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24岁的张爱玲出版了小说集《传奇》,这是她为上海人写的香港传说。
为这本书,深居简出的张爱玲参加了一次集评茶话会。
会上,有人说喜欢《倾城之恋》,有人对《金锁记》赞不绝口,可她说自己最喜欢被忽略的一篇:《年轻的时候》。
我猜不出她最喜欢的原因。
十多年来,每读一遍,理解会更多一点,韵味也更浓一些,因为在故事里看到自己的心迹。
相信也会有你如今,或者当年似曾相识的影子。
毕竟,大家都是年轻时候的过来人。
年轻人
故事的主角叫潘汝良,是一个年轻人。
潘汝良是一名医科大学生,同时也是一枚文艺青年。或许,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不爱说话,喜欢看书,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关于他的气质,张爱玲用了一个精妙比喻:“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父亲是个小老板,开了家小店,白天忙忙碌碌做生意,晚上回来就喝酒,吃花生米,喝得满脸通红。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分几粒花生米给嘴馋的孩子们。
母亲没受过教育,是个“旧礼教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她没有文化,只知道把孩子喂饱完事。日子不顺心,就拿孩子出气。
上面两个姐姐,也在读书,长得不算好看,却不安分。下面还有弟弟妹妹,都是又脏又淘气的讨厌鬼。
虽然父母双全,姊妹成群,其实潘汝良特别孤单。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这种温馨且寻常的场景,并非人人都能拥有。
不上不下,夹在中间,这种尴尬位置让潘汝良显得无足轻重,找不到存在感。
家人不懂他,他对家人采取鄙夷与淡漠的态度。在原生家庭,潘汝良成为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一个孤零零的旁观者。
这种处境的年轻人,会拼命读书,因为他心存渴望——通过读书摆脱家庭,谋取想要的生活,创造自己喜欢的世界。
潘汝良是个好学生,他非常用功,立志读七年医科,毕业后就能获得一份体面工作,穿上洁净的白大褂,整天跟精致的医疗器械打交道。
这份理想,往大了说,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往小了也是往潘汝良的真心说,那是他逃离庸俗的家人与环境的最佳途径。
他的那份心气,书上写得很明确:
做医生的穿上了那件洁无纤尘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无法近身了。
胡兰成读过这篇小说后,觉得年轻时候的周作人好比书里的潘汝良,明朗,健康,如同一朵白莲花。
我们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潘汝良很像年轻时代的周作人,一个明达的人,追求理性的世界。
存在、孤独、读书、理想,这不是所有年轻人的关键词么?
迷茫、求索、追逐、幻想,不也是青春时代的共同记忆么?
恋爱梦
你看书时有没有小癖好?
比如在书上圈圈划划,无意识地转笔,或者喝茶。
潘汝良看书时喜欢画小人,像一个人脸的侧影。简单的一笔,他画了很多年。
有一天,潘汝良和往常一样坐在学校休息室看书,只是无意一瞥,他看到一个女孩,她的侧脸竟与自己画了多年的侧影不谋而合!
张爱玲曾对友人说:“‘缘’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逃也逃不掉的。”
她叫沁西亚,德国人,在洋行工作,兼职大学校长室的打字员。一个积极干练的女孩。
她用笨拙的中文,告诉潘汝良自己的一些个人情况。轻轻浅浅的言语,深深浓浓的吸引。
潘汝良失眠了。他的身体辗转反侧,心思也在颠来倒去。这样特别的缘分,让他做起了恋爱梦。
他幻想有沁西亚参与的未来,他愿意和这个女孩子一起创造未来,建立有别于原生家庭的新家园。
如果让读者,或者很多年后的潘汝良自己来看这件事,定会觉得幼稚而鲁莽。但换位思考,就能理解了——
一个孤独的从小缺乏关爱的年轻人,遇到投缘的上进的异性,怎么不会生起爱与未来的美好幻想?谁的青春不是如此呢?
内心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医科七年,全力奋斗才能实现理想。半路谈情说爱,然后结婚,实在不妥啊!
