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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南山,天气极好,阳光白晃晃暖洋洋。
北坡上插了半山的白幡,飞了满天的纸钱,映着光,晃得人眼疼。
我被刺得眯了眼,视野里只剩乱哄哄一堆一堆的人。
引用一句京城老百姓的话,这时若是掉一块匾下来在人群里,十个里面砸死五个四品的,三个三品的,还得两个二品往上的。
“母亲,”裴庆过来搀了我的手,轻声劝我,“您去旁边坐着吧,别站在这里等了。”
我不看他,只盯着那个停在深坑旁边还未入土的金楠棺椁。
“圣旨还没到吗?”
“已经派人去看了,”裴庆有些为难,“只是还没消息。”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拄着拐杖往前几步,扬了声:“一刻钟后,下葬!”
裴府的奴仆们应了我的话,穿着各色官服的人群都变了脸色。
裴庆也上前来,小声跟我说:“母亲,圣旨还没到,这……”
“不等了,”我跺了跺拐杖,“爱来不来,没那封圣旨,你爹难道就不入土为安了?”
“朝里那边,不好交代。”他还有迟疑。
“你爹这一辈子,已经给了他们交代了。”
我转头要走,身后却传来一连串的马蹄声。
一个穿着大红色官府的人骑马上山,远远就跳下马来,打着跌往我这边跑。
“师娘!师娘!圣旨到了!”
我眯了眼去看,才瞧清楚来人是谁。
吕息慎,我那老伴儿最看重的学生,如今也官拜二品了。
“陛下特旨,祯淑夫人年事已高,不必下跪接旨,让学生念给您听就好。”
“也不必念了,我这一辈子什么圣旨没听过,”我摆手打断他,“你只给我说说,谥号给的什么?”
吕息慎捧着圣旨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陛下赐号:文。”
经天纬地,曰文。
不曾辱了他。
我回头又看一眼那御赐金丝楠的棺椁,视线有些模糊起来,脸上渐渐泛湿。
“母亲!”裴庆惊慌的叫声从身侧传来,我才迟钝地抚了下脸颊。
原是我哭了。
裴让尘,你笑了我一辈子说我木头美人不会哭,今天,姑奶奶哭给你看,让你到了那边也得记得我这般哭相!
是了,那棺椁里是裴让尘,后世广为称颂的裴文公。
也是我秦欢的相公。
年少执手,直至白头。
1
我嫁裴让尘之前,几乎没见过他。
要说一次也没见,倒是不准的。
京中几家大族,公子小姐们凑着一堆儿,哪怕少见,也会有个印象。
所以母亲哭着来问我,若一定要选裴家一个郎君做夫婿,我选他家二郎还是三郎的时候,我几乎没犹豫就报了二郎的名字。
那二郎是个书呆子,听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会读书。
三郎倒是活泼性子,但记得初见时他抢我头上的珠花,推搡之下拔掉了我两根头发。我惯是最记仇的,死活也不要嫁他。
之后母亲便走了,再之后我便跟二郎有了婚约。
母亲到底心疼我,偷偷安排我见了裴二郎一面。
那便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裴让尘,直将他一个男子打量得脸红起来。
家族联姻,我已然什么都不挑了,见他长得极好,便只觉得愈发满意,专心备嫁。
那时候的皇帝已然生命垂危,满朝上下风雨欲来,我急匆匆就被嫁了出去,裴让尘也急匆匆娶了我。
成婚那年,我十五岁,方才及笄。
洞房花烛那日,他挑我盖头的手还是抖的。
我尚年幼,当时正摸着满床的花生红枣吃,见突然得眼前一亮冒出个俊俏郎君来,只愣了神,还伸手塞给他两个红枣。
“你家的枣子真好吃,你也尝尝?”我就那么看着他,只觉得他眼里有光。
现在想来,应当是忍着笑我呢。
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婚事又来得突然没个人交代,那晚便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日去见公婆的时候,见我活蹦乱跳的,婆母直接变了脸色,拉着裴让尘到角落里好一通数落,直把人脸数落成了猴屁股。
我当然也没落得好,他被数落的时候,我正在院里跪着,几次差点睡过去。
等到婆母终于让我们走了,我才撑着他一瘸一拐地出门。
半路裴让尘还嫌我走得慢,耽误他回去读书,抛下我自己扬长而去了。
我哪里受得这种委屈,当即追上扯了他的袖子抱住他的后背,揪着他耳朵逼他背我回去,不然就哭闹得全京城都知道他裴家欺负新媳。
他那时尚不知我是个不会哭的,只觉得我与所有女人一样哭起来惹烦,方不情不愿捏着鼻子背了我回房。
自那之后,我也是小孩子心性,便觉着好像得了个什么新法子欺负他一般,只要他在身边,便走到哪里都要他背,直到半个月之后“裴二郎贪色新媳都下不了地”的传闻传到婆母耳朵里,气得让我俩面了两个时辰的壁,方停了这胡闹的行径。
后来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我与他辞官住到老家乡下时说起过这件事,裴让尘起了兴致要再背我一次。
老胳膊老腿的,早不如年少时背着我健步如飞,却也步步稳当,未让我受了颠簸。
我家相公啊,一贯如此,凡事只求成竹在胸,从不逞强地将事情搞砸。
2
我嫁进裴家半年,我俩日日同床共枕,却未有一次真正的行周公之礼。
盖是我年纪太小,对这些事真的一点也不懂,他又一个书呆子,日日只会看些圣贤书,哪怕比我大上了三岁,荤话知道的还不如我从小杂役那里听来地多。
婆母起初也着急,后来似乎又想开了。
左右我年纪还小,这时生育对身体也不好,先将养两年也无妨。
她大概不曾想过,接下来事情诸多,这所谓的将养两年,竟让她直到去世,也没见得她家二郎给她抱回的孙子。
婆母人极好,裴让尘也极好,那时总是我想得左,平白消磨他们的好意。
若我早日想通,与裴让尘好好过日子,许着婆母也能享一享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
如今回忆起来,若我没记错的话,与他成为真正的夫妻,大概是永成十三年的那年冬,我们成婚的第二年。
记得是冬天,是因为那年我贪他们裴家院子里种的红梅,起着玩心要收集红梅落雪学一学书上的贤人泡茶喝,后来半夜便起了高热,抱着一边的裴让尘死活不撒手,喊着他身上凉。
我家那个书呆子也不知道是从哪本圣贤书上学到,若我这般浑身发热抱着男人喊凉,就是中了勾栏地的药。
为难他坐着想了半夜,觉得自己该义不容辞地承担起身为相公的责任,成婚近两年来第一次偷偷摸进了我的被子。
我那时烧得魂智不清,据裴让尘后来说,我哭着喊了一晚上的疼啊难受啊,第二日起来还高热着昏迷不醒,吓得他以为自己伤了我,几个月没敢上我的床。
裴让尘跟我当玩笑般说起这件事时方才坐上礼部郎中的位置,二十多岁的年纪风华正茂,站在书案边手里提了笔,弯着那一双桃花眼冲我笑。
我逗他定力好。
他转过案角,过来抱了我放在书案上坐着。
“夫君定力好不好,要看夫人怎么做。”
“原来是那时夫君没满意?”
