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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广胜:我砍倒了一棵巨大的漆树

我砍倒了巨大的漆树。

我并不知道是漆树。梯田大会战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月。连队的知青吃住都在山上。我们的任务就是把热带雨林的参天大树都砍光。然后放火烧山,大火一般会烧一个多月。然后用炸药把树桩炸掉。然后就挖梯田,挖种橡胶树苗的坑,坑80厘米见方,深60厘米。
原始森林里有各种树木,主要有楠木、樟树、望天树、红光树等,在今天看来,这些都是名贵的树种。漆树不多见,砍倒后,我发现树上流淌着黏稠的浆水。
晚上,我脸肿涨如球,气管被堵塞,呼吸很是困难,说话就更困难。老工人说我被漆树咬了。卫生员给我服了抗过敏药后,便立马送我下山。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等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巳经躺在茅草屋的床上。
茅草屋是用2米高竹篱笆围住的,一长溜隔成十来间,每间住四个人。床一律靠墙放着。
竹篱笆的墙再怎么紧扎,依然光芒万丈、四面通透。尽管糊上厚厚的报纸,睡觉时,脸不小心靠着墙,就能听见隔壁所有的声响。
人生的第一课。
原来男人和女人是两种完全不一样声音组合的性别世界。
声音的存在是难以掩饰的。不同的声音都有分辨率很高的特性,温柔的、轻微的、触碰的、走动的,或者是极力克制的。它无时无刻透露着人的行为的痕迹。将一切赤裸裸置于茅草屋狭窄的空间。没有隐私、没有秘密。这就是我们知青的家园。周康荣大哥说,我们来自不同的城市,出自不同的家门,也没有共同的祠堂,但我们现在同居一屋,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夜深人静时,听见彼此的骨骼成长的脉动。
茅草屋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混合着此起彼伏的声音,这种声音掺和着浓度极高的汗味和荷尔蒙气味。
知青们在茅草屋里伴随着这种奇特温润的声音和气味匆匆告别了十六岁最后的花季。
此时此刻,茅草屋安静极了。连队的人都在山上。我刚才做梦了。阳光透过蚊帐撒在我的脸上,我能感觉温柔的光线,所以我知道自己是在浅睡的梦中。听见母亲在我耳边细语,她的声音充满焦虑和不安。我告诉她,自己坚持了八个月不请假的纪录结束了。我说以后再碰上漆树就不会过敏了。我不知道今年是否能评上五好战士?这是我的渴望。我依稀记得巳经好几天没有写日记了。最近全国都在学《哥达纲领批判》和《反杜林论》,我觉得这理论太深奥太难懂了。我被自卑笼罩着,很是沮丧的和母亲诉说自己的徬徨。母亲压根儿就不识字,她认真的听我说着,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是一个劲的点头、一个劲的抹眼泪。
雨季的雨赶走了阳光。把我从母亲身边拽了回来。屋顶上有炸雷,闪电劈过,如注的暴雨就倾盆而下。茅草屋潮湿而闷热,被惊动的霉味扑鼻而来。雨,肆无忌惮的鞭笞着茅草覆盖的屋顶,顺着被狂风掀起的草帘灌进屋里。地上很快一片泥泞。
我艰难的爬起,想用竹杆挑勻屋顶的草帘。但我的眼睛无法完全睁开。摸脸,才发现眼睛鼻子嘴肿成了一团。风撞开了门,我刚想过去,腿一滑,头撞在土坯上即刻耷拉了下来。
醒转时,发现一只老鼠在咬我的脚趾。奇怪,它只是温柔的咬着,似在唤醒我。见我醒了,它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动,丝毫没有害怕。
空寂的茅草屋里,我有了一个新朋友。
在接下来的日子,这老鼠每天会在我的床前床后转悠。一次它玩疯了,从蚊帐顶直接摔在我手臂上,它很紧张、我也很紧张。我从来没有和老鼠如此的接触过,它短而硬的毛有点扎手。面对突如其来的尴尬,我有些惊慌失措,可以看出老鼠也惊慌失措。它掉在我手臂再滚在床沿时,肚子是朝上的,它没急于翻身。我想它是在示弱吧,是老鼠的肢体语言。我没有动弹,静静的望着它。我们的关系马上得到了提升。我给它起了个时髦的名字“绿领巾”。有时它不在我身边,我只要叫绿领巾,它一定会探出滴溜溜的脑袋。
绿领巾开始毫无顾忌的在我床上奔跑。我巳经敢去触碰它尖锐的爪子。在我和它分享饼干时,也无所谓洗不洗手了。我想人在孤单时,另一种生命的出现,不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只要它能对你表示友善,你就非常容易畅开心怀去接受,并享受这种难以言表的愉悦。人的脆弱需要这种慰籍和力量。
那天下午,阳光挣扎着从雨季的云层里透出。我被绿领巾的惨叫惊醒。梁上一只黄鼠狼咬住了绿领巾。我迅速拿出枕头下的弹弓。我从小喜欢弹弓,直至现在,半夜睡不着就起床练弹射,十来米以内巴掌大的目标可以说弹无虚发。
黄鼠狼被击中。绿领巾从它口中跌落,由于伤势太重,在痉挛中闭上了眼睛。
很多年以后,认识了迪士尼大中华区的主席史坦利先生。在一起出差的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喝着威士忌聊关于老鼠的故事。我说自己和华纳特先生对老鼠有共同的情感经历。所不同的是华纳特创造的米老鼠温暖和陪伴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而我只是珍藏了一段个人难以忘怀的记忆。看见米老鼠我总觉得绿领巾还活着,抹不去,忘不了。
知青返城后,我好几次又回到西双版纳。在连队的原址,我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茅草屋,更找不到那天我把绿领巾埋葬的地方。
只有连队边上的溪水还在流着,那声音和五十年前一样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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