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姐姐。
读书的时候,我很少和同学朋友提她。
然而每天放学,她都会坐在楼梯口等我。
看见我,就会露出笑脸,牵我的手,拉我的衣服。
只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个小婴孩一样发出咿咿呀呀的呢喃。
是的,这就是我不愿提起她的原因。
虽然姐姐比我大3岁,但一场医疗事故,让她的智力永远停在了一岁。
姐姐生在1987年,因为属兔,家里人都喜欢叫她小兔。
姐姐出生的时候,正是中午,赶上医生换班,一个新手助产士给我妈接的生。
由于手法不对,按到了姐姐的后脑勺。
就这么一个错误的操作,让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姐姐,从此失去了健康长大的机会。
因为那个位置离脖颈太近了,伤到了神经。
后来,爸妈带着姐姐跑遍了全国各大医院,可最终都无法挽救。
有个医生很直白地说,别费力了,你女儿这种情况活不过8岁的。
我妈当场崩溃了。
可姐姐就像个小小的奇迹,艰难,却很努力地长大了。
我家在浙江台州的一个小县城。
爸妈都是公务员。我爸浙大毕业,在当年是非常厉害了。他工作之后备受重用。
1990年,爸妈在确定姐姐没法治愈后,又生了我。
那正是计划生育最严的年代。
要不是因为姐姐的意外残疾,也就不会有我出场的机会。
但小时候,我并不理解这种命运的因果关系。
从有记忆开始,家里所有的事,都不可避免地和姐姐绑在一起。
一些细微末节的怨气,悄悄地在我心里积攒起来。
不过,最让我难堪的,还是外人对我家的窥伺与嘲笑。
总会有好事人问我,你姐为什么傻啊?
其实,他们并不在乎我姐到底有多艰难,也不在乎这些问题会给我带来多少伤害,他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上了初中,家里照顾姐姐的婆婆,因为年纪大了,“辞职”回老家了。
我妈不放心把姐姐交给不托底的陌生人,早早内退留在了家里。这个家就更被我姐拴死了。
寒暑假,好朋友的父母都会带着他们去旅行,看看名胜古迹,大好河山。
而我家呢,连一起出门吃个饭都是不容易的。我印象里,姐姐10岁以后就没出过门了。在外面喂饭、走路都很不方便。
如果我和爸妈出门,下午就要开始准备,喂好姐姐,才能出门。最多3个小时就要往回赶。
不懂事的年纪,我曾哭着问我妈,为什么我要有姐姐啊?
我妈默默坐着,只有眼泪相伴。
她要怎么和我解释呢?
不是为什么要有姐姐,而是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让一个原本健健康康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正常长大的机会。
尽管,我对姐姐一肚子怨气,但她却特别喜欢我。
可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吧。
都说她智力不足2岁,不通人事。
可她认得出我。每天我放学的时候,她都会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我。
看到我的时候,会露出憨憨甜甜的笑。
如果我在家,姐姐就不肯让我妈喂饭了,只有我接过碗筷,她才会安静下来,大口大口地吃。
我妈半个小时喂不完,我5分钟就能搞定。
其实,不只是吃饭。
姐姐做什么都喜欢粘着我。
洗澡喜欢让我帮她洗,睡觉喜欢钻进我的被窝。她最爱的游戏,就是让我拉着她的手在家里溜圈。
从客厅走到卧室,从卧室走回客厅。
来来回回,一条路线,她永远乐此不疲。
就像她困死不前的人生。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得心疼姐姐了。
随着一天天长大,我的世界越来越丰富。而姐姐始终蜷缩在这个小小的家里,做那只不会说话的小兔子。
她能感知到的最大乐趣,就是坐在电视前听听音乐,或是坐在窗子前,听窗外车子经过的声响。
我所有的怨念,在她封闭的人生面前,不值一提。
高二,我的成绩有段时间下滑得很厉害。
心理压力大得不得了。
一次小考,成绩排名突破历史新低,心里极度受挫。
记得那天吃完晚饭,妈妈洗碗去了,我坐在沙发上,又烦又丧。
姐姐坐在我身边,傻傻地看着电视。
我无力地靠在她身上。姐姐好像知道我想依靠似的,用力地挺直了背。