“可以这么说。”
“现在呢?”我捉笔沾了墨点在他鼻头上,凑近他的脸,“我如今,可能让夫君满意了?”
他那双桃花眼眯起来,笑得若春风醉人:“夫人这是勾我?”
“圣贤书上还教了这些?”我推搡着他。
“见到夫人,无师自通。”
3
年纪大了,脑袋不灵光,我似乎还未说过为何嫁给裴让尘。
裴家是京中大族,裴让尘的亲姐姐嫁给了太子殿下做侧妃,裴家便是站了太子一系。
秦家也是世家,且我的姑姑当时贵为宫中荣妃,膝下育有两子一女荣宠非常。
陛下病重时,太子与姑姑膝下的四皇子便针尖对麦芒地对上了。
夺嫡之争步步白骨,裴家和秦家卷在漩涡里脱不开身,身为百年大族又都不愿破釜沉舟,便有了我与裴让尘的婚约。
秦裴两家结亲,这样最后无论谁赢,顾虑着几分姻亲的关系,也不至于让对方输的太惨。
我与裴让尘成婚是在永成十二年,那时陛下病情突然严重,恐守国孝,俩家结亲非常匆忙。可等我嫁过去了,陛下的病反而又好了,就这样起起伏伏地又撑了大概四年时间,陛下终于成了先帝。
太子殿下和四皇子之争势如水火,却丝毫未曾影响到我和裴让尘的生活。
那时我俩方才长大懂事,又有年少夫妻的情分,日子过得若蜜里调油一般,把小院子的门一关,任外面风雨波涛都不管了。
那年年末的时候,先帝孝期方过,太子赢了。
四皇子和一母同胞的六皇子被派去皇陵守陵,终生不能踏出一步。
姑姑的幼女昌平公主远嫁北境,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太子自己没有生母,迫于孝道没敢动姑姑,恭恭敬敬奉在宫里做了个颐养天年的太妃娘娘。
秦家输了,母亲陪父亲南下去做巡抚,临走之前特地来探望了我一眼,让我好好跟裴让尘过日子,不必挂怀他们。
我到底还是忧心了半个多月,只等听到他们安全到了江南的消息的时候,才终于被裴让尘哄出了笑脸来。
太子继位,裴让尘被压了数年,终于出仕,一上来就做了礼部郎中的职位。
礼部尚书又称储相,凡出任礼部尚书者必入内阁,太子……不,陛下一上来就把裴让尘放在礼部,可见期望极高。
裴让尘是个书呆子,那也只是我笑他是个书呆子。
在朝中,他差事办得极漂亮,次次都让别人挑不出错来,名声水涨船高。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更何况他还长了那么一张招蜂引蝶的脸,我大概有小半年的时间,每天早上起来就要处理那些抱着孩子上门说是他外室私生子的女人,一直处理到晚上。
“直接全部打出去就好了。”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不行,若误伤了哪位真妹妹怎么办?之后还得埋怨我把你裴家的血脉流落在了外面。”我气得直踹他。
与裴让尘成婚五年毫无所出,这在别人家早就犯了七出之条,再不济也给家里夫君纳了妾。
就裴让尘嫌女人多了烦不要纳,平白让我在外面背了个妒妇的骂名。
我早就不爽这件事了。
哪怕你纳一个进来摆着呢,我也省了每次出门被人指指点点。
“夫人,你想过没有,”裴让尘抓了我的手,“我与夫人年少夫妻,日日耕耘夫人都没怀上孩儿,难道我外面去找一个野路子就能有孩子了?”
“你说我有问题?”
“夫人身强体壮,当然没问题。”
“那你有问题?”
“啧,夫人日日与我睡在一起,可曾觉出来我有问题?”他压低了眉看我,惹着两分怒气。
我往后躲了躲:“你直接说外面那些全是假的就可以了,何必如此弯弯绕绕。”
“不说清楚点,我怕夫人要误会我,”他挤身上了我的小榻,把我整个人裹进怀里,“我只有夫人一个,从始至终,清清白白。”
4
第一个孩子是几时怀的来着,好像就是太子登基那一年,天佑初年。
时节大概在秋天,我在宫里陪姑姑喝茶,顺便等裴让尘从御书房商讨完政事来接我。
姑姑带着我赏菊,我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眼前一黑,直愣愣跌进了花丛里。
满宫的宫女太监们都急疯了寻我,若非露了衣角在花丛外面,姑姑和裴让尘险些要掀了皇宫再重建一遍。
我醒的时候已经回到裴家了,婆母欣慰地握着我的手抹眼泪,裴让尘高兴地满院子转圈,见到人就打着摆子喊自己要当爹了,若疯魔了一般。
太医说我孕期方才一月有余,还不稳当,要处处小心。
裴让尘就从衙上请了整整两个月的假在家寸步不离地陪着我。
前一个月尚好,后来一个月实在顶不住陛下和顶头上司的重压,跟我道歉了又道歉,回去上衙了。
这次一走,或许是堆积的事物太多,我几乎天天都见不着他,每每我睡着了他才回来,等我醒的时候身边的温度都已经凉了。
孕期难免要多思多虑,我也只是日日忧愁着他这样累不累,别忙坏了身子。
如今再想来,他那段时间哪里是忙得来不及见我,只不过是不敢见我罢了。
大约在我孕期五个月的时候,肚子已经挺起来了,太医嘱咐要多走动走动,我便隔三差五去宫里找姑姑说话。
初春的时候有赏花宴,姑姑请了达官贵胄家的夫人姑娘们入宫赏花,自然也少不了我。
那天,本来在守皇陵的四皇子搭上了京畿三军反杀京城,姑姑押了全城高官女眷在宫中与他里应外合,意图夺回皇位。
等到四皇子派人杀到皇城时却中了埋伏,兵马司和禁军严阵以待,京畿三军有一半临阵叛变,四皇子一头扎入了埋伏圈中。
裴让尘前几个月忙的全都是这件事,但他嘴风严,一点也没跟我透露。
也是,若让我察觉到了异常,给姑姑透了信,哪里还有这么好的机会把四皇子这只虎视眈眈的豺狼一举击垮。
大势已去,千军围困,姑姑把宫门锁了留所有女眷在里面,单拿剑押了我出门。
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陛下身侧的裴让尘,他当然也看见了我,当即就变了神色,原本乾坤在握的风轻云淡瞬间替换成了仓皇的惨白。
姑姑逼陛下不能杀四皇子,不要牵连秦家上下,不然她就放火烧宫,再杀了我。