潘汝良何尝不明白,冒失的婚姻,会毁了自己的前途,乃至整个人生。可是,旺盛的荷尔蒙驱使他赴她的约。
没有见光死,但潘汝良发现,对方并非女神,没有幻想的那么好。她姿色平平,做事有还点邋遢,这让他略感反感。
他俩用蹩脚的外语进行简单的交流。聊天中,潘汝良渐渐懂得了沁西亚——
她生活在重组家庭,继父的薪水难以养活一家人。现实所逼,她的妹妹虽然还很小,已迫切想嫁出去。而她自己,同样如此。
每个人都渴望被懂得。有时候,一旦懂了,梦就醒了。
书上写道:
“他知道他爱的不是沁西亚,他是为了恋爱而恋爱。”
年轻的时候,正是做梦的季节,懵懵懂懂,朦朦胧胧,哪里能轻易看清自己的心?
就像潘汝良,一边为前途的重要而冷静,谋划自己的未来;一边被恋爱的兴奋所诱惑,生出求婚的念头。
一个人,如果不够清醒,想法就会游移不定。
很多人的梦想,因为意志不够坚定而死在了半途。
自由魂
有一天,潘汝良同沁西亚告别后乘电车回家,无意间看到路边电影广告牌上写着三个字:
自由魂。
简直像一记当头棒喝!
他的思路顺着三个字展开,渐渐意识到,自己还年轻,年轻人的天没有边际,还拥有自由。而自由,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借助潘汝良的际遇,张爱玲写出她的深刻领悟: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
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对于一时头脑发昏的潘汝良,这是醍醐灌顶的警告。
“自由魂”三个字,让潘汝良很快从恋爱梦中醒来——
对他而言,过早恋爱、结婚,意味着精力的分散,意味着担起沉重的家庭负担,也意味着放弃医学理想,更意味着无法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
之前,居然心心念念想着如何向沁西亚表白,想着如何向她求婚,多傻啊!
爱情与自由,如果互相冲突,他选择后者。婚姻与理想,如果只能选其一,他保留后者。
对于现实中的年轻人,这又何尝不是一剂清凉散?
红尘滚滚,恋爱梦很美好,自由魂更重要。
无视自由的年轻人,会对生活轻易做出妥协。
沁西亚是张爱玲所说的那种“面对自由仿佛烫手,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自由”的年轻人。
她明明有能力,可以通过工作养活自己,却不珍惜这份自由,与一个年轻漂亮然而没有多大出息的俄国人急匆匆地结婚。
苟且的婚姻,很难如意。
婚后的沁西亚找不到工作,生活拮据,生了场病,简直脱了人形。她陷入自己的泥沼。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同样作为年轻人,潘汝良为了恋爱而恋爱,醒悟后觉得自己很傻。沁西亚为了结婚而结婚,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更是一傻到底。
现实中,很多痴男怨女在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为了恋爱而恋爱,也许傻得纯真可爱,为了结婚而结婚,只能算傻得有点悲哀。
“汝良从此不在书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这是小说最后一句话。
一场梦,做了很多年,一朝幻灭,虽然难免失落,却回到了清醒。这是成长路上必经的一步。
很多人,等到芳华不再,才能反省年轻时犯下的错误,然后作为下一代的前车之鉴。
通透如张爱玲,年轻的时候,就写下了这篇《年轻的时候》。
故事的气息,就像人活在当下,心却穿越到暮年回望现在,其中况味,令人低回。
重读一遍,不禁想到周作人的一段话:
年轻时已经好好地演过了戏,现在也就很愿意坐下来看看了。
生活没有以前那么紧张,却更柔软更温暖了。你可以得到种种舒服的,身体上的小小自由。
成长的过程,应该是身心的精进,也难免灵魂的疲懒,因为人性的懒惰,因为诱惑的腐蚀,也因为生活总有诸多无奈。
如果你还年轻,愿你能够好好利用最大限度的自由,追求内心的理想生活。
如果你已不再年轻,也愿你守住内心深处的柔软,呵护身体上的小小自由。
作者 | 江徐,80后女子,煮字疗饥,借笔画心
图片 | 《半生缘》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