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霜科
大哥因病去世了,含泪离开我们已经21年了,但思念大哥的手脚仍然像第一次一样留下来。(莎士比亚)。
大哥本是一位普通的农民,1949年大哥出生在沂蒙山区四开山下的一个贫困小山村——平邑县临涧镇杨沟村。因祖父原因,作为长子的父亲被错划成了地主。从此拉开了家庭悲剧的序幕,谁知从此大哥竟成了悲剧大家庭中最悲惨的一员。
在我们兄妹五人中,大哥排行老大。品学兼优,小学毕业后的大哥,因家庭出身辍学了。辍学后的大哥十几岁起便参加了生产队集体劳动,辅助多灾多难的父亲,支撑起七口之家。作为长子的大哥,在父亲顾不上家、弟妹尚小的特殊时代,为家庭、为了父母弟妹能够生存,饱尝了人间苦难。
大姐时常提到与大哥共患难的岁月:有一次兄妹两人磨面推石磨(直径约80多公分,厚度约20多公分的石刻磨),大姐记得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大哥不过十岁有余,父亲不在家,母亲病了,两人一前一后围着磨盘整整推着转了一夜,推棍就扶在脖子下面,一夜胸前磨出了许多血泡.......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困难时期,有一次父亲让大哥、大姐拿着供应票去大队里领取橡子饼(用橡子树结出的果实做成的小饼子,据说吃起来又苦又涩),那个负责发饼的人欺兄妹年龄小,竟然少给了许多。回到家里,哥、姐被父亲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一顿,怀疑被兄妹俩在回家的路上偷吃了。大姐至今提起此事来便忍不住流泪。现在我才明白,父亲之所以在家里脾气暴躁,时常打骂子女,是因为那个年代父亲在外面忍受欺凌太多,又不敢反抗,只好迁怒与家人。所以,虽然哥姐们处处小心翼翼、竭力勤劳为家,仍没有少挨了父亲的打骂。
村里的好心人也还是有的,大姐至今对一个远房族家大奶奶(早已去世)念念不忘。那个奶奶看着大哥大姐饿的皮包骨头,实在可怜,从家里怀揣了几片晒干的生地瓜干悄悄塞给了兄妹俩。大姐说,当时感觉那地瓜干又香又甜,现在最好的饼干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
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大哥也没有放弃自学文化。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为村民义务写了几十年春联与书信;他自学了珠算,账目算得很清,村里包括上了高中的青年文化水平还不如他。村长找不出更能胜任的人,于是让大哥在队里帮忙记账,后来我家得到平反,大哥便成了大队会计。
正是成年后大哥在家庭中起到顶梁柱作用,才使父母勉强维持把儿女抚育成人。二姐有病异地住院,为了及时补充住院供给,大哥没有赶上班车,40多公里路程,大哥挑着几十公斤重的物品步行走了整整一天。为了给二姐取药治病,大哥走遍了方圆百里,有一次,大哥深夜大雪中长途跋涉一夜,腿落下了关节炎病根。大哥对我从小更是关爱有加。生活、学习乃至工作,大哥都付出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可以说,没有大哥的关爱可能就没有我后来的学业和一切。
四叔曾经告诉过我,还在大哥小的时候,父亲由于实在无法承受批斗的折磨,曾服毒自杀一次,好在发现及时抢救了过来。如果没有成年后大哥的鼎力支撑,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很难想象父母如何能够将全家生活维持下来。
大哥是一个人品好、勤快能干有文化的青年,本应该婚事不愁。记得村里的几个漂亮的姑娘经常到家里找大哥聊天。然而,在那个年代,哪个父母敢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地主之家呢?父母托人介绍了一个又一个,人家一打听家庭成分,便没有了结果。终于有一个东邻村的姑娘看上了大哥,答应嫁给大哥了,已经定下了婚礼日子,父母忙着操办婚礼,连待客的猪都杀了,可就在婚礼的前一天,姑娘家让媒人退回了彩礼。后来大哥三十岁的时候总算找到了现在的大嫂,成了家。婚后大哥有了俩子一女,自己没有机会上学,本希冀子女能够完成心愿,谁知子女个个厌学,相继辍学。下一代金榜题名希望的破灭,对大哥也打击不小。