我怀的是裴家唯一的子嗣,陛下很为难。
今日如果他放四皇子一命,那就是放虎归山,若不放,那不仅是拿满朝文武妻儿的命在冒险,也是和他最大的助力裴家离心。
姑姑在背后偷偷掐我。
她已经没救了,可我还能救秦家免受连坐。
我没对裴让尘说过谎,我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谎,而如此紧要的众目睽睽之下,我必须演一场完美的戏骗过所有人。
所以我主动抓了剑,抵在自己脖颈。
我决然地喊着无论作为秦家女还是裴家妇,我都不愿与乱臣贼子沦为一伍。
我与裴让尘告别,我说我自请下堂,让他不用守孝再娶续弦,忘了我这个耻辱。
我必须表现的悲壮慷慨,与姑姑形成对比,才能为秦家留下一份回寰的余地。
撞上剑刃的时候,我没留力气。
只有我真的死了,才能让陛下怜悯秦家,至少留我父母白身归家。
疼是真疼啊,我跌倒在地上,看着裴让尘失了形象跌跌撞撞向我扑过来,满心的抱歉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对不起他,我也对不起这个孩子。
可我别无选择。
姑姑造反失败,秦家必受牵连,我是出嫁女或可平安,但爹娘和叔伯们一定难逃一死。
我不想他们死,我想他们活着。
裴让尘,若有来生,秦欢定会将今生所欠十倍还清。
5
后来我自然没死成。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事情尘埃落定,四皇子被去势流放边疆,姑姑被囚禁冷宫,秦家上下全部革职贬为庶民,终生无召不得入京。
换来这些的代价,是我的孩子。
裴让尘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求陛下看在我节义忠烈的份上,别让我醒来后既受失子之苦又受灭门之痛。
可那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在我昏迷的时候,在孩子被从我腹中取走的时候,他有没有难受,有没有哭?他能跟谁诉说?谁能给他交代?
我欠下他的情,真想不到该如何还清。
我醒来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全府,婆母哭着跟我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抱着我敞开哭了个痛快。
裴让尘却躲在帘栊外面,只映了一个影子在屏风上,不进来,也不说话。
婆母走的时候,只能叹着气让我们好好说说话,别伤了情分。
我觉得他定是赌气不愿见我。
我拿我的命去冒险,拿我们的孩子去冒险,拿裴家去冒险,他一定怨我。
“我那自请下堂的话,不只是说说。”我忍着眼泪给他一个台阶下。
不是他要休我这个“忠烈节妇”,是我自觉不配自请下堂,没人能怪他。
我看见他映在屏风上的身影狠狠一颤,若有实质的目光穿透屏风灼热地盯在我身上。
良久之后,他才狠狠一甩袖,转头出去,没留下一句话。
我有些发愣,照裴让尘的脾气,就算我的话再怎么合他心意,他也要客气两句意思一下再勉为其难答应,这还是第一次一点气也没消转头怒冲冲地就走。
我们没来得及再说话,几个月后陛下登基开恩科,定了裴让尘做副考官。
会试开始前考官要封闭一月出题,等到会试结束才能放出来。
紧接着姑姑在宫中“病逝”,四皇子在边疆“病逝”,我心中隐隐已有不好的预感。
直到裴让尘收拾好东西临走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陛下的一句话。
他说出去走走吧,父母高堂在游历四方,让我也去见见塞北的风雪景色。
这意思我明白,只要我离开京都往北走,他便不动我爹娘让他们安享晚年。
只是北去这一路,只恐苦寒,再也回不来。
陛下还是记仇的,他记得姑姑和四皇子造他的反,也记得我以自己的命和孩子的命逼他放过秦家。
6
愈往北就是看得出的荒凉。
我的马车一路走着官道,故而行程还算平安。
今日就是我出京来整整一月,裴让尘大概也是今天才能回家。
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我给他留的书信。
那是一封和离书,我写得简短,写长了只怕自己要哭出来,连笔也握不住。
成亲五年无子,夫君不纳妾待她如宝,可终有孕后她却要和离
官道上前后一片空荡荡,除了我这一辆马车就没人了。
后面急匆匆传来一连串的马蹄声,在我车厢侧面吁一声停下。
马夫制止的话被强行拽了下去,有人上了马车,站在了我的车帘前。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做好准备。
哪怕是死,也要死得优雅才行,不能辱没世家风范。
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男人的身形有些高大,只能折了腰进来,手撑在车顶和厢壁,直接占去了我车厢一半的空间,让空气分外逼仄紧张起来。
我看着这个胡子拉碴乞丐一样的男人,莫名觉得眼熟。
还没来得及张口问,他已经扑过来把我用力抱进了怀里,仓皇又熟悉的呼吸声落在耳畔。
是裴让尘追过来了。
婆母见我数日不归,去我房中发现了我留给裴让尘的和离书。
她立即装作病危派人去求陛下让裴让尘回来见最后一面。
裴让尘被从考场放出来了,转头牵了马就北上追我,中途跑错了好几次路,也就是我行程缓慢,不然只来得及给我收尸了。
那天我看见了裴让尘的眼泪。
他说他一路睡不着觉,闭眼就是我已经冰凉的尸骨,他生怕自己赶不及,来不及救我。
我问他为什么对我爱答不理,他却反问我为何不怪他,为何不指责他?
明明是他瞒了我陛下的埋伏,明明是他把秦家送入了死路,明明是他没保护好我和孩子,为什么我只求下堂,却不恨他不打他不骂他?