就这样我趴在她身上半个多小时,烦躁的心情平静了很多。
和姐姐的人生比起来,我没有任何丧的权利。
自从那天之后,我的成绩很快追上来了。
我一直都觉得是姐姐给我的力量。
说起来,我就是借了姐姐的光才来到这个世界吧。
她是我这辈子的福星。
后来,任何考试前,我都会去她背上趴一会儿,心里再大的压力都会降下来。
这成了我和她之间小小的仪式。
第二年高考,清楚地记得作文的题目是“绿叶对根的情意”。
我当时脑海里就闪过了姐姐的样子,我写了我们。
我是因她而来的。
她是我的根,我是她的叶。她离不开家这块土壤了,我要替她站得更高,去看看蓝天,去看看世界。
考试之后,看网上各种分析,感觉自己好像离题万里。
没想到成绩出来,我的语文竟然是全班最高分。
我想,这是姐姐分给我的幸运吧。
我大学考去了上海。毕业,留沪实习。
我内心是想留在上海的。但我爸坚持要我回去考公务员。
我爸这个人,非常强势、老派、传统。可能是一把手当久了,习惯了说一不二。
我本来想应付他,裸考一下。
没想到竟然考上了。
我爸很高兴。在他眼里,就希望我的一生像他一样,上班、结婚,手捧金饭碗。
可问题是,有姐姐在,我想嫁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只要稍微了解一下我家的情况,都会想到一个问题——你爸妈老了以后,谁管你姐呀?
大家都是萍水相逢,谁也不想娶一个老婆,附赠一个包袱。
我就这样来到了25岁。
爸妈开始急了,不停地给我安排相亲。
但姐姐的存在,让我又自卑,又矛盾。我不想欺骗他们,可一见面就和陌生人说自己的家事,很尴尬。
慢慢地,我相亲相出了名,单位里开始传我的谣言了。
最简单的,是买一送一。
说娶我,就要把我姐接回家。
还有说我姐是遗传病,我要是生孩子,也可能像我姐。
更过分的,不想提了。只能说,有些人真适合在阴沟里狂欢。
这导致我越来越抗拒相亲。所谓的婚事,黄了一次又一次。
而我越排斥,我爸就越着急。
因为很多人都是通过他给我介绍的,见完面后,对方和中间人都说我太高冷了。
我爸觉得,我是故意和他对着干。
从此,家里再无宁日。
我妈说,你爸是关心你。
也许,是吧。
但他关心的方式,我承受不起。
我们几乎每次谈话,都以吵架收场。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问题真正的症结在哪里。
但我们谁也不想提,不敢提。
那一年,姐姐快要30岁了。
可她仍然像只懵懂无知的小兔子,察觉不出这个世界的恶意。
我和爸爸吵得天翻地覆,她也只是坐在窗前看风景。
天气暖暖的,阳光涓滴不遗地照进她心里,没有阴影。
然而我没想到,前方还有更难的路在等着我。
2017年9月,我家的噩梦开始了。
晚上9点多,我爸突然摔倒,手脚不能动了。
还好我家离医院近,我和妈妈合力把我爸送去了医院。
他是中风导致的脑梗死,进去就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妈签了很多字,签得面如死灰。
凌晨两点多,我妈把我拉出急诊室。
她握着我的手和我说,对不起了,孩子,这下爸爸妈妈真的要拖累你了。我要在医院陪你爸,姐姐只能靠你照顾了。
说完,她“哇”的一声哭出来。而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们家要变天了。
那段时间,我妈日夜都在医院陪护。
我每天一下班就往家里赶,带姐姐上厕所,烧饭喂饭。洗完碗筷,去医院看爸爸。回来再给姐姐洗澡,安排她睡觉,然后洗衣服干家务。
所有的同事朋友邀约都被我拒绝。
因为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身体极度疲累,内心在绝望中,冰凉麻木。
我好担心我爸,也好想我妈。
多少个晚上,躺在床上哭得停不下来,可翻个身,却看见姐姐在对我傻傻地笑。
我轻轻抚摸她胖胖的脸,她便伸出手,也来轻轻地抚摸我。
忽然,我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后。
也许这一生,只有姐姐可以永远陪着我吧。
我爸在医院里,整整躺了4个月。
命救回来了,但他的一只手和一只脚都不能动了。
临近春节的时候,我爸出了院。
他回家后的第三天,我和妈妈去外面采买年货。我拉着我妈的手,靠在她肩膀上撒娇。
我说,我终于又有妈妈了。
我妈也红了眼圈,抱抱我说,这几个月辛苦你了,把姐姐照顾得太好了。谢谢你宝贝!
