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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亮剑》,抗战小说我还推荐这一本

赵大河河南文艺出版社

赵大夏,河南南阳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目前在河南省文学院工作。

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长篇小说《侏儒与国王》等,话剧作品有“开心麻花”系列等,影视剧有《湖光山色》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曹禺杯”戏剧奖、《莽原》文学奖等奖项。

《燃烧的城堡》

第1章 漫长的一天

01

早饭后父亲出去了一趟。他去找他的朋友寸绍锡。外边已经很乱,到处是逃难的人。

人们将能带的东西全都带上,粮食、衣裳、被褥、锅碗等等,一片破布也不愿落下。老人和孩子都要自己走路,别指望有人搀扶,更别说背了。另外,他们还得力所能及地带上一些东西。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噘着嘴很不情愿地抱着一只母鸡。一个七八十岁满头白发的老太婆,抱着一个陶罐,倚着一棵大树不走了,她说我走不动了,你们把罐子抱走,让我死这儿算了;一个中年男人停住脚步,回过头黑着脸对她说,你要敢把罐子扔了,就等着饿死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太婆能怎么办?只好颤颤巍巍挪动脚步往前走,她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还有一个妇女挺着大肚子,背着一个包袱,走得很慢,她丈夫骂她贱货,磨蹭啥哩;她咬紧牙关,瞪着眼,不回话,也许快要生了,但愿她别生在半路上。

尘土飞扬,空气令人不安地颤抖着。大部分店铺已经上了门板落了锁。那些开着门的,店主和伙计忙忙碌碌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离。棺材铺的老板站在门口长吁短叹,完了完了完了,棺材背不走,他不知道自己死时能不能捞到一副棺材……父亲沿着大街来到南城门。城门大开,看不到一个兵。昨天还传说有一支队伍要守城,今天却连一个兵的影子也看不到。

父亲拐到后街。那儿有一所学堂,叫新民学校,寸绍锡是校长,兼教高年级语文。学校与外面大不相同,安安静静,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大榕树巨大的树冠遮住半个院子。树上有鸟,能听到鸟叫。都逃难去了吗?听到别样的声音,他循声找去。全校师生集中在大礼堂,寸绍锡正给他们上课。不知寸绍锡讲了什么,师生哭成一片。寸绍锡做个手势,不要哭,不要哭。师生们大都不哭了,一个个眼含热泪。有几个学生还在抽泣,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寸绍锡说,不要哭,今天,最后一课,我们学习岳飞的词《满江红》。他将《满江红》的内容写到黑板上。由于太用力,摁断了三根粉笔。

父亲站在窗外,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上课。他要等到日本兵进城才肯下课吗?父亲看一眼挂在榕树上的钟。他真想去敲一敲,给寸绍锡提个醒儿:喂,伙计,该下课了,快让学生逃命吧。父亲只是这么一想,他没有真的去敲钟。

父亲在寻找树上的鸟。鸟肯定知道更多的消息,它们在天上飞,看得远。他听到鸟叫,至少两只。它们在谈论看到的一切吗?父亲听到鸟儿扇动翅膀穿越茂密树叶的声音,随后看到两只鸟飞向远方。他没看清是什么鸟。他看着鸟儿,直到它们的影子在天际完全消失,才收回目光。

此时,城里像被捅的马蜂窝,乱哄哄的。唯独这里,学堂,安静得像老坟园。大礼堂里师生齐诵《满江红》的声音更衬托出这份安静。父亲来找寸绍锡,是要商量一起逃难的事。本来心乱如麻,踏进校园,却安静下来。此时,他想起在日本长崎留学的种种情景。

那时他是个穷学生,有些自卑。他很用功,总是独来独往,像个书呆子。有一天山口教授请他到家里吃饭,他受宠若惊。他不知道日本家庭的礼仪,忐忑不安。要带礼物吗?他不知道。再说了,贵重的礼物买不起,便宜的礼物拿不出手,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他将从家里带来的一支笛子作为礼物送给了教授。