他说他以为我对他失望死心了。
我气得打他,骂他为什么要来找我,骂他把陛下当傻子,骂他这样一来就等于背叛了陛下,他面前再也没有陛下为他铺开的康庄大道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
他说他只是选择了一条绝不会后悔的路。
7
堂而皇之的背叛,陛下当然不会饶裴让尘,却也拿不到什么光明正大的由头。
宫里裴让尘的姐姐又耍着性子吹枕旁风,陛下便没下狠手。
不过大好的前途自然是没有了,裴让尘被贬到徽州府去做一个知州。
从正五品到从五品,听着没降多少,却离了京城外放,说是前途断送也不为过。
裴让尘却好似没事人一般,拉了舆图来跟我安排行程,还从书架上寻了地理志来看,熟悉当地风土人情。
徽州气候湿润,湖清水秀,向来也是个富足安乐的地方。
婆母上了年纪身子弱便留在京城,由三郎照料。
我与裴让尘走的陆路南下,游山玩水着上任,积攒的心中郁气去了大半。
徽州果然是个好地方,后人收录裴文公在徽州那三年写的诗,未曾有一首是被贬的愤懑,反倒均畅快恣意,颇有前朝诗仙般超脱逍遥的风范。
唯一一首悲调的,还是因贪喝了酒被夫人关于门外罚站,小意地写了首请罪诗,颇含凄婉。
在徽州的第二年我便怀了裴庆,或许是因为那时过得逍遥,又有裴让尘整日陪着,几乎没受什么罪便安全地把孩子生了下来。
七斤四两,婆母来信说随他爹出生时般又胖又壮,将来必然是个高个子。
那时我们想着,只不过还有一年便能回京述职,到时再带孩子回家也不迟,便自己办了满月酒,只请了几位熟识的朋友同僚。
8
只可惜世事无常,第三年江南大涝又起了瘟疫,粮食颗粒无收,哪怕徽州府这般富足的地方,路上竟也出现了饿死的百姓。
裴让尘忙得只能睡在前衙,后来还风尘仆仆去了城外督促粮仓放粮。
我料想放粮之事繁杂,只怕这几日都不回家了,晚上就没留他的饭。
却不想入夜才哄庆儿睡下,裴让尘就回来了。
他样子格外狼狈,披风被撕扯了一半,里面的官服也凌乱脏污,发髻散在脑后黏了泥土,那张俊朗的脸上还印着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走夜路跌到了沟里,赶忙招呼人烧热水给他更衣。
裴让尘双目空洞一眼不发,直到沐浴完坐到床上,我拿帕子给他绞着头发,无意中手肘撞到他腰间,他才倒吸一口凉气。
我撩起他的寝衣一看,那腰上有两个巴掌大一块青紫的印记,肿了一片格外吓人。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却红了眼,抱着我埋首进我怀里。
粮仓里没有粮。
饿死的老鼠倒是有几只。
身上的伤是开仓时被愤怒的百姓打的,腰侧那一脚是一个大娘踹的,大娘的孙子饿死在了昨天,与庆儿一般大的年纪。
脸上那一巴掌是他自己扇的,怨自己,恼自己,恨自己。
身为一地父母官,他居然连粮仓里没粮都不知道。
可江南富足,赋税年年收满,粮仓里怎么可能没粮。
裴让尘上书奏禀了这件事,转头去找周围州府借。
无一例外,全部没有,大家都在头疼。
裴让尘去借粮的时候,我跟着衙役们在府衙里熬了三天翻查账本。
唯一可疑的就是去年奉命剿匪的怀远将军魏陶。
大军驻扎在饶州,军饷由附近州府提供,次次都是军队直接过来取走,几十辆骡车满满当当离开。
若只有徽州一府提供军粮便罢了,周围五府同时提供,若各个都要去拉这么多车的粮食走,那些将士怎的还没被撑死?
9
裴让尘是文官,又比怀远将军低了许多品阶,他不能直接跑到军队里拿粮,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书陈情。
幸好朝廷的救济粮近些日子到了,虽然是杯水车薪,但好歹不再每日饿死那么多人。
家里的仆役全部遣散了出去,他那几枚可怜的俸禄更是全都拿出去救济百姓了。
裴家的庄子都在北方,只能送些钱过来,也被他一口气全撒了出去。
偌大一个府衙,每天只吃得起一顿清粥小菜。
庆儿是个乖孩子,饿狠了只是吸着手指头哭,并不闹。
我有时也饿的心慌,却难免更关心裴让尘。
他日日操劳如果也不好好吃饭,那是要生病的。
饥荒就这么被我们硬抗了过去,裴让尘果然落了胃病,时不时就要疼痛难忍。
三年任期满了,裴让尘回京述职,走得与三年前同样的路。
来时我们游山玩水好不快活,回去的时候像一家子逃难的难民。
马车上,我与裴让尘看对方饿得只剩副骨头架子一般的狼狈样子,不由得笑起来。
身为世家儿女,让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会受这种苦。
裴让尘也觉得苦,但他的苦不在自己身上。
他苦那些直至我们临走都还没重建起家园的百姓,苦那满山飘的白幡和连绵不绝的哭声,苦那几封如泥牛入海般的奏疏,苦那数十车了无音信的粮食。
临入京的时候,裴让尘站在城门口,望着那巍峨的城墙望了许久。
不是近乡情怯,也不是感怀伤感。
他在想,是不是只有在这里,他想做的事才能办得成。
10
回府的时候兜头盖脸就是满目的素白,裴让川麻衣孝服站在门口送客,看见裴让尘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报丧的书信昨日才走,与我们擦肩而过,三叔没想到我们今日就到了家门口。
婆母走了,病痛折磨数年,于她更像解脱。
裴让尘哭了半日,劝过来之后就一直在沉默。
他方才立了鸿鹄之志,如今却逢婆母病逝要丁忧三年,心中志愿被拦腰截断,难免茫然无措。
本就是外派方才回京,若再等三年只怕朝里人都要忘了他,哪里还能谈及未来。
可此时此刻的裴让尘并非三年前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官宦郎,也非三年后风头正劲的儒将军,事情哪能全如他意。
宫中的贵妃娘娘正怀了孕,彼时称得上宠冠六宫风光无限,可回来吊唁时,也表示对此无能为力。
他只能照惯例上了丁忧的折子,陛下并未阻拦。
其实站在时间的末尾倒过头去看,若没有那三年,也没有后来的裴阁老。
一腔热血上头会让人冲动行事,经历打磨后的玉石才能千年万年散发光泽。
11
说起“儒将军”这个名号,其实不过是个市井间传的诨名。
他一个书呆子,哪里懂什么征战兵法之道,不过是沾了人家的光,口口相传着人们竟觉得他也能用兵如神了,还将这名号流传开,编了许多出戏文来。
那三年我们没有留在京城,而是去了四处游历。裴让尘偏爱南方的山水,拉着我跑了不少穷乡僻壤的山沟沟,可将我的身子骨好一番折腾。
幸好将庆儿留在了京城,不然小小年纪可吃不了这些苦头。
游玩累了,我们就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租了间小院子住下,他交了些朋友常常早出晚归,我起初跟着,后来懒了就不去了。
附近的山上有群恶名昭彰的土匪,裴让尘不放心我自己在家,便总把朋友约到家里来,之后干脆将我家的小院子搞成了他们论道的道场。
一群男人们说到兴奋处击箸高歌挥毫泼墨,写在史书上一定是一段佳话,反正敲碎的不是史官家的碗。