我忍不住在大马路上哭了。
心里各种滋味都在那一刻涌出来,怎么都压不住。
不只是委屈,还有恐惧和迷茫,就好像我和姐姐做了4个月相依为命的孤儿,忽然又有家了。
那时候,以为难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没想到,其实只是开始。
当生活回归正常,我的婚姻问题又成了大事。
而且这一次,不只有姐姐,还多了半身不遂的爸爸。
单位里的谣言,已经不是娶一送一了,变成了娶一送二,于是更没人敢和我谈恋爱了。
我爸手脚不便后,本来脾气不太好的他变得格外暴躁,对相亲的事也更加焦虑。
他发动身边所有亲戚朋友给我介绍对象,不论什么人品条件都逼我去见面。
我的排斥,他的愤怒,让家里充满了易燃易爆炸的气息。
几个月下来,我抑郁了。心里不会感知愉悦,只有一片灰暗。
我不和我爸吵架了。他安排的相亲我都去。只是不再和人主动说话了,连回应都很简短。
每天下班回来,我就和姐姐坐着。
她不会说话,我不必回答。
家里静得可怕。
终于有一天,我妈受不了了。她找我谈话,让我不要再这样压抑自己。她说,你再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我说,没事,生病我也会相亲的,你让我爸别担心了。
我妈突然就哭了。她说,你不要误解你爸。以前他觉得能为你在外面遮风挡雨,但是现在他自己也成了你的负担。他害怕你的人生被他和你姐毁了。他这么急,是因为爱你啊。
我看着痛哭的妈妈,冰封的心,渐渐化了。
我是从那时开始,试着去理解我爸的。
他一直是个骄傲的人。从贫穷的农村考上大学。
他要强。不论在学校,还是单位,都要做到最好。
可我姐成了他不可弥补的软肋。
我爸患病前,竭尽所能不想让姐姐的问题波及到我身上。可没想到,如今他自己也成了我的负担。
我妈说,他是关心则乱。
但我觉得不是。
他只是感到无能为力,就像当年,他带着我姐跑遍全国各大医院之后的那种无力。
他怕自己挽救不了宝贝女儿的人生。
他的一个女儿已经毁了,他怕另一个也得不到幸福。
可是,我想说,爸爸,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医生对你说什么吗?
他说姐姐活不过8岁的。
如今,姐姐已经30多岁了。
你的大女儿是一个奇迹。
请相信,你的小女儿,也会有这样的福气。
我开始自救,找事情让自己振作起来。
我参加了职称考试。每天早晨6点就到单位看书,晚上10点后再回家。
我爸依然给我安排相亲。我心态变了,看待问题的感觉也变了。
我把相亲,就当成扩大交友圈子。
我和我妈说,你和我爸不要觉得我以后会无依无靠。我有工作,有收入,也有能力去照顾好你们和姐姐。
说白了,我对结婚这件事,死心了。
不过,就像我说的,姐姐是奇迹,我也会沾她的福气。
就在我把相亲当娱乐的日子里,我遇到莫梓峰。
那是2019年了。见了几次面后,彼此感觉良好。但越是感觉良好,我越是害怕。
我鼓足勇气和他说了家里的情况。
结果那天晚上,他发来一条信息,说,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你。我知道你姐姐的事,和我爸妈也说过。他们说一切随我,请你不要有负担。有机会我也想拜访一下你父母,感谢他们把你养育得这么好!可以吗?
