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1931年出生,今年应该91岁了。男性活到90岁的人比较少,所以他们这一代人基本上都在枯萎。
而我的父亲零落得更早,他于上个世纪就离开了人世。1994年的4月19日,清明节过后不久的一个早晨,他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从1931年阴历的七月初一到1994年阳历4月19,他的人生只走过了63个年头。在这63年里,他当过农民,参过军,打过仗,转业回来当了工人,五十多退休后又回复到做一个农民。工农兵他都经历全了。如果他受过良好教育,会写作,我相信他能将自己的一生写成精彩的传奇。
五十年代爸爸妈妈和堂叔一家,后排中间是我爸,前排最右是我妈
他一生的经历大致是这样的:
他出生在湖南常德市郊的一个农户家庭,祖辈是清代从江西因做竹木生意迁移而来的刘姓家族,老家在常德桃源的陬市。据传他的爷爷辈有七个儿子,取名“富贵双全龙虎榜”,因是朝字辈,而我的曾祖父又是其中最小的一个,所以,就叫刘朝榜。他年青时自谋生路,从桃源陬市下到常德市郊来打拼,在大西门外的骡马店那里安了家落了户。我的父亲以及后来的我们几姊妹都出生在这个地方——在我爷爷付出生命代价救下来的老木板房里。
我父亲只有五岁我奶奶就没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妹妹,但妹妹在八岁时因为去河里挑水淹死了。而在我父亲13岁的时候,我的爷爷也因肺部灼伤吐血而亡。1943年11月日本侵略者打开通往西部的通道,对常德发起了进攻。战役先是在外围一些市县进行,到了11月24日才真正打到常德。住在市郊的民众基本上都跑光了,但是我的爷爷没有跑,他留了下来。这一天当日本向常德城发起进攻时,市郊的许多房屋都被炮火点燃了,我家的老屋也不例外。凝聚几代心血的房子就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房子没有了,一家人今后到哪里栖身?所以,当房子燃起大火时,爷爷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用一已之力全力扑打,房子算是保住了,但我爷爷因为被焚烧的烟火灼伤到呼吸道,引起肺部感染,结果于第二年即1944年咯血而亡。他死时年仅36岁,留下不满13岁的儿子。所以,在13岁上,我的父亲就成了一个孤儿。
爸妈结婚时与外婆、姨妈和舅舅合影
(老照片:爸妈结婚时与妈妈家里人外婆、姨妈、舅舅合影)
成了没爷没娘的孤儿后我父亲的生计从哪儿来呢,因为要去田里举起锄头挖地他实在太小了,所以,他就学着做一些小生意。其中也如中国别的地方许多失去爹娘的孤儿一样,受尽了别人特别是眼红他的一点小财产(其实就是我爷爷拚死救下来的那一间小房子,因为是我爷爷救下来的,所以分家时我父亲就多分了一点房产)的亲戚们的欺侮。我们要看过《儒林外史》,无疑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情节:有一个姓严的贡生,他弟弟死后留下一个男孩子,为了霸占弟弟的那份家产,他名义上是把他弟弟的儿子接过来抚养,实际上是不给吃不给穿,把他活活折磨死了。中国古代社会就是这样,人亲不如财产亲。资源有限么。
然而无论世事多么艰难他仍然是一个人顽强地长大了。临近解放前夕(1949年),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刚满18岁的父亲没有生路,只得参加了国民党的部队,开往四川去做蒋介石梦想割据大西南的炮灰。但他们刚到四川没多久,西南就解放了,父亲的部队被收编为刘邓大军即第二野战军第三兵团的一部分。
1950年朝鲜大地燃起了炮火,金日成向中国求援,刚刚成为解放军的父亲便跟随二野的第三兵团上了朝鲜战场。据说当时二野参加抗美援朝的军队是第三兵团的12军和第15军,他们是在1950年的11、12月由四川开到河北进行整训、改装的,于1951年3月入朝作战。而12军和15军正是打上甘岭战役的主力部队,所以,没准我父亲参加的这次战斗就是上甘岭或周边战役中的一场。父亲从来没有提过这个战斗,因为他们对过去的事基本都是保守于心的,对于他的过往我都是道听途说。据说当时他们班打得只剩下我父亲一个人,而他也负了伤,在哈尔滨的一家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养伤。