不过自打我收拾他们的“战场”被碎瓷划破手之后,裴让尘就再不许他们来了,来了也不许敲碗。依稀记得有个性子急的大汉,激动起来手又往碗上打,被裴让尘一眼瞪得硬生生拐了道,一巴掌把我家桌子拍折了腿。
裴让尘这个人处处都好,硬要我说一个错处来,那便是太闷葫芦了,总打着个为我好的旗号什么都不跟我说。
三年之期迫近,吏部那边半点消息也没有,我都忍不住急起来一嘴泡,他反而成竹在胸一派淡定自若了。
我不知他怎么想的,问他也不说,还当他是歇了那番豪情壮志要隐居山林了。
直到后来山匪下山抢劫,我与镇里的一些民女妇人被抢上山。
12
事情也是赶巧,那几天裴让尘和他的朋友们到邻镇去登高,我实在懒,撒娇求情又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不给陌生人开门才送走了忧心忡忡的裴让尘。
那天我本不该去镇上的,不过身子实在惫懒,我怕是生了什么病,想去看看大夫。
未想刚出医馆的门就被拽走了。
山匪把女人们关在一个地方落了锁,在外面喊些不入耳的污言秽语。
有个脾气极大的小娘子,叉着腰就骂了回去,声声清脆直戳人气管子,连口水都没喝不重样地骂了半个晚上。
那晚我学到许多,自此吵架再没吵不过别人。
只是事情突然手边未有纸笔,若记下来仔细研读想必更能受益良多,如今想起,仍旧觉得可惜。
后半夜有个巧手的大姐撬开了锁,我们悄声逃了出去。
一路上一个匪徒都没遇到,我们一口气钻进了深林,互相扶着漫无目的地跑,直到天亮才认清了路逃下了山。
我估摸着这个时候裴让尘应该还没回来,故而回家看到空无一人的院子并未觉得不妥。
直到过去了两天,定下的时间已过,他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才觉出不对来,跑到他的朋友家里去找。
未想人家看见我更惊讶,差点将我认成了鬼。
13
裴让尘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既然京城的人已经忘了他,只要做点什么轰动的事让他们想起来就好了。
这座山上的土匪困扰当地府衙已久,甚至上报朝廷请了大军来剿匪,也因地形不熟而未能全灭。
裴让尘认识了一位武艺高超的朋友,集结了一批当地乡勇,用裴家的名头忽悠了周围驻军,又以酒色诱了山寨中几个喽啰带路,万事俱备的时候,山匪下山掳掠给了他们这阵东风。
我们逃出来那晚之所以没有山匪阻拦,就是因为山匪已经大部分已经被官兵围剿在前山,哪里还有功夫跑到后山管我们。
至于我为什么成了鬼魂,这可就实在是一个大乌龙。
深林漆黑,出逃的人慢慢走散分成了好几队,我在的这群人虽平安下山,却也有群娘子们走错了路,跌进了山崖里。
所幸山崖崎岖半空突出一个平台又有树藤阻拦,伤最重的也不过歪了手腕。
裴让尘寻我的时候,有人错认了我的身形以为与她们是一队,偏救上来的人里又没有我,所有人就都觉得我定然是运气不好没被树藤接住,滚到山崖底下去了。
裴让尘回家时我还没到家,之后我因后怕也没敢出门。他不知我已经安全下山,寻来寻去没我的踪迹,少不得要把人家的话信了七分。
后来又遇到那间医馆的大夫,听说我怀孕了的事,这七分的不可置信便成了十分的悔恨煎熬。
我去时他正挂在人家的大酒缸里买醉不撒手,都险些要倒仰着钻进去了。见到我时候还恍若做梦一般,问我是不是来接他了。直到被几瓢冷水浇醒,才紧抱着我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那番颓丧景象,说出去怕世人心中裴文公的伟岸形象要碎一地。
14
若让我选,我宁可那年我们不回京。
裴让尘与他的朋友立下大功,被朝廷嘉奖,风风光光被迎回了京城。
京中世族林立,宫中贵妃娘娘难产去世后,原本快要忘记裴家的人们,才恍然想起这位六年前冠绝京城的裴家二郎。
那年是天佑七年,他已过而立。按照六年前年人们的推测,他早该成了一品大员甚至进了内阁,而非重新以草民身份入京。
陛下似乎还是不待见裴让尘,以他“儒将军”的名头将他扔在了兵部,跟那些真正的痞子们打交道。
裴让尘倒是不在意,能够得一个官职就很好了。更何况,在兵部更方便他查出三年前魏陶到底把那些救命的粮食送去了哪里。
裴让尘记仇,给自己记,也帮那些饿死的百姓记。
最后事情查出真相已经是五年之后了,实在有太多人不想让他查到。
直到天佑十三年,他一点一点熬资历熬成了兵部侍郎,在终于有地位有实力的时候看到了那些机密的档案和账本。
那天晚上,他自己提着壶酒去敲了魏老将军的家门,酒过三巡将人家揍了一顿。
老将军再上年纪也是位虎将,硬拼着被一个书生打得鼻青脸肿掉了两颗门牙,也没还一手。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徽州饿死的三万百姓是裴让尘心里的刺,从此再没机会能拔出来。
后来不记得是在哪家的宴会上,魏老夫人抓着我的手跟我说,魏老将军一直等人来打他,来抓他下牢,甚至来砍他的头。
没裴让尘那顿打,他就算入土前都咽不了最后一口气。
没有人想到过运走的那批粮食会造成这么惨烈的下场,江南富庶是共识,谁知道会冒一场千年难遇的洪水。
裴让尘在那之后也成为当年阻止他的那些阻力之一,他的学生查这桩旧案时曾哭诉没有什么真相大得过三万百姓的生命,裴让尘却仍旧选择了闭口不言。
辞官后我们曾再回过一次徽州,裴让尘站在徽州界碑边上站了很久,最终没踏进一步。
隐瞒了真相的他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徽州父老,但也别无选择。
并非不能说,也并非不该说,只是魏老将军不过是一只挡在前面的筏子罢了。包括裴让尘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指责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多一个人知道,不过是多一个为此在夜里辗转反侧的人。
裴让尘跟我说,真凶无法惩处,因为根本无迹可寻,受益者不可怪罪,因为他们本质无辜。魏老将军或许也不该负罪,但只有他能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他说完就去写他那本宝贝册子了,点灯熬油好几天,似乎只有那本册子才能给他一个出路。
15
世上并非事事都要放在天枰上衡量长短,人也并非只有极善极恶。书里的是故事,放到生活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身边人罢了。
我是不是说过裴让尘有胃病,对的,因为肠胃不好,所以他说话时不时会有口臭。
反正我是嫌弃的,庆儿也不喜欢,就我家小女儿裴桐从不厌恶爹爹嘴里怪味,还会在爹爹肠胃难受的时候贴心地给爹爹端药按摩。
所以他俩关系好,左右我和庆儿要躲出屋子去不跟他说话,也不知裴让尘的那些下属们被训斥的时候会不会屏了息。
往常裴大尚书是不许我和外人说这些毁形象的事的,但现在他死了,我偏得说个畅快,有本事他晚上来找我呀!
