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宁:
你不是一个人失眠的。
对@牛健 联系人列表里的 1000 多个失眠者来说,他是救星般的存在。三年前,作为一个久病成医的失眠者,他成为了一个失眠咨询师。
求助列表里,有疲惫的社畜,也有绝望的主妇。失眠像缠身的恶魔,侵蚀他们的梦与生活。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牛健懂得他们。他曾与无法入眠的痛苦对阵九年。最绝望的时刻,他想过一了百了,“死了就能一直睡着了”。
在一个适合午睡的午后,我采访了牛健。
这是 1000 个人无眠的故事,也是 1000 个人与自我对抗的故事。
以下是他的自述:
1
我总是在晚上接到客服推来的咨询消息,一般九、十点钟,或者更晚。
午夜不断逼近,他们脑子里只剩下一串念头:我今晚能睡着吗?要是还睡不着,怎么办?
恐慌和绝望中,搜索引擎将他们指引向了一根根救命稻草,其中一根就是我。
昨晚十一点左右,一个阿里的数据分析师找到了我。他三十多岁,已婚已育,当晚没加班。
他从小就睡不好,大约是遗传因素,天生神经敏感,入睡慢。成为打工人后,状况愈烈,一两小时才能入睡。加班太累时,他睡得反而好些。
但他一直没放在心上。“年轻人嘛,做这一行的哪有吃好睡好没烦恼的。”
最近,他和太太准备要二胎,突然开始操心自己的亚健康状态。在搜索框里输入“睡眠不足”,联想关键词里的一串大病看得他头皮发紧。
(在谷歌搜索里输入“睡眠不足”,联想关键词里出现了“致死”“抑郁”等字眼)
他不敢吃药,怕影响备孕。“家里催得紧,这事不能含糊。”
他尽量早下班,每晚十点就躺在床上,等待睡意降临。但越想早睡,越睡不着,思绪乱飞,止也止不住,感官异常清晰。
他从来不会把枕边人摇醒,不知能说些什么。太太在身侧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在黑暗里数着秒,绝望地计算着起床上班前还有多久可睡。
可能是睡姿的问题吧。躺在床上,他试着向左翻,向右翻,试着趴着睡,试着把枕头垫高。但什么姿势都不起效。
可能是光线的问题。他动手换了遮光帘,买了副昂贵的眼罩。不起效。
可能是噪音的问题。戴上耳塞,依然不起效。
有时,好不容易熬到了入睡的边缘,他会猛然惊醒,心脏狂跳不止,冒冷汗。搜索引擎告诉他,这也不是一个好征兆。
一个缺觉的大脑是无法在白天自如运转的。他时常恍惚,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仿佛脑门上扣着一个鱼缸。
随之,工作表现欠佳又带来了新的焦虑,如此恶性循环。
咨询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一直在描述自己的感觉,反复向我确认:我这样的能好吗?我该怎么办?你失眠的时候是不是这种感觉?
他更迫切地想知道的是: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在今晚睡着吗?
这事急不得。我比谁都清楚。
2
做失眠咨询师的这些年,我接触过 1000 多个像我一样睡不着的人。每个人的头脑里都有一个构造不一样的迷宫。
我接触过一个年轻女孩,因为吃螃蟹犯胃炎而连续好几天没睡着。从那以后,她就像着了魔,再也睡不着了。
“这是我吃过的代价最大的一顿饭。如果有人能让我好好睡一觉,我愿意年年去买螃蟹放生。”
有位 35 岁的女性高管告诉我,前不久,她在接种完新冠疫苗后,陷入了长达两三个月的失眠。
我初听很意外,误以为是疫苗尚未被发现的副作用。细聊下来,我发现,她在年初经历了一次降职。
恰好在这时,她接种了疫苗,身体出现了轻微的不良反应,压力叠加的相互作用之下,开始夜夜失眠。
她不想透露降职的具体缘由。她无法确定,这跟她的年纪有多大关系。
五一假期那阵子,我接触了一个孩子三岁大的宝妈。自从做了妈妈,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很多人都觉得产妇失眠顺理成章。每隔两个小时起夜哺乳,作息紊乱,想不失眠都难。
大夫说,这是产后抑郁,开了些安神的药。家里的老人说,养一养就好了。
她养了三年,白天加班,晚上带娃,并没有养好。
生孩子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会遇到这种事。
我还加过很多刚上大学的新生。他们说睡不着完全是“自己作的”。人生第一次逃离父母管束,突然就有了整夜不睡觉的权力。
狭窄的宿舍上铺,他们在黑暗中整夜整夜刷着手机,“作”着“作”着,就真的睡不着了。
“修仙”不一定能长生,但多半会头秃。
我接触到的长期失眠的人多数都有着类似的状况,他们往往在某个诱因影响下突然陷入失眠,也许是基金绿了,也许只是吃错了一只螃蟹。
接下来,他们又陷入了对睡眠本身的执念中,以为只有保证八小时充足睡眠,才能解决生活的困境。
那就像是一片情绪的沼泽,人只会越陷越深。
到头来,他们都是因失眠而失眠。
3
接触了这么多睡不着的人,我发现,咨询到最后,往往都是在聊他们生活中的困扰,那些辗转反侧的时刻难以放下的事情。
每个睡不着的人都曾是被自己关起来的困兽。
