音,应验了“不疯魔不成活”的梨园老话。
豫剧中的文小生化装不挂胡须,饰演的是潇洒飘逸、儒雅大方的青年书生或公子。石玉琬扮演《秦雪梅》中的商林,《西厢记》中的张生,《白蛇传》中的许仙,《王金豆借粮》中的王金豆,《雷宝童投亲》中的雷宝童。他声名大噪,出场就是碰头彩,迷倒无数大闺女小媳妇,连半老徐娘也看得两眼发直口水漂丝。
旧时戏班子在乡间演出,演员分散到户家吃派饭。女戏迷对石玉琬心仪已久,苦于没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石玉琬常演罢还没卸装,唇红齿白的大闺女小媳妇们,早就守在后台把他往自家拉。婶子大妈来晚了,挤不进去,笑骂道:“你们急着跟人家私奔呀!”这话像挠到年轻女子们心里的痒处,低着头两腮泛起桃红,掩嘴嘿嘿乱笑。
白妮一不留神放飞了手中的风筝,丈夫随戏班子唱戏,她独守空房以泪洗面。石玉琬面对妻子幽怨的眼神心怀愧疚,曾几次打算不再出去,可他视戏如命,离开舞台如坐针毡,在家没几天就一个旋身离去。旧时戏班子风餐露宿,常吃干粮喝凉水,晚上找个破庙歇息,用乞丐铺过的麦草过夜。石玉琬只要能登台唱戏什么苦都能吃。
白妮望着丈夫的背影一脸凄然,丈夫在台上与风情万种的女角颠鸾倒凤,在台下女人们又蜂蝶般地围着嘤嗡,满眼浮光潋滟的美色,怎会甘心厮守在自己身边?石玉琬曾再三解释:“我不是那种花心男人,就是她们有那个心,我也没有那个意呀。再说,女人们不是喜欢我,是喜欢我扮演的人物!”白妮意识到是戏曲夺走了丈夫,真想一把火烧了那戏台子。
戏子是浪子,常年在外漂泊,夫妻离多聚少。石玉琬觉得对不起莺声燕语一副娇态的妻子,想用一纸休书不再让她受孤寂。白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知道丈夫对妻子和戏台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不,丈夫是爱自己的,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他只是离不开戏台。白妮爱丈夫,爱得死心塌地,她杏目圆睁决绝地回答道:“就是死,我也不会和你分开!”曾祖母听说四儿子要休妻,气得眼前一黑差点儿栽倒:“你娃子听着,你想不要白妮,除非我死了!”
不知怎么回事,那几天白妮夜里噩梦不断,白天右眼皮还“嘣嘣”直跳,闹得她心神不安,好像有祸事发生。这天中午,一辆牛车“吱吱呀呀”停在我家门口,躺在车上的人一条腿缠着纱布,白妮怔然如痴,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石玉琬被人打断一条腿。白妮泪如泉涌,那是从心里流出的血。她没有半点怨意,守在床前煎药熬汤悉心照料。
石玉琬被人打伤有不同的版本:
有人说,戏班子在一个镇上演出《白蛇传》。镇上住着个下野军阀,他的四姨太看见饰演许仙的石玉琬,是个貌若潘安的美男子,眼睛里放出火辣辣的异彩。此后,狐媚风骚的四姨太常来后台找石玉琬,石玉琬装作不谙风情懵懵懂懂。这事传到那下野军阀耳朵里,暗中派人打断石玉琬一条腿。乡邻听这话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咳—!”旧时梨园界名伶与富家小姐、姨太太有染,香艳情色绯闻命案时有发生,打断一条腿算啥稀奇!
有人说,石玉琬唱得太“红”,挡了同行的道。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戏班子在一个村口唱戏,石玉琬中场内急到野地里方便,突然窜出来几个黑影将他腿打断。一语惊醒梦中人,乡邻们一拍大腿:“咳—!”你砸了别人饭碗,人家还不砸断你的腿?
三个月后,石玉琬腿伤痊愈,可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再不能登台唱戏。石玉琬仰脸眯着眼看看天,顿觉天旋地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石玉琬倒了,马老六也跟着倒霉,没唱大轴的,戏班子散了。一副落魄相的马老六赶着骡马大车回家,把戏箱道具搬进仓房,第二天就赶着骡马下地耕种。乡邻说他命浅福薄,架不住大财气,他不敢言声,可有人说戏班子垮在石玉琬手里,他滿脸涨红梗着脖子道:“天地良心,到后台找石先生的漂亮女人不少,可从没听说有个下野军阀的四姨太。何况石先生不是拈花惹草那号人。至于说招同行嫉妒,我看也不可能,我都熟悉咱这地面上唱小生的,他们没那个胆子。再说,就是把石先生废了,他们也球事不顶!”
人们摇头叹息,说这事儿真成了无头案,狄仁杰在世也不好破。曾祖母望着四儿媳的泪眼,恨恨骂道:“是哪个挨千刀的,把我四儿害到这步田地!”
白妮因祸得福,丈夫再也不随戏班子走了,但并没有出现夫妻形影相随的温馨。白妮望着枯坐那里两眼发直痴痴呆呆的丈夫,心里一阵刺痛,便想尽办法让丈夫高兴。她知道丈夫喜欢与人说戏,可她不喜欢看戏也不会说戏,两人实在是没有共同语言。
石玉琬离开锣鼓咚咚锵锵的戏台,不到两年工夫,头发灰白,腰也有些佝偻。那年冬天,石玉琬一病不起,白妮侍奉汤药月余,药石无效病势日深。他临终前,黯然神伤地对我爷爷说:“三哥,我知道是谁打断我的腿,可人家对我并无深仇大恨啊!”我爷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谁?石玉琬痛苦地摇了摇头,扭过头去半日无语,似有难言之隐。
那天石玉琬出殡,白妮娘家远方亲戚都来了。马老六瞅见有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心里“咯噔”一下,双目骇然睁大。那天夜里石玉琬被打后,他第一个赶到事发现场,黑暗中同这几个人打过照面。
至此,我家人才知道折断石玉琬双翼的人。
白妮极尽温柔体贴却始终留不住丈夫的脚步。三载情缘空成恨,爱之繁花被打得残红遍地。白妮彻底绝望了,为了让丈夫不再出去唱戏才出此狠手,哪怕丈夫残疾,她也情愿服侍他一辈子。一个受人欢迎的民间艺人,被浓浓的爱意中断了舞台生涯,在抑郁中英年早逝。白妮做梦也没想到是这种结局,悔恨绵绵无绝期,欲说不能又欲哭无泪,成为她后半生挥之不去的伤痛。
此时,白妮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才悟出一个道理:爱就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