我也想他了。
16
或许是随着裴让尘越发位高权重,我的脾气反而被养回了幼时的娇纵。
从北境回来后我似乎总是在谨小慎微,再忆起当年揪着裴让尘的耳朵让他背我的过往,竟恍如隔世。
少时想他总是先想起他那张好看的脸和挺拔的身姿,现在想他人形反倒模糊了,依稀不过夫君两个字在那里摆着,变成什么模样都如是。
他如今官威愈重,说话做事不怒自威,在家里完全却成了另一幅样子。
庆儿正调皮的年纪,文字不识书本不看,反倒被他爹追着打时一蹦就能飞到墙外面去。
裴让尘在同龄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中虽显得清瘦俊杰鹤立鸡群,但一蹦蹦到墙外面属实为难他的老胳膊老腿了,便只能拄着大棍子喘气,然后懊恼地踹一脚墙。
裴庆有时候也蹲在墙头上笑他爹,但是被棍子捅下来几次之后就不敢了。
裴让尘倒是每次都气呼呼地喊着要我给他换个更趁手的棍子,恨不得要跟孙大圣的金箍棒一般伸缩长短还拐弯,不用他动就能自己冲着裴庆的屁股追出去八百里。
我只啐他做梦去吧,抱着桐桐回房不再看热闹。
说起桐桐,她倒是全家最心疼她爹爹,有时抱着哥哥的腿不让走,就得站在那里等爹爹打,还要喊我,喊三叔助阵。
我与裴让川当然是看乐呵的,来把瓜子才更香呢。
难为裴让尘一张脸要对着闺女儿子做出完全相反的表情,挺纠结,但很精彩。
17
天佑十五年的时候,裴让尘调任户部。
身处要职,他终于把自己那本宝贝册子拿出来改编成了一本厚厚的折子,总称《更始言事录》。
回首一看,距离他开始有这个想法,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史书上将裴让尘的新政称为初岁改革,因为那些举措真的落到实处,其实是阳嘉初年才开始的。
裴让尘写的那本《更始言事录》,陛下是极喜欢,但极反对的人也是一抓一大把。
后面的不说,单第一条丈清土地编制地籍就戳了许多人的肺管子。
世族之家大多于各处都有些自己的庄子田地,一个大家族需要养活许多人,不可能只靠几个当官的俸禄。秦家当年也有,那是一眼望去见不到边的肥沃田土,当时父亲跟我说,我就朝一个方向走出去一天一夜,也走不出秦家的地。
不过现在已经被抄家抄走了,大概只剩我嫁妆里那些可怜的田亩还能带上个“秦”字。
裴家当然更有,虽然近些年没落了些,但家底还在,哪怕三叔成婚已经分出去了一半家产,但我每年收账对账还是累得腰酸背痛。
这般大的土地,每年交赋税也是一笔极大额的巨款,反正我是每次都肉疼到要按一按胸口。
不过像我家这般一分不敢少,咬着牙往上交的真是极少数。更多会逞世族之威行奸商之事,以各种方法造假册造虚帐,这天下恐怕有一半的田地看似无主实则有主,那百姓自然无田可种,赋税更是无从可收。
说来惭愧,秦家当年也是这样,哪怕是裴家,也是我和裴让尘接手家事后才慢慢改过来的。
天下世家没有一个敢在这件事上说自己干干净净,当然怕人查,更怕那些“无主”的地真的被拿走。
裴让尘每次从朝堂上吵到气得脸黑眼红回来,嘴皮子一阵一阵地起皮,看得我好气又好笑。
让他涂点唇油也不肯,说骂人的时候嘴上亮晶晶便没了气势;让他多喝水也不肯,说憋尿的时候脑子转得不快没法及时骂回去;到后来洗澡也不肯,说要臭死那群臭不要脸的贪官。
正所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我偏得想把他直接从窗户扔出去,看谁家愿意捡他这条不服软还嘴臭的倔狗。
他那些政敌怎么没被熏得脑子转不动呢?!
直到两月后庆儿在我家院角捡到了一袋子已经馊掉的猪下水。
原来他们已经被臭到了,只不过忍着而已,如今又忍不过,还开始“祸及妻儿”了!
18
天佑十九年,裴让尘调任礼部尚书。因为政见独树一帜到哪里都被排挤,这些年他快要把每一部的尚书都做一遍了,现在还挺有仪式感地集了个圆满。
之前几年发生了太多我不愿回首的事,三叔亡于赴任中途,桐桐没扛过十七年的那场天花,裴让尘的新政三起三落,最后他自己都把那本《更始言事录》扔在了架子上落灰尘。
庆儿跑去了边疆从军,他被他爹打得终于肯读书了,但比起动脑子还是更想动手。
那年陛下病重了,他父皇的事在他身上重演。
他杀死自己的兄弟,他的儿子杀死他的儿子。
缠绵病榻的他其实还算不上一位老人,他只比裴让尘年长两岁,四十又三。
正该壮年的时候,却瘦骨嶙峋。
太子和三皇子争得凶,裴贵妃只孕有一位六公主,裴让尘乐得清闲冷眼旁观。
但大抵天不遂人愿,太子杀三皇子后的第三个月,那是刚进腊月的时候,他自己被冰滑了一下,磕破了脑袋,再没醒过来。
二皇子身体有疾是个盲的,皇家儿郎竟全军覆没了个干净。
陛下受不住这种刺激,没能过去那个年就崩了,只在临咽气前指了指一旁事疾的六公主。
裴让尘被这一指逼着下场入局。
19
六公主名讳要避讳写不得,我惯叫她娇娇儿。
裴贵妃就这一个孩子,打还在肚子里时就精贵着,起了个小名叫娇娇儿。
贵妃娘娘去的早,她起初还是在我府里和桐桐一起养大的,七岁后方回了宫,今年也才十五岁。
为了娇娇儿,庆儿从北疆回来了。
这时候的边疆并不安宁,魏老将军终于因徽州的事认罪伏诛,岷州守军为此暴动,域外异族趁势而起,岷州城险些沦陷。
若非新任主帅坚持攘外必先安内,他怕是一步也离不开边疆。
皇位这件事争起来没什么难度,我们经历过一次了,我家胜败都有经验,无非是看谁拳头大谁说话算数罢了。
裴让尘这个舅舅起得作用不小,历年来骂战磨砺出的本事让他舌战群儒在年后终于稳定了朝局,把娇娇儿送上了龙椅。
那纤弱的身体扛起沉重的衮服的时候,庆儿跟我说堂妹可怜,这么小的年纪,要面对这样复杂的局面。
若娇娇儿不想坐,那自然可怜。
若她想坐,那一切不过是欲来的山雨,我们拼一场万里开晴。
20
新帝登基,改号阳嘉,第一件事就是把裴让尘放进了内阁。
新政若巨石从山顶滚落,一路震荡霹雳、开江拓河,豺狼虎豹闻声而退,狐鼠蛇虫碾成肉沫。
裴让尘忙得脚不沾地,却满面红光意气风发,倒像年轻了二十岁一般。
我也被各种宴请帖子砸得头晕脑胀,更别说庆儿到了说亲的年纪,各色姑娘更给我看得眼花缭乱。
裴让尘和裴家是不需要什么亲家助力的,为了新政避嫌,我们甚至需要避开一些显贵的世家大族。裴庆那个臭小子怎么不会跟戏文里一样给我带回个小娘子来说非她不娶?害得为娘我日日头疼。
那年新帝开了恩科,点了裴让尘做主考官。
既然推行新政世族力量不可取,那就直接选新人。政策的推行本就是个极长期的任务,培养群孩子们更为长远计。
恍然回首,上次裴让尘去封闭出题,还是在先帝登基开恩科那年。
那年我去了北境,他千里奔袭,将裴家的荣光一落千丈,现在想想,居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之久了。
不过话说回来,有没有人能来帮忙解决一下堆在我家门房的那堆拜贴和贺礼?那顶有名的徽墨我真真假假都收了小千块了!
