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家乡老房子着火的消息是2017年盛夏8月。那天早上,梦里的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
电话是远方的大姐给打来的。她带着哭腔告诉我说:“不得了了,老房子起火了。”我迷迷糊糊还没睡醒,以为是在做梦,问哪里起火了。大姐说房子起火了,是生病的父亲躺在床上吸烟,不小心点燃了被子。我一激灵全醒过来了,问人安全吗?大姐告诉我,从远方赶来照顾父亲的三姐,最先发现起火,把老母亲拽出了屋外,又返回去把老父亲背出来了,人没受伤,但老屋已经全被焚毁了。
我心急如焚,当时就开车往老家赶,一路上都不敢吃饭,只在车上啃了点饼干。到达老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天都全黑了。我连忙急匆匆的跑到老屋前。那曾经寄托了我全部童年记忆的老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遍地都是烧焦的泥土和残垣断壁,泥土中还有一股一股的烟往上冒。同村的几个青年人,正用水桶提着水往冒烟的地方浇。
我一时忍不住竟哭出来。自打出生起,我就一直在这里生活,一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每到夏天,柿子树上挂满了红红的柿子,枝头伸到了老宅的屋顶,我就会爬到屋顶沿着瓦片去摘柿子。每逢这时,老父亲就会在下面大叫:“注意安全”。有时候,我会一个人爬到老宅的阁楼。倚靠在木窗前遥望远处的群山。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我,大山的那边就是未知的世界。我全部的理想就是离开老宅离开故乡,到遥远的地方去。后来初中毕业了,我就到了外省上学,回老宅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
工作以后又留在了成都,距离老宅和父母有上千公里,每年过节回家,我和老婆孩子都会在这座老宅陪父母一起过年。在院子里烧一堆火,烤洋芋,炖排骨,袅袅炊烟,与父母谈笑,其乐无穷。只剩了半截矮墙的厢房,曾经就是我的卧室。那个墙上,我曾经用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奋”子,激励自己努力考出去。厢房的旁边是我们家的菜地,小时候看见我们背柴回来,母亲就跑去摘茄子,南瓜,青菜,煮新鲜可口的饭菜。老宅在,家就在,父母就在老宅里。可是此刻一把大火把这一切都毁了,你叫我怎么能受得了呀?
我仔细询问起火的原因。家人告诉我是父亲点烟不小心点燃了床铺。但我是不相信的。在起火前的几个月里,我频繁赶回昆明看望父亲。那段时间,父亲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头脑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那时父亲已经非常的虚弱了,吃饭都需要人喂,我不相信父亲有能力半夜起来点烟抽。
但不管怎样,老屋毕竟是起火焚毁了,这是不能不接受的现实。当天晚上,在当地乡政府的帮助下,我和老母亲、老父亲和三姐一起寄居在了村上学校的两间教室里。见我回来,老父亲的精神居然好了很多,他又变得清醒了,到了晚上10点多的时候,嚷着说要回家去。他知道这里不是那个老宅,不是他亲手建起来的那个家,我们告诉他家不在了,烧了。他不信,不停地摇头,只说要回去。老母亲冲过来责骂,说你这老东西,都是你亲手烧的。我连忙拉住母亲,说别怪父亲,房子不是他烧的。
两天以后,老父亲安然去世了,但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地点,却不是他亲手建起来、住了一辈子的老宅,想到这里,我每次都心痛不已。
父亲去世后,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母亲,我把她带到了成都。成都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号称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可是这里冬天比云南冷,夏天比云南热,老母亲过来的时候是8月底,天气正热的时候。母亲特别不适应这边的环境,待了几个月以后,几乎每天都要催我把她送回去。可是我能把她送去哪里呀?村上虽然有一个大姐,但家徒四壁,居住的地方非常的狭窄,而且由于大火也烧到了她的房子,正准备翻盖,他们连个居住的地方也没有。最后好歹找到我的侄女来赡养母亲,但条件是要把老宅的宅基地给他们盖新房子。
后来我就把老母亲送回了老家和侄女一起居住。刚去的那段时间,家人打来电话说,母亲回家以后身体和精神都变好了,每天在村里转来转去,与原来一起长大或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邻居拉家常。
再到后来,发现老母亲的话越来越少,耳朵也开始听不到了,我给她买了助听器,可是她不带,每次与她说话给都需要扯着嗓子喊。
回去的时候,我都要到老宅的宅基地去看看。侄女在那儿建新房,从挖地基砌墙架梁,到最后落成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眼看着它一点一点的建起来,变成了一座新式砖房,漂亮多了。
后来侄女要搬家了,再三动员老母亲搬到新房里去,可是老母亲无论如何都不去。她说她要住在老房子里。侄女打电话让我去做工作,说让老母亲一个人住在下面,他们不放心。
后来我回去了,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招数和理由,最后几乎是连哄带骗的把老母亲搬上去。记得搬行李的那天,老母亲眼里满是泪水。
安顿好之后我就返回了成都了。又过了大概半年,家里来电话说老母亲的眼睛看不见了,而且身体每况愈下。我赶快又飞回去,带老母亲到了云南省人民医院做白内障的手术。记得上医院那天磅礴大雨,我一个人开着车带着老母亲到医院。车停好以后,距离医院还有一段距离,我一个人左手撑伞,右手要背母亲,实在是没办法。幸好遇到一个好心人,他帮我撑伞一直到了门诊大楼,最后才做成了手术。
做完了白内障手术,我又把母亲送回去了,可是刚回去没两个月,我就接到电话,说母亲神志不清了。我心急万分地赶回去,见到老母亲的时候,她已经不会说话。侄女告诉我说,母亲到我回去前一刻,眼睛一直都盯着门外。我跟母亲说话,她不应,只会微微的点头。母亲饭吃不下,水喂不进,就这样一直守着老母亲三天三夜,最后她还是平静地离我们而去了。
老母亲去世的地方就是老宅的所在地,只不过已不是当年的老宅,而是由别人新建的房子。老母亲的最后三年,是在侄女家度过的。我理解母亲的苦楚,再亲的侄女也不是自己家,寄人篱下的生活,其实我们都没有真正替她去体会。
后来无数次的后悔,当时为什么要固执地要求她搬到新房子里来。在这里,每一天每一夜 ,老母亲都会想到她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一切,以及一场大火烧毁所有的过往,和随后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给她带来的伤害。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如今老父亲老母亲都走了,那个填满了记忆的老宅,从此也只能永远的留在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