那支笛子虽说不值钱,但他很喜欢,再说了,毕竟是从中国带过去的,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山口教授说你不必带礼物的。他说一点心意。教授说那我就收下了,我很喜欢笛子。教授其实不会吹笛子。他当时没考虑那么多。教授向他介绍了夫人和女儿。教授对他很好,亲自为他沏茶,还请他参观书房,说那里的书他可以随便借阅。教授夫人和蔼可亲。她打过招呼,就给他们张罗吃的去了。教授女儿和他见面后钻进自己的房间,直到吃饭时才出来。

他当时对她并没什么印象,也不觉得她漂亮。她叫山口晴雪,人如其名。雪,一份安静和距离。晴,那是交往之后的感觉,暖融融的。这都是他后来想到的。当时他拘谨得不得了,一心想着别出错,别失礼,哪有工夫想她名字的象征和寓意。他的身体是僵硬的,吃饭时,他不知怎么搞的把调羹碰掉地上摔碎了,捡调羹时,又将筷子碰掉,想在半空抓住筷子的努力又差点掀翻桌子。大家吓一跳。他头脑一片空白。教授安慰他说没关系。教授夫人为他换上新调羹和筷子。山口晴雪对他浅浅一笑。这一笑永远印在他心里。

关于这一笑,他当时印象其实没那么深。后来,不断回忆,不断强化,这一笑就像膨胀的气球一样,不断扩充体积,不断挤占别的记忆,以至于到后来,这一笑成了回忆的核心、回忆的全部。他发现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山口晴雪。

他没有守住秘密,他的回避,他的脸红,他的不知所措,任谁都能看出端倪。山口晴雪当然也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应对的办法是把男朋友高调领回家,并介绍给他认识。之后,是这样一个时期,表面上一切照旧,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不平静。他一如既往,见到山口晴雪还回避、还脸红、还不知所措,心里爱的火苗不但没熄灭,反而烧得更旺。

教授夫妇对他充满怜惜,他们的表情似乎在说,这小伙子心里不知有多痛苦。山口晴雪发现一个她不愿承认的事实,她不爱“男朋友”,她爱这个中国小伙。随后,一个相当长时期,表面上看,一切照旧。山口晴雪仍和“男朋友”谈着恋爱。他仍孜孜于学习。教授夫妇各忙各的。他和山口晴雪除了无法回避时点头寒暄,没有多说过一句话。

但是,爱情却奇怪,非但没有淡漠,反而越来越热烈。他在想象中和山口晴雪谈恋爱,山口晴雪也在想象中和他谈恋爱。说白了,他们在各自做梦,做白日梦。奇妙的是,两个人的白日梦竟然是重叠的。他们就这样完成了谈恋爱。回国前,他鼓足勇气对山口晴雪说,嫁给我吧。山口晴雪怔怔地看着他。他等着她拒绝,然后他逃跑。这几秒钟真是漫长,像一辈子那么长。他的心不会跳了。他不会呼吸。他马上就要晕倒。这时,他看到山口晴雪微微点头,矜持,庄重。你看,想象中的花朵,竟能在现实中结出果实。

教授夫妇不但没有反对这桩婚姻,还为他们送上祝福。教授希望他留在日本。他说,以你的才华、勤奋和钻研精神,前途不可限量。还有一点教授没说,那就是以自己的名望,会为他铺平前进的道路。他执意要回国。教授夫妇再三挽留,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就这样,他带着山口晴雪回国了。

图源 中国远征军网 | 腾冲战役

02

现在告诉你们吧,山口晴雪就是我母亲。她到中国后改名叫方晴雪。忘了告诉你们,我父亲叫方渡。父亲对我说,正是我爷爷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才远渡重洋的。还有我,我叫方捷。父亲给我起这么个名字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来得太快了。捷者,快也。还没到预产期,我就急不可待地要从娘肚子里蹦出来。