爸爸和他的同事们(前排右二是我爸,手里的孩子是同事的)
一个孤儿,为了生活的出路把自己的命交到了军队手里,结果在战争的最前线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得以为老刘家的幺房(我爷爷是三兄弟中的最末一个)延续香火。
转业回乡后他被安排在常德船舶厂工作,成为一名国营职工,在电焊工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年。因为国家前三十年多动乱,他的四级工很多年没有调整,一直拿着四十多元的工资,就用这工资养活一家六口人(因为我母亲的户口在农村,没有多少收入,每月仅十元)。从德山的船舶厂一周一次回到家里,休息一个周日,他啥都会做,拖猪食料,喂猪,出猪笼,做藕煤,打地炉,挖地,种菜,挑粪,浇园。记得有一年春天的周日,下着细雨,他挑了一担菜秧子去卖,到了天黑才回,走了一天,满身的疲惫,担子里还剩下几坨没有卖完的菜秧。他给我们讲述他这一天走过的地方。一天的挑担行走!他要多勤奋有多勤奋,而家里是要多贫穷有多贫穷,一个工农相结合的家庭,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尚且十天半月才能吃一次肉,孩子们衣服都不够穿,更何况其他山区的、纯农村户口的家庭。看过父辈们走过的辛苦人生路,才知道今天的时光有多么的美好。
八十年代,由于我姐姐想接父亲国营职工的班,父亲五十一岁就退休回家了。他重新成为了一个农民,用他的聪明才智来种菜养殖。他给我讲过他种菜的方法,如何先深挖土地,将鸡粪什么的做打底肥,先施下土地去,然后又把田垅耙得细细的等等,总之是精耕细作,所以他种出的菜总是茁壮肥美,特别是他种的菜花,又大又白,搞得人看到忍不住想偷,害得我父亲半夜还要起来去巡视菜地。
1992年父亲发现自己的喉咙疼痛,后来经过检查,是喉癌。经过一系列错误的治疗,父亲最终是在1994年4月走到了人生的边缘。父亲的去世是我最不堪回首的一幕。因为错误的化疗,他这时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也不能够再行手术,只能等死。复发的癌仍在那里,没法消除,疼痛每天都在折磨着他。只有吃下一颗药力强大的安定(不知具体是什么),在神经麻痹的情况下,他才能安睡一会儿,但更多的时候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他体重变得极轻,大概只剩下七八十斤,这时候,我们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无奈的人生,因为看着父亲受折磨,我们完全无能为力。我们不能帮他或代替他任何一点什么。而他又是多么留恋人世!有一次他做梦,醒来,说他做了一个很好的梦,他没有说是什么梦,我也没问,因为现实是这样,梦再好也不能改变什么,只能越问越难受,只听他喃喃地说“真好。”是的,如果一切能如梦中那样真的该有多好啊,可是现实不是梦。现实是我的父亲被癌症折磨得奄奄一息。终于,在一个春天的黎明,他决绝地将一把慢慢攒下的安定神经的药吞了下去,让自己远离了病痛的折磨,也远离这个尘世,远离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远离了自己的亲人。一个平凡、普通的中国人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的经历是千千万万中国人的经历,而他的人生也是最最普通的中国人普遍都有的人生。
重病中的父亲
第一张老照片中的三位年青男子,他们分别是我的父亲,两个叔叔,还有年长点的大姑妈(站在最左边的那位),他们都已经谢世。现在剩下来的是其中的三位女士:我的母亲、一位婶婶和远在新疆的小姑妈(那个扎辫子的小姑娘)。此文不仅仅是写给我的父亲,而且是写给我父亲的那一辈人,包括我的几个叔叔,村里面所有已经谢世的长辈们,还有我前两年刚过世的舅舅和亲爷(我姐姐的公公)。他们经历过战火,各种运动,饥荒和贫穷,抚育了众多的儿女,想尽各种办法顽强地求存,一如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艰难苦辛的男男女女,谨以此文对他们所受过的苦难、所传达的信念、所表现的顽强,对他们曾经为这个国家做出的努力和奋斗致以最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