短短几句话,让我呆呆地看了好几分钟。
他居然知道我在想什么,怕什么。
封死的心墙突然裂开了缝隙。有些东西生出芽,开出花。
2020年,我和莫梓峰结了婚。
婚后第一个月,我就怀孕了,顺利地生下了宝宝。
小生命的到来给我们家带来了巨大的喜悦。
特别是我姐,虽然她什么都不懂,但每次看到我儿子,都会格外开心。
她会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小脸,两个人会对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好像在说着我们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都说我姐不通人事,可我觉得,她用自己的方式,帮我挑选了幸福。
只是,快乐总是特别短暂啊。
当我们所有人都沉浸在快乐中的时候,姐姐却要用完她的运气了。
我回娘家帮姐姐洗澡的时候,发现她变懒了,总是不想动。
慢慢地,她连独自走路都变得吃力了。
到了今年年初,姐姐突然摔了一跤,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日渐消瘦。
她的身上开始出现一片片紫斑瘀血,医生开了含有激素的药。
起初还有效果,可渐渐失去了作用。
医生说,她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们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啊。
妈妈听着,不停地抹眼泪。我想安慰她,却难过得张不开口。
自己做了母亲,才更加理解我妈的心痛和心酸。
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每一寸都连着血脉。
最后几个月,我心痛到不敢去回忆。
姐姐就像一只被时间风化的娃娃,身上裂开许多的伤口。
我妈每天都要花两三个小时给她处理包扎伤口,越包越多。
姐姐脆薄的皮肤,就像妈妈的心一样,彻底破碎了。
一天早晨,我起床后抱着我儿子去楼上看姐姐,教他叫姨妈。姐姐安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
我在被子下,牵她的手说,姐姐,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起来呀。
突然,她开始大口喘气,接着呜咽起来,大滴的泪水从眼角涌出来。
我妈赶来了,帮她顺气,说,妈妈知道你不舒服,妈妈帮你。
从没见过我妈这么冷静。眼中全是泪水,却镇定地让我带孩子下楼,口吻不容质疑。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浑身的热气都仿佛被抽离了。
我跌跌撞撞地把孩子抱下楼,坐在沙发上发呆。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眼泪浸透了前襟。
不知过了多久,我妈走下楼,脸色灰白地和我说,你去看看姐姐吧。
那是我和姐姐最后的时光。
她安静下来了,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息。
我蹲在她面前,摸她的脸颊,微凉微凉的。
我难过极了,轻声叫她,姐姐,姐姐……
我好想她能像从前一样,发现我来了,傻乎乎地坐起来,对我笑。
可是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我知道,我马上就要失去她了。
那个从小陪我一起长大,喜欢粘着我,爱着我,给我运气与福气的姐姐,要走了。
我吻了她的脸颊,帮她把额前的乱发整理整齐。
我的姐姐,其实很漂亮,笔挺的鼻子,白皙的皮肤。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她一定是个美人。
她也一定会幸福,一定会快乐,一定会长命百岁。
而不是这样,孱弱地,不带一丝记忆地离开人世。
姐姐是2021年8月1日中午走的。
我爸一直抱着她的头,无声地哭泣,谁劝也不肯放手。
他真的老了,老得只剩一把倔强。
我们老家的规矩,长辈不能送后辈的。所有后事只有我和梓峰去操办。
我妈请了两个阿姨来教我们。
火化的那天清晨,我爸拉着两位阿姨,特别绝望地说,我手脚不能行动,不方便。孩子的所有后事,就拜托你们了。
我听着,再次泪崩。
亲爱的姐姐,你走得太快了。留给我和爸妈的时间太少。
如果真有轮回,请你下辈子一定要过得健康快乐。把这辈子的不幸和伤痛都弥补回来。
如果可以,请少喝一口孟婆汤。记住你最爱的妹妹,还有最爱你的爸妈,一直在爱着你。
如果可以,我们来世再见。
请你和今世一样,要粘着我,赖着我。我们是永不分离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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