我家夫君已经封衙出题去了,你们问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要不我给你们也出几道题做做?
比如如何快速处理掉一千块不分真假的徽墨?
翻墙进来偷题更不可取!你们再来我就把裴让尘书房烧了咱们玉石俱焚!真的!
21
殿试结束之后,我在宫门口去接裴让尘,刚好遇到那些举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朝气蓬勃个顶个地俊俏。
我现在理解那些榜下捉婿的人是什么心思了,我也想把这些孩子绑回家去做儿子。
走在前面的人并不认识我,后面与裴让尘一起过来的倒是极有眼色,恭恭敬敬地行礼喊师娘。
裴让尘拉着我的手回了车里,偷偷掀开车帘指了个身材极高挑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有了深深的抬头纹。
陛下亲点的状元郎,叫古益清,徽州人。
陛下看了他的策论,论点一般并不新奇,但此人文风刚正不阿,最适做个纯臣,给他个高些的起点,免得太刚直被欺负。
我听他语气就知道他不满,便问他自己看重的谁。
他又给我指了一个人,身姿也高挑,长得好看是个玉面小郎君,有一双会眯眯笑的狐狸眼,看着不是很安分的性格。
这个是吕息慎,裴让尘最喜欢的学生,也是他衣钵的传承人。
为了裴让尘的一个谥号,穿着大红色的二品锦鸡服在大街上烈日下跪了整整一天。
来见我的时候官帽都歪了打着跌跑,脸上还有泪痕。
22
新政进展渐渐停滞,裴让尘却与吕息慎起了争执。
他年纪愈大脾气愈倔,非说人家孩子满口空谈,一口气将吕息慎外放做了州官体会民生疾苦。
朝里只剩了古益清帮裴让尘分担压力。
可偏偏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魏老将军并非饿死徽州三万百姓真凶的事。
他是天佑初年出生的孩子,正赶上那起饥荒,母亲为了保他命,生生削下了自己身上的肉。
他是个理智的孩子,平静地追问到底是朝廷高官还是皇亲贵戚,哪怕真凶是皇帝,他也只求一个说法,绝不会冲动行事。
可裴让尘只说是魏老将军之罪,其他一概不谈,直接激起了孩子的血气方刚,在最紧要的关头与裴让尘决裂,甚至带走了一批裴让尘的追随者。
裴让尘几乎瞬间众叛亲离,自己硬挺着撑了两年,向来挺拔的身躯居然头一次见了疲态。
接下来处处上报来的奏折都在讲新政推行的阻碍,哪些地方闹出的人命,哪些地方逼良为娼,哪些地方地主趁机敛地,似乎就是因为这些新政,举国上下已经民不聊生。
裴府的门口很少再有拜贴和礼物,而是像垃圾堆一样的烂菜叶和臭鸡蛋。
总还是有人凑到裴让尘身边,但眼神里不是尊敬崇拜,而是奸猾谄媚。
戏文里的裴首辅从清正廉洁的好官慢慢变成了故事的反派——权倾天下,横征暴敛,鱼肉百姓,操纵皇帝。
各个都是往他心尖尖上插的罪名。
裴让尘把自己扎到工作里不管这些,每日几乎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偏倔着一股劲要靠自己一个人把新政重新撑起来。
直到他有次在自己家门口摔倒,好几次没站起来,被庆儿抬起来回的屋。
太医嘱咐了一堆东西,无非是多多注意身体。
庆儿去送客了,裴让尘黑沉沉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我,说以前没注意,现在见我竟多了许多皱纹。
我以为他又要玩笑,刚想瞪他却听见他问我。
“我是不是也已经老了?”
23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是阳嘉十年四月二十五,陛下临盆待产,疑心愈重,只信得过裴家人。
我入宫随侍,庆儿接手了皇城禁军,裴让尘时任内阁首辅总揽朝政。
产婆说陛下胎位不正,恐会难产,全宫上下都提着一口气严阵以待。
这种时候最易出流言,偏巧明明已经四月末,今年还一场春雨未下。
有人说,荧惑守心,有人挡了帝星天运,要纂改天道,又有人说河里捞上一个石龟来,腹中滚出个刻有裴字非金非玉的石头。
或许是有人操纵,也或许是民心所向,上到陛下可能难产下到井里的水变得浑浊,这世上所有不顺心的事全都扔到了裴让尘头上——奸臣当道,这是上天的示警啊!