一部分人选择了死磕,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睡足觉,进而陷入更大的焦虑;一部分人选择了放弃,放弃社交,放弃工作,放弃生活,把睡眠看成自己生活半径的全部。
多数人选择死磕,比如我聊过很久的一个中年女人。她已经失眠六年了,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买各种“据说有效”的药。
很多年前,她的丈夫就已经离开她了。她的世界里除了睡眠,再没有其他了。她只能死磕。
去年,我接触了一个选择放弃的人。
找到我时,他已经辞职一年多了。辞职前,他是出版行业的,与失眠斗争了七八年。
他向我抱怨过这个行业,抱怨一个书号迟迟批不下来的焦灼。但他不想多聊,说那是他的能力无法解决的问题。
远离工作和社交并没有解决问题。在家中,他每天的生活作息都极端小心,什么茶不能喝,什么样的聚会不能去,什么样的地方去了回家后会睡不好觉,都要操心。
他每天晚上必须定点睡觉,到了那个时间点,全家人必须停止活动,关灯配合。
甚至有时候,他在白天突然有了困意,全家人也必须配合,小心翼翼维护他那 5 到 10 分钟的宝贵睡意。
某种意义上,睡眠成为了他人生的全部。
我和他聊了半年多。我不确定我的经验是否能覆盖他的问题。我只能向他建议,不要把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当成一切的根基。
“比起拼命睡一个好觉,你更需要好好生活。”
4
我是从高一开始睡不着的。
做失眠咨询以来,我接触过很多睡不着的高中生。他们和十几年前的我差不多:压力大,自我要求高。
我常安慰他们,睡不着不是一件错事,你们之所以睡不着,是因为你们太想在这无法重来的三年里,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山东是高考大省,想考名校不容易。我高一入校时成绩非常好,如果顶住压力,考进顶级名校是有希望的。
在一个充满危机感的环境里,睡眠被当成了可以用来置换的本钱。多熬一小时,就占得了一分先机。
一次大考,由于睡眠不足,临场反应迟钝,我掉出了第一梯队。
这让我掉进了另一个怪圈。我开始坚信,只要休息好,睡足觉,我下次就还能考好。
然而,越是执着于“睡足觉”,我越是睡不着,睡眠时间从五、六个小时被挤压到三、四个小时。
最终,我高考只考了 600 分出头,被第一梯队远远甩开了。
我近乎病态地渴望迎头赶上,重新回到错失的轨道里。然而,每到一个跃龙门的关卡,我便又睡不着了。
我憎恨自己睡不着的身体,它像个巨大的秤砣,将试图向上攀爬的我往下坠。
2014 年,考研失败后,我陷入了漫长的失眠。
至暗时刻,黑狗易出没。脑中闪过最危险的念头是:如果死了,就能一直睡觉了。
5
我曾在家庭群里提过,自己经常睡不着。一位亲戚回复:“一个人只要去工地搬几天砖,失眠再严重也能治好”。
他的言外之意是:你睡不着,就是闲的。
读大学时,我试过每天跑五公里,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倒头便睡。躺下后,我的身体是疲乏的,思维却比白天还活跃。
我还试过喝酒。白兑红,一杯下肚,昏天暗地。
那些年,我中西医门诊都看过,安定和褪黑素都用过。无论疗效多少,副作用大小,它们都只能解决我的第一个问题——吃完药,今晚能睡着;可明晚呢?停药后呢?
考研失败后的,我开始混各类失眠论坛,论坛里的经验帖和科普帖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睡不着。
真正对我有帮助的是一篇科普帖提到的“认知行为疗法”。这是一种心理治疗方法,一方面,从思维方式上让你重新认识睡眠,一方面,通过一些有帮助性的行为去引导你的情绪,进而帮助你重新建立睡眠习惯。
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买了一些国外的教材,按照书中指导的方法论操作。坚持了几个月后,我终于找回了丢失的睡意。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家住得离马路很近,窗外有隐约的鸣笛声。
有一天醒来时,我发现那晚忘了关窗,卧室甚至能听到跑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不敢相信,我竟然一夜睡到了天明。
6
三年前,我开始把我对抗失眠的经历分享在论坛上。陆陆续续,一些网友给我发来消息,希望和我交流相关的经验。
聊久了,我意识到这件事很有价值,便找来一些心理学相关专业的朋友,一起做了一个平台,提供失眠方面的有偿咨询服务,作为副业。
很多聊了数月,甚至半年多的人会在消失数月后给我发消息。他们说自己对睡眠没那么焦虑了。
我偶尔还是会失眠,尤其在和失眠者长聊后。有些情绪需要我自己消化。
但这已经不再会让我焦虑了。我会平静而清醒地忙完手头的事情,准时吃早饭,迎接新的一天,期待新的睡眠。
责编: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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