后来,大哥便想发家致富,出人头地。上世纪80年代改革初期贩卖银花跑过广州,买过录像机播放录像带希图赚些钱,是村里第一个买收音机、第一个买电视机、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后又兼职信用社驻村代办员,办理存、贷款业务,将自己的积蓄也全部外借了出去。终于昂起了头,由求人变成了被人求,几句好话相送,大哥便有求必应。省吃俭用结余的现金借出去多数是无利息的,甚至血本无归。世事维艰,让大哥耿直且自尊好强的心灵受到了再次打击。逢酒必醉,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与大嫂、子女也话不投机半句多,常常一顿团圆饭却变成了一场争、吵、斗。
那些年父母健在,平时只关注年迈的父母身体状况,根本就没想到正值当年的大哥身体会出现状况。直到2001年的春节回家过年,突然发现大哥苍老许多:面庞消瘦,皱纹突显,过年竟没理发,胡子拉碴,衣衫不整,愈发显得衰弱。我甚是担忧,一再追问下大哥才告知,已腹痛多月,厉害时需要躺卧休息方可缓解疼痛。事不迟疑,年初六,我便带大哥到县医院做了检查,谁知竟确认为胃癌晚期。对大哥隐瞒了病情后,立即转到省城医院,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推进手术室不久,身着手术服,带着双手套沾满血迹的主刀医生出来告诉我,已经完全扩散,无法手术了,只能再缝合上。那一刻,仿佛世界末日突然降临,大脑一片空白,除了默默流泪,我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了,眼前一片模糊......
输了几天液,待伤口愈合后,隐瞒了不能手术真相,告诉大哥已经手术好了,可以回家了。把大哥送回家后,不知病情的大哥还认为自己依然是家庭的一堵墙,能为妻子儿女挡风遮雨;认为自己依然是一座山,做父母、兄弟姊妹的靠山。回家后,时常到山岭上看自家庄稼,依然如往常用心埋头整理信用社账目单据......
不久病情加重,又住进了县城医院,再后来腹部腹水,有一次竟大口大口地吐血水不止。即便如此,坚强的大哥从没因疼痛喊叫一声,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的大哥一直默默不语。突然有一天向陪伴在身旁的我和大姐说:“转院吧,这里不行,光打针、不见好”,我和大姐才不得不将实情告诉了他。在知道了自己已余时不多的最后日子里,躺在病床上的大哥,在亲人面前仍坚强如初,眼里始终饱含泪水却始终滴泪未流,一直默默不语,一双渴望求生的眼神,充满了不满、失望、无助与无奈!似乎千言万语、千愤万慨,又如何心甘!
病危去世前的第三天,一直默默不语,已奄奄一息的大哥,突然在病床上独自坐起,双目怒视,宛若健康的人开口说话,声音洪亮,势不可挡,旁若无人,滔滔不绝竟长达近3个小时,自言自语,历尽终身之苦难经历......我心里清楚,这是大哥对终身不满的最后爆发,也是最后的呐喊!我忍泪倾听却无言以对,心如刀绞......
2001年4月22日下午16时28分,年仅52岁的大哥——付德安,茹泪含悲永远离开了我们。从医院回到家乡已不能言语的大哥,在生死离别之际见到了老父亲,才流下了自患病以来第一滴眼泪,也是最后一滴眼泪,却至终未合上悲愤的双眼。大哥离世时三个子女均未成家,年迈的父母还健在。
抚今追昔,伤慨万千!历史已成过去,悲剧落幕已无法改编!人生短暂,荣辱皆淡,珍爱生活,活在当下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值得欣慰的是大哥三个孩子现均已成家立业,在县城都购买了房子,且家家儿女双全,职业无忧。大嫂或下地务农,或在家煮饭、看子孙,婆媳和睦,生活殷实;大哥去世前最惦记的父亲已九十八高龄身体尚健;全家人老少平安,衣食无忧。倘若大哥九泉感知,也该安息了。
作者:付立果,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小说刊发于《中国金融文学》、《临沂日报》、《沂蒙晚报》及网络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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