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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明:我的老母亲

我的老母、娘家是我们的邻村,7里外的大马陵村。妈妈在家里是老大,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我姥娘去世的早,姥爷又当爹,又当娘。恰逢民国32年,天灾战乱,我姥爷一家实在生存不下去了。经人介绍,母亲来到我家当了童养媳。我爷爷一家,光有四个儿子,缺闺女。

那时我爷爷家有地、有房、有场园,解放后被划为下中农。母亲进家那年才13岁,母亲由于从小没有娘,所以摊煎饼、做针线的活都没学出来。来了以后,就跟着我奶奶边学边干家务活。

过腊月二十三,我姥爷就来接我母亲回娘家过年。有一年,奶奶生我四叔,做月子不能干活,我妈也不能走。一直盼到年三十,我姥爷才来接我母亲回家过年。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来到一个陌生的家,寄人篱下。那时家规很严,不能串门子,吃饭不能上桌,先伺候长辈吃完饭,自己才能吃。有一次爷爷奶奶们吃完饭,爷爷无意把剩下的煎饼撮到了柜子上了,妈妈够不着,就没吃饭。饿得实在不行了,就踩着板凳去拿煎饼,被进门的奶奶看见了,被奶奶随口数落了一顿,以为她吃饭时不好好吃,又来偷吃。

解放后,我父亲在博山水泵厂工作,因为我大爷也在那里工作。五十年代初,我父母结婚后,母亲就跟着我父亲住在博山。后来我记事了还去过,是在山耐厂上边的公平村赁房子住,我二弟就是在博山出生的。你时候出来找工作很好找,户口也好办。我大爷已经迁出户口了,爷爷儿子怕都出去了,没人养老了,所以我母亲的户口就压住不让迁。

户口不能迁,就回村种地。我母亲共生了我们姐弟四人。我有个姐姐,两个弟弟。在老家我们都小,父亲不经常回来。母亲一个人带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把我们扶养成人。

那时生产队分粮食,缴完公粮后,队里留下种子和饲料。饲料主要是生产队养牛、驴用的,牛耕地,驴驮粪。剩下的按人七劳三分配粮食。

那时村里没有吃闲饭的,都要为集体干活。我们家乡桑树多,生产队组织养蚕,我母亲也参加了养蚕。开始养半张蚕布,后来养一张蚕布。我们挤在一间屋子睡觉,倒出一间养蚕,蚕刚出来时,桑叶要用剪子剪的很细,洒到上面。养蚕一项主要任务就是上坡采桑叶。桑叶采回来后要先凉干,不能让蚕吃带露水的桑叶。麦熟一晌,蚕老一时。要把麦秸打成网状的扇形簇具提前做好簇茧的准备。蚕爬上去后做茧。茧做好后可能多少天以后才能收茧,统一送到田庄茧场。

有一次母亲采桑叶长时间没回来,后来一位叔叔慌慌张张跑来报信。说我母亲从桑树上摔下来了,大家正抬着她上医院。那时候我们几个都小,光知道哭,也帮不上忙。是叔叔大爷们把母亲用地排车送到博山第一医院,检查结果是腰部骨折已经错位。当时医疗条件有限,治疗没复好位就缝合。养了一段时间,母亲因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就出院了。从那时起她的腰就直不起来了,年龄大了腰弯的更厉害了。后来我还到母亲摔下来的地方看了看,桑树在四米多高的堰头上,桑枝突然断了,从上面摔下来,能保住命就是万幸了。

母亲拖着病体,还要支撑这个家。那时候做饭这活就很重,村里没电,点油灯。所有的粮食都是人工推碾磨加工出来,我们基本上以煎饼为主,并多为吃酸煎饼。先用旱磨拉成玉米面,再加水用水磨推成糊子。然后把糊子刮到盆里,刷磨的前两遍水,要刷到糊子盆里。第三遍刷磨水,要放进泔水瓮里喂猪用。煎饼糊子冬天放到暖和的地方发,和现在发面差不多。摊煎饼非常辛苦,烧的是平时割的柴火或者是玉米秸、玉米柞、豆秸等。在鏊子上摊煎饼,烟熏火燎,一摊就是2、3个小时,累的腰都直不起来。

那时候菜油水少,我能一顿吃3、4个煎饼。一家几个半大小子,几个小时摊的煎饼,早饭就能吃下三分之一。所以那时候,三天两头推磨,老母亲不明天就悄悄的去推磨。我们还在睡觉,记得冬天特别冷,早晨都偎被窝子。老母亲一边推磨,一边咋呼。她拿几根玉米秸,放在炉子上点着,把我们棉裤象烟囱一样,立在火上烤几下,然后放在被窝里,我们趁热穿上。

有时早起帮着母亲烧火做饭,有时也帮着推一会磨。推磨是最怵头干的活,时间长。母亲还要弄菜,做渣豆腐。另外还要喂猪、喂鸡,早上老母亲忙前忙后基本上脚不沾地。

那年代一家人穿的,都是母亲手工做,开始还是自己纺线,找人织布,自己染布。后来有了洋布、平纹、斜纹。有时年三十晚上,母亲还在油灯下,为孩子们过年的衣服忙。鞋也是自己做,冬天就用板打搉子。走山路鞋烂的特别快,鞋经常露出脚趾头来。方口布鞋,剷鞋我都穿过。有的孩子穿月鞋子,一个月一双。母亲还要到河里洗衣服,晚上经常给我们缝补衣服。

我们一个院子住着六户人家,光孩子就十几个。夏天晚饭后把凉席拿出来铺在自家门口,孩子们捉迷藏,玩游戏累了,就倒在席上睡着了,老母亲在旁边用扇子给孩子们打蚊子。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都在炕上。原来晚上老母亲没弄醒大家,怕着凉,一个个抱到炕上的。

