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杯决赛那天,工人李作用和妻子产生了分歧。
他猜测法国队的赢面更大,但妻子楚芳是克罗地亚队的球迷。他们彼此未能说服,索性没有购买这场比赛的足彩。工友们的想法也大致相同。开赛前,李作勇走进福州地铁四号线一期第二标段池边站项目部会议室时,他们也在讨论两队的实力。大家都知道法国队实力占优,但在感性认识上,还是希望克罗地亚队赢球。
“逆袭更刺激,不是吗?”李作勇说。
会议室只有40平方米,几乎被一张宽而长的矩形圆角桌填满,LED屏幕占据了一整面墙。这是整个工地上最好的看球场所:毕竟它远离市区繁华地带,周围只有一个高消费的商场和一些入住率颇低的新楼盘。这段时间,看球成了工人们唯一的夜间消遣,每逢重要比赛,会议室都座无虚席。
一条地铁线路从施工到建成耗时漫长,完整的施工程序多达上百道。比如福州地铁一号线,2011年即告开工,2016年开始运营。位于福州市区东北角的池边站是福州目前仍在建设的6条地铁线路上的一个站点。它开工不久,仍处于地面施工阶段。
从外观上看,这块工地与普通建筑工地无异,蓝色简易板围出近千平方米的施工场地,地面上最庞大的机器是一台最大抬升高度为66米的履带吊车。工地四周则是在建的楼盘和一条车流量不大的机动车道。
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区域都被围在里面,距离繁华——福州市最热闹的东街口商圈尚有4公里。有些工人从没有离开过项目部,另一些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几百米外的一家大型超市。
管线组、地联组的工人多来自四川、云南、甘肃、湖南等地。他们的工作分别是将地铁规划线路上的雨水、电力、通信、燃气等地下管网改道,并将轨道两侧从地表到地下大约20米深的土体立面加固。这是地铁施工的基础工程。
开工以来,不同班组的工人交流甚少。李作勇说,在流动性巨大的工地上,交流是奢侈的,“尤其是地铁项目,一个班组从进场到退场就几个月的时间,工人可能除了自己的班组之外谁也不认识。”至少从他参与的上海地铁徐家汇站、厦门地铁四号线、六号线施工经历看,“情况都差不多。”他们时常感到孤独。
会议室里的人们并不孤独。四年一次的世界杯,全球的盛事——当然也是这些工人球迷们的盛事。不同的班组成员相聚一堂,连项目部聘请的厨师和司机也参与其中。瓜子、花生、啤酒将有相似经历的农民工们固定在桌子周围,历次多次集体观赛,它们的数量都是充足的。
闭幕式表演结束后,转播画面中出现走出更衣室的法国队和克罗地亚队。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李作勇们将目睹一场充满戏剧性的足球比赛,并不自觉地将自己的经历投射到一路磕磕绊绊闯入决赛、始终不被看好的克罗地亚队上。他们渴望见证奇迹发生。
二
在工地上,阿根廷、德国两队的球迷最多。不过德国队小组赛未能出线,阿根廷队也在十六进八的比赛中负于法国队。
传统强队纷纷出局之后,工人们反而发现一个可以公开表示喜欢、同时又不会引起其他球队的球迷攻击的球员:克罗地亚10号队员莫德里奇。
这是一个放羊娃在躲避战乱中逐渐成长为世界级足球明星的故事。它使楚芳想起童年时期在云南昭通老家放牛的经历。
她用“命运曲折”形容自己的一生,“毫无夸大的成分”。家中第三个女孩楚芳出生后,父母想把她送人。童年不幸使她敏感而自卑,直至进入成年。
在外17年打工生涯里,楚芳两次梦到母亲撕毁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情景。她说,她和莫德里奇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反抗命运。
不过,莫德里奇和他的克罗地亚队面对的是实力强劲的法国队。开场仅16分钟,法国队的一次任意球进攻回防的克罗地亚中锋自摆乌龙,以一球领先。