扯远了。还回到父亲来找寸绍锡商量逃亡的事上吧。寸绍锡在上课,父亲站在院子里等待。树上有鸟叫,后来,鸟飞走了。父亲还站在那儿。他想起在日本留学的事,他在那儿收获了爱情。父亲带着母亲回国,在上海开了一个诊所。医疗器材是山口教授赞助的。那是1933年。1937年春,我哥哥来到这个世界,随后中日战争全面爆发,父亲将诊所搬到老家腾冲。现在,战火烧到腾冲,父亲又面临选择。

这时候我成了麻烦。我在哪儿呢?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按推算,我应该三天后来到这个世界。父亲为什么给我起名叫捷,因为我没有等到三天后,就急不可待地要钻出来。父亲在校园里回忆爱情的时候,我已经不安分了。母亲感受到了,她叫道,天啊,可别这个时候。父亲有心灵感应。他听到一个声音:快回家!他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他不再等寸绍锡下课。他隔着窗子冲寸绍锡点点头,离开校园,往回走。

父亲感到自己像是在梦游,周围的一切既真实又虚幻。街上比他来时更乱更喧嚣了。有一个疯子边跑边叫:来了,来了!绸缎铺的王掌柜拦住他问:什么来了,是鬼子来了吗?疯子还是叫:来了,来了!王掌柜问:你看见了吗?他还是叫:来了,来了!王掌柜说:滚!疯子往前跑,继续叫:来了,来了!

一匹骡子受惊在大街上奔跑,人们纷纷避让。骡子还拖着缰绳。骡子的主人在后边追赶,大叫:拦住它,拦住它!可是没人敢拦。骡子的蹄声犹在耳旁,一个女人的叫骂声突然响起来:谁偷了我的钱,不得好死啊,出门叫你撞上鬼子啊。她丈夫叫她住口,她不听。找到了,她丈夫说,钱找到了,还是你藏的。她的叫骂戛然而止。在哪儿找到的?墙缝里。墙缝里?那不是我藏的,我没往那儿藏……

街上景象就像一幅卷轴画在我面前打开,一切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好像亲眼看到过。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父亲走过街道时,我还没出生呢。我不可能看到。那么,这些景象由何而来?是父亲讲的,哥哥讲的,还是别人讲的,抑或是我从哪儿读到的?我不确定。还有,父亲那天的一切活动我好像都知道。你会说,这不奇怪,也许你父亲给你讲过无数次。可是,父亲心里如何想的,我好像也知道,这就很奇怪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我唯一清楚的是,我不是在虚构,我是在记下我头脑里出现的画面和声音。

回到街上。这条街父亲走过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总是去找寸绍锡,和寸绍锡谈古论今,每次走的都是这条街。诊所有急诊病人,如果父亲不在,母亲一定会打发哥哥到学校去喊父亲,父亲一定在那里。对父亲来说,多么熟悉的街道啊,现在竟如此陌生。光线、气味、尘埃、声音、天空,都是陌生的,甚至脚下的石板也有些陌生了。平常的热闹、笑声、吆喝、讨价还价、一团和气等等,都不见了,好像那是梦境,现在一觉醒来,这种混乱、惊慌、叫喊、咒骂、紧闭的大门、冰冷的铁锁、可怕的阴影等等,才是现实,才是真实世界。

图源网络 | 战后的腾冲县城

03

描写这些让人心里发堵。这个世界我应该不愿意来才是,我为什么急着要来呢?母亲说她受了惊吓,动了胎气。受什么惊吓?原来院里有一口大缸,哥哥搬东西时将靠在墙上的梯子碰倒,梯子砸到大缸,“哐”的一声。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大缸裂开一道纹,裂纹从上到下,慢慢延伸,到缸底时突然崩开,分为两瓣,缸里的水“哗啦”泻一地。母亲正好看到这一幕,心头一惊,便感觉肚子里有了反应。