这些流言甚嚣尘上,所有人都眼睛都巴巴得望着皇宫,等待一位太子,也等待一场判决。
京中滚来一朵黑压压的乌云,几乎压在房檐上,在每个人头沉甸甸压了一把巨石。
宫里起了嘶喊,血水一盆盆被端出来。
庆儿提着刀带兵就站在门口,把孩子的父亲都挡在五十步之外。
裴让尘带着朝中大员守在文渊阁,正晌午的时候,却天黑到屋里都点了灯。
陛下果然难产了,攥着我的手一声接一声喊着娘亲,孩子的父亲拼着撞到庆儿的刀上也冲了进来抱住陛下,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退了出去站到门外,看着比我高出去快两头的庆儿,突然想起来我生他那天,裴让尘似乎也哭得那么惨,那张俊俏的脸像被揉皱的面团,五官都错了位,笑得我连使劲的力气都没了。
宫外走进来一群人,大约就是那些朝上常与裴让尘做对的人。
他们说我们挟持了陛下,让庆儿速速带兵离去,不然就要以谋逆论处。
庆儿和他们僵持住,陛下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凄厉着婉转。
空气猛然冷了下来,空中飘摇着掉下铜钱大的雪花,迅速在青石板上落了浅浅一层白。
这是四月啊,早就开春了。
如今一场春雨未下,竟飘起了雪来。
我听见有人喊着不祥之兆,听见陛下的声音突然落了下去,听见婴儿的哭啼,眼里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裴让尘的路,在这场雪里,已经到头了。
24
庆儿解了御刀放在门口,我也摘了头上品阶的凤钗。
他扶着我,我们穿过人群,慢慢走出了皇宫,把争执和声讨抛在脑后。
小时候我喜欢陪姑姑在宫里到处跑跑跳跳,就没有我不知道的角落旮旯。上年纪后也常来,但次次坐着轿辇,竟连出宫的路也要认不清了。
我走到小时候常走的角门,远远却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哪里。
庆儿跟我说,是爹爹。
当然是他,我们还像庆儿这般年纪的时候,他每次都是在这里等我。
因为从这条路出去会经过一个小巷,小巷深处有家桃花酿极好,婆母不许我们喝酒,我们就每次偷偷在那里小酌一壶。
后来做桃花酿的婆婆去世了,他孙子酿的酒已经不是婆婆的味道了,我们便也不再绕这个远路。
裴让尘解了官袍放了官帽,穿着单衣站在雪里负手而立,眉眼清矍有神,三寸长的美髯被我精心打理得很好,笔直的就像雪里的一枝竹,清正挺拔。
哼,这么一个俊老头,戏文怎么忍心给他画红黑纹路的脸,丑死了!
裴让尘也看见了我,特意上前迎了我两步,向我伸出手,在我搭上的一瞬间打横把我抱了起来。
我下意识先伸手护他的腰,生怕闪出点什么毛病来。
他却一副轻松的样子:“去了身上扛的大山,抱抱夫人,轻松得很。”
庆儿偷偷背过了脸,我后知后觉地脸上有些发烫,捶他让他放我下来。
他不以为然。
“有我在,不能让夫人湿了鞋袜。”
他就那么抱着我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庆儿打马跟在车边。
我们连府上都没回,直接就出了城,在新铺的雪中留下一串马蹄印和两趟车辙。
裴让尘又回头去看那在若勾了线边一样嵌在雪景中黑色巍峨的城墙。
他想做的事没做完,只能留待后来者。
马蹄声连着串冲过来,车前车后各停了一匹马。
吕息慎入京,古益清出城,都是为拦他而来。
两个孩子也开始蓄胡子了,跳下马撩起衣袍推金山倒玉柱就冲着马车跪下,红着眼睛喊老师。
裴让尘只抬起车帘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让马车继续前行。
那都是他的后来者。
25
我们在老家乡下住了约莫有十年,庆儿被陛下召回去掌管禁军,我和裴让尘乐得过清闲的二人世界。
煮茶温酒,竹林木屋。
晨起太阳还弱,我们便侍弄侍弄院里的蔬菜花草,或者搬着木盆去溪边浣衣。裴让尘怕我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滑下河去,次次都揣本书跟着我。我浣衣,他就等在一边陪我读书。
后来他从镇上买了两个摇椅回来,我们就日日下晌躺在椅子上晒太阳,闲聊乡野趣事,喝下去两三壶茶,待日头西斜再回到屋内。
日子过得逍遥,虽不如往年大鱼大肉地滋补,身体却越来越好,裴让尘还兴起去村中里正处买了半亩荒地,非要种种庄稼体验一番。
所谓术业有专攻,看起来简单的事可并非轻易,在足足两年没结出一粒粮食后,裴让尘终于见自己的田里抽了麦穗。
我们兴致勃勃地等待秋天,却在夏末接到了召他回京的圣旨。
以吕息慎为首的改革派和以世家为首的保守派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娇娇儿向我们抱怨,他们根本争的不是对错,而是高低。
从论道转向争权,这是两党相争最不可避免带来的结果,也是史书上许多改革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
裴让尘自然舍不得自己半生心血付诸东流,没等到麦子收获的那一天就急匆匆回了京城。
朝中裴阁老的余威犹在,摁着满朝文武的脑袋从头到脚骂了一通,据说直到三日后,有人踏入殿门还依稀能听到裴阁老绕梁不绝的骂声。
新政再次进展,土地丈量入册,税钱层阶加递,农民免租免役,科举广开方便,募兵强国备战。
他改的处处针砭时弊,满朝上下似乎又有了齐心共进的劲头。
裴让尘似乎镇住了场子,又似乎只是止了水面平静。
未出几年,政策没见成效却天灾不断,边疆纷乱,折子一道一道递上京城来,粮食不够吃钱款不够用,军饷都发不出去了,又连税款都收不上来。
京城人心惶惶,天下乱成一团,有叛旗林立,外族入境。
那个第三次平定京郊民乱的晚上,裴让尘站在院里望着月色望了很久,最后认真地看着我,问他是不是错了。
若新政真的是对的,那为什么事情只会越变越差,从来没有变好。
翌日,裴让尘第二次辞官,但这次没出京,只在裴府里住着,哪怕陛下拖着病体亲自来请,他也拒不出仕了。
两年后,阳嘉二十八年,娇娇儿没撑过那个冬天。
新帝是我亲自接生的那个孩子,他看裴让尘不爽,连吊唁都不许他去。
我的娇娇儿是被朝政累死的,新帝觉得若裴让尘没有挂印擅离,她不会变成这样。
可若一个庞大的官宦系统因为缺了一个人就无法运转,那说明这个系统本身就有极大的问题。朝堂从未离不开裴让尘,娇娇儿也从未。
新帝年纪小,接触朝政还没几年,只看得眼前事,哪里想得那么多。
不过我当然是向着裴让尘的,要不是他死活拦着我,我非得进宫拿我的大拐杖臭扁一顿这个不知好歹的黄毛小子。
他贬低了他的舅爷爷,也贬低了他的母亲。
所以再两年之后,裴让尘去世,这个臭小子给的谥号我是不稀罕要的,只是安儿和吕息慎几次三番劝我,我点头才让他们去求。
好歹那孩子有点良心,没拿谥号这件事恶心裴让尘。
裴让尘曾说他这一辈子没有一件事真正顺了心,只有娶我受益终生。
我们看着彼此从青春年少到鸡皮鹤发,一生起起落落都携手度过,直到他永远阖上眼睛的时候,我才恍然过来。
这一辈子,有句话我们从未说过。
“裴让尘,我爱你。”(原标题:《立命:裴让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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