会议室中一片“哎呦”的惋惜声。楚芳和她的工友们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10分钟之后,克罗地亚队同样在一次任意球进攻中还以颜色,将比分扳成1:1平。
掌声和欢呼声热烈地响起来。项目部厨师林大强是庆祝的人群中最兴奋的一个,他略微沙哑的嗓音在声线交错的欢呼声中极具辨识度。自从阿根廷队被淘汰之后,他很少这样兴奋了。
工人们纷纷举起啤酒瓶碰杯,把带着好心情的酒精灌入腹中。做了18年厨师的林大强滴酒不沾,他“酒量就是一瓶啤酒,喝完就睡着。”
林大强是整个工地上最狂热的球迷之一。会议室并非会为了每场比赛都向工友们敞开。林大强买了两张无限流量卡,会议室没有转播比赛时,他便在宿舍用手机看直播。半夜,他“一边睡,一边看,如果有进球,就算他睡着了也能马上醒过来大喊大叫。”他深夜的欢呼让工友们深受其害。
34岁的林大强和30岁的卢烺福都是福建龙岩客家人,小工卢烺福常去厨房帮厨。工地生活枯燥,两人的娱乐方式就是聊天、看球。
林大强只错过了7月11日凌晨的比赛。当天,第8号台风“玛莉亚”登陆福建沿海,福州市区风雨大作。前一天,当地发布严格的停产、停业、停课、休市通知,林大强和工友们都被临时安置到工地附近一家旅馆内。登陆的台风,让林大强终于吃上了别人做的饭。
三
克罗地亚扳平比分之后,场上风云突变,法国队通过点球再次取得领先,并将优势保持到中场休息。
比赛的走势印证了林大强在赛前的判断:“个人努力可能已经很难再改变什么了。”他是从一款叫“大话西游”的网络游戏中得出这个结论的。
除了球迷身份,林大强也是“大话西游”的资深玩家,从游戏开服一直玩到现在。但游戏本身现在很难吸引他,因为角色晋级的逻辑早已从挂时间、做任务转移到花钱买装备上。“人民币玩家破坏了我对这款游戏所有的期待。”他说。
足球比赛也是一样。如果一支球队拥有众多天赋出众的球员,即便他们踢得很难看,赢面仍然比一般球队大得多,“比如法国队,天才球员太多了。”林大强根据在本届世界杯的观赛经验说,法国队战术保守,球风也谈不上华丽,“但就是一直能赢球。”
“让普通人赢天才,让普通玩家赢人民币玩家,你不觉得这个逻辑是一样的吗?都是不对等的博弈。”前文艺青年林大强在现实生活中只看到过一次个人努力成功的案例,那便是他那经过考试从农民成为煤矿工人的父亲。
父亲的经历让林大强想起《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18年前还在做厨师学徒时,林大强的爱好是在后厨读小说、练毛笔字。后来这些习惯让位于电脑游戏。而他两个儿子先后出生之后,他的乐趣又变成每天晚上和他们视频通话——虽然9岁的大儿子不爱理他,5个月大的二儿子还不认识他。
不离别又能怎么样呢?客家人自从数百年前聚居闽西龙岩山区以来,男丁外出谋生、女性留守村寨成了习惯,林大强从16岁做学徒开始,几乎从来没意识到长期与至亲分离是难以接受的事。
四
中场休息期间,工人纷纷起身,林大强为他们在餐厅提前准备了小龙虾和卤味宵夜。
一位下注克罗地亚赢球的工人边吃边说,“我感觉我的400块钱正在远离我。”一个小时之后,离比赛结束还有几分钟,他铁青着脸第一个离开会议室。
400块并不少。这些背井离乡、来自中国各个省份的工人们,在工地上挣的每一分都是用汗水换来的。他们需要精打细算,把薪水分配在一家人所有的开销上。
当然工人们说“也有例外”。达州农民李正荣是1989年来到福州打工的。2000年,他的妻子在福州市鼓楼区核心地带以每平米不到3000元的价格买下一套两室一厅的老旧房子。房子紧邻福州市内最著名的旅游景点三坊七巷,现在的二手房均价超过每平米5万元,而且正面临拆迁。
连项目部里的外省籍管理人员都开玩笑说,也许李正荣是方圆50米内净资产最多的人,“没有之一。”
他自己则没有把这当回事。“那是十几二十年前才可能发生的事,你们是没赶上好时候。”
最近十年,李正荣目睹了这座面积狭小的东南沿海省会城市房价暴涨的疯狂景象。比如他正在修建的池边地铁站,工地50米外的楼盘几年前的开盘价是每平米一万六千元,现价三万六千元,而地铁开通之后,不出意外的话房价将达到每平米5万元。