第一次阵痛持续了十几分钟。母亲咬牙忍着,不叫出声。哥哥看在眼里,他要去叫父亲回来,母亲制止他:别去。哥哥听母亲的话,没去。他以为母亲希望他陪着,其实是母亲知道从第一次阵痛到分娩还会有相当长时间。这期间,唯有忍受,谁也帮不上忙,父亲回来也没用。母亲坐到凳子上,看着打包好的东西,骂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添乱。哥哥看着院子里的水,想把裂成两瓣的缸挪到墙边,试了试,挪不动。母亲说,等你爸回来挪吧。

过一会儿,阵痛结束,母亲起来继续收拾东西。哪些带上,哪些留下,不好取舍。父亲交代,所有药材器械都带上。好吧,母亲说,都带上,都带上。她知道那些东西对父亲有多重要。可是,这是逃亡,不是搬家。能不带吃的吗?能不带穿的吗?能不带用的吗?女人考虑事情和男人不一样。人要活着,就得有吃有穿。可是,单靠父亲,哪能带那么多东西。雇人?这时候到哪儿去雇人。父亲去找寸绍锡,商量往哪里逃亡是其一,其二是结伴好有个照应,最重要的是想让寸绍锡帮着拿一些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叫上一两个学生过来帮忙。

趁父亲还没回到家,重大问题还没到来,我来说说母亲吧。这时候我和母亲关系最亲密。母亲的子宫,我的天堂,这狭小的黑暗的温暖的海洋啊,徜徉其中多么惬意。今天似有不同。平静的海洋先是一阵悸动,叫我害怕。接下来,归于平静。但这平静却叫人不安,似乎有不可知的力量正在某处积聚,随时准备掀起惊涛骇浪。我能怎么办,想叫喊,发不出声音。踢腿打拳,只会叫母亲疼痛。祈祷吗?也只有祈祷了。我蜷曲的姿势适合祈祷,再虔诚也莫过于此。神啊,保佑我吧,保佑我的母亲。

母亲远涉重洋,在上海还与外公外婆书信往来,到腾冲后,书信一概断绝。在这儿,她听不到一句熟悉的母语,吃不到一口熟悉的什锦汤面。母亲已经完全中国化了,腾冲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日本人。她在日本学的是护理,跟随父亲来中国后,她一直帮父亲打理诊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早就打定主意,一辈子跟着父亲,是福是祸,在所不惜。

父亲回来。满院子的水已渗入地下,他没看到。但地皮是湿的,他不可能看不到。裂为两瓣的大缸那么醒目,他不可能看不到。但他就是没看到。他只看到那些打包好的东西。母亲正在和一包晒干的山野菜搏斗,她想把山野菜塞进包里,山野菜就是不屈服,不肯往里面钻。父亲来到母亲身边,接过山野菜放一边,扶母亲坐到凳子上。他说不走了。这句话来得如此突然,母亲愣住了。为什么?父亲说不为什么,留下来就是了。

因为我吗?母亲说,不用管我,我能行。说这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可她就要这样说。她没说刚才阵痛的事。

不是因为你,父亲抚摸着母亲的大肚子说,是因为他(她)。

我猜想,父亲决定留下来,至少有这几方面的考虑:一、妻子的预产期马上就要到了,这么笨重的身体能翻越高黎贡山吗?二、孩子若生在终年积雪的山上,能活下来吗?三、逃亡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活命,留下来活命的机会可能更大些。

母亲说,你要想好。

父亲说,我想好了。

这时候母亲才告诉父亲她有反应,她说,我疼了一阵,可能要提前。她说话的口气带着歉意,好像这是她的错一样。

差不多,只是错几天而已,父亲说,这也算正常,别怕,没事的。

来得不是时候,母亲说。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他(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没错,父亲说,这是命。

图源网络 | 战后的腾冲街道

注:本文节选自《燃烧的城堡》,赵大河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2月出版。本文题目为小编所拟,部分图片源自网络,侵权请联系删除。

责编 | 张丽 责校 | 陈萱庆

审核 | 方劲锐 排版 | 陈萱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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