就是这样,年复一年,老母亲用病残的身体支撑起这个家。

我爷爷去世的早,我奶奶独自一人过,我四叔在内蒙当兵。奶奶是经过战乱年代的,当时国民党军的炮楼就在奶奶家的北山上,解放时子弹都打到院子里。所以奶奶成天担心四叔,一看见人家盖房子找木工搽木料,她就认为是打担架,抬伤员,要打仗,整天提心吊胆睡不好觉。有一天晚上我母亲陪她到田庄看露天电影,发电机突然一响,我奶奶惊吓倒下,从此卧病不起。别人都不在家,母亲都处找中医求神拜佛,喂药喂饭在身边。养护三年,奶奶的病才好了。我妈付出了多少辛苦,只有她和奶奶知道。母亲十三岁就跟着我奶奶,她们既是娘俩、又是婆媳,感情深厚如母女。我奶奶病好后,还又去了博山我大爷的大哥家给他看家十年。

母亲不仅日夜操劳家务,就是家里的大事也要费心劳神的打理。我家新盖的三间大西屋,从打地基、找人起石头、打坯、木工查木料、找石匠、小工、找人做饭等,都是母亲一手操办。盖房子是个非常复杂的工程。我们盖的房子是砖体把子菊花沿。那时村里盖房子基本上是石头把子,石头沿。村里人挺羡慕的,我家原先住的房子,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老宅子。

老母亲没有文化,对孩子们的学习却非常重视。从不因为农活忙而耽误学习,我小学没耽误一节课,年年全勤。上初中时正值文革,虽然学习不正常,但老母亲还是每周摊上煎饼,送我去上学。只要你愿意上学,她就供你。

我父亲是六九年因胃大出血住院,后吃病保,七一年三月去逝,这期间我母亲一直在博山护理照顾我父亲。

我父亲病故后市劳动局就下到我们公社招工指标。我就被招到了黑旺铁矿。参加工作后,为了从经济上减轻老母亲的负担。我每月留下15元,剩余的交给老母亲或到庙子集买成粮食背回去。在矿我很少买衣服,我记得可能是1976年,我在一采场三工段时,机关初心田、王业永等组织定了一批国防服,我也定了一件。这是入矿五年来第一次增添衣服,平时基本上以穿工作服为主。我结婚都没买新衣服,结婚照就是穿这件国防服留的影。

改革开放以后,家庭条件改善。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老母亲后半生享福,过上舒坦的生活。我先张罗每年给老母亲祝寿,要求这一天儿、孙、外孙、重外孙都到,专门搬来舅舅、妗子、表弟、姨等。家里的两个弟弟提前打扫卫生,准备菜品。每当寿辰,小院子一下进来二十多口人,老母亲非常高兴,村里人也非常羡慕。我爱人还给老人买了两代人结婚都没带过的金手饰。老人一生节俭,怕儿女找麻烦,有时回家给她留下几个钱,你推我让拉巴半天她也不收,后来只能偷偷给她放到一个地方。回到张店后,我再打电话告诉她。

后来弟弟们的孩子大了,我就想让她来张店跟着我住。开始先试着冬天送暖气就来,停暖气时再回老家去。第一年,一商量她同意也爽快答应,我想这次让老母亲好好享几天福。啥活也不让她干,在家做饭都是烧柴火,这里用液化气,怕出危险,也不让她插手。爱人帮她洗澡,里外换上新衣服。我们不在家时,她也帮我们刷碗,有时偷着给我们洗衣服。她作息时间和我们也不一样,晚饭后陪她看电视,一会她就困了,上床睡觉。早上五点钟她就起床,又生怕弄出动静,好象失去了自由。在家她一个人什么都干,来我这里成了什么也不干。她觉着光吃闲饭,心绪不宁,也不舒畅。第二年她就改变了主意。让我腊月二十三去接她,正月十五回去。第三年,又往后推,让我年三十回去上坟时接她,住我这里的时间一再缩短。春节期间老母亲喜欢热闹,我就陪她看花灯,上博物馆看玩十五。她在家供奉菩萨,我出发时给她请回来一尊菩萨。她非常高兴,按时烧香,祈祷菩萨保佑孩子们健健康康、外出安安全全。但是过了初五,她就心神不定,就要求走,晚上也睡不好觉。

我百思不得其解,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还不用操心受累。为啥她就住不下呢?有次好友聚会,我把这事说给老友守光听,他说和他老母亲一样,和儿女住在一起,也住不下。他单独给母亲租了个房子,结果住下了。老人不愿给孩子增加负担,怕租房花钱,就告诉她这房子是同事的,不用交租金。我觉得这办法行,张店西四路我爱人有套公租房,抓紧进行刮瓷,添加了生活用具。结果老母亲很痛快地搬了过去,从此没再提回老家的事。我每天中午去陪她吃一顿饭,晚上再去看一看有什么事。怕她寂寞还给她配上电视,后来我分析她为啥愿意住老家,主要是自己住比较随便不受约束外,还有一帮无话不说的老姊妹拉家常。所以我就和前后楼熟悉的老太太们说,我母亲刚从农村出来,让她们经常和她拉拉家常。我弟弟也经常送来小白菜,玉米,芸豆等农产品,老母亲也送给邻居一些,关系处理的也挺好。我的心也总算安下了,当儿子的做了件尽孝的事。

老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十年了,但子女们忘不了老母亲的那些看似唠叨的嘱托:“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头,咱干活都要扎实,服从领导”“要诚实不要撒谎掉皮”,“在难时帮咱们的人,一定要记得还。“不要沾人家和公家的便宜”。

这些嘱托,一直回响在我的脑海,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1993年,母亲与我们一家三口留影。

2006年,在张店拍的全家福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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