福州的城市扩张受限于三面环绕的丘陵和闽江的分割,是中国南方市区面积最小的城市之一。除了冰心、船政学堂、马尾造船厂等中国近代史上的高频词汇,长期以来它的存在感极低。互联网上颇具调侃意味的“最悲催省会城市”的历次排名中,福州频频上榜:“知名度不如厦门,经济不如泉州。”
对炒房客来说,当初他们有多忽视它,从2008年起就有多在意它。没人说得清福州的房价为何暴涨,人们只知道现在它是房价排名全国第七的城市,仅次于北上广深、厦门、杭州。
“当时谁能想到房价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如果我真有这个本事,那早就预测比赛结果买体育彩票了。”李正荣说。
上半场比赛刚结束,李正荣就回到宿舍睡觉。操作空压机是地铁施工流程中为数不多的重体力劳动,第二天他还要早起赶工。虽然妻儿就在5公里之外,李作荣在完成施工之前很少回家,“我到家他们都睡了,我走的时候他们还没醒。”这种生活持续了29年。他的全部物质收获就是那套价值不菲的房子和在达州老家为年迈的父母修建的乡间小楼。
五
下半场比赛一开始,克罗地亚就摆出破釜沉舟的姿态,场面上他们明显占优,但迟迟未能再度扳平比分。
林大强悲观的判断正在逐渐变成现实。他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面部肌肉随着克罗地亚一次次错失机会而不自觉地抖动着。
下半场第58分钟和64分钟,法国队接连进攻得手,4:1领先克罗地亚。林大强猛地跳下椅子,在工友诧异的目光中低头快步走回宿舍,“我放弃了,没希望了。”
他坐在没有铺床单的床垫上,打开手机端的大话西游,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又把手机锁屏扔到床上,接着便连连叹气。
他又突然从床上站起来,会议室内爆发出的欢呼声清晰地传到他的宿舍中,“不会是克罗地亚又进球了吧?”
他回到会议室。法国队门将洛里被公认为本届世界杯发挥最好的门将之一,但在处理一个难度并不大的回传球时出现低级失误,克罗地亚中锋抓住机会将比分改写为4:2,比赛悬念陡升。
六
克罗地亚队发动了潮水般的进攻。他们的敌人除了法国队,还有时间,此时距离比赛结束只有20分钟,而他们还落后两球。
一支不被看好的球队四度落后并在所剩无几的比赛时间内上演惊天大逆转,首次捧起代表足球世界最高荣誉的大力神杯,似乎没有比这更美好的设想了。如果设想成真,它应该能够成为项目部四十多位地铁工人未来一段时间内共同的谈资。
但奇迹迟迟没有发生。李作勇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挣扎的克罗地亚队每一次拼抢和进攻,犹如针扎般刺激着李作勇,他甚至无法继续观看比赛,频频举起酒瓶。20分钟时间里,他喝掉四瓶啤酒。
“怎么说呢,就是对一件事情明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你还是不愿意放弃,你会和他们(克罗地亚队员)一样挣扎。比赛是这样,我的生活也是这样。”
在酒精的作用下,李作勇眼球上布满纹路曲折的血丝。他说,他想起比他小五岁的弟弟,一个酷爱足球和篮球的年轻人。
2017年4月的一个晚上,正在贵州省贵阳市修建高速公路的李作勇接到楚芳的电话,她即将在福建省三明市分娩。二十分钟之后,父亲又在电话里告诉他,他的胞弟在赶往医院看望楚芳的路上遭遇车祸,他说想见李作勇最后一面。
在次日的第一班高铁上,李作勇有过和现在同样的心情:等待一个奇迹发生。下午四点,他先去楚芳的病房待了10分钟,而后便去买鞭炮和纸钱,一个人前往殡仪馆。李作勇到达三明市前1个小时,他的弟弟去世。
他的继母用弟弟的死亡赔偿金在三明市区购买了一套房子,并在楚芳生完孩子的第四天建议李作勇夫妇尽快外出务工。这一年四个月,李作勇夫妇带着孩子辗转于江苏、浙江、山西、福建的各个工地。
一年过去了,这届世界杯又让他们想起了往事。李作勇和楚芳与绿茵场上的格子军团荣辱与共。“我们可以暂时不管别的,就专心看比赛,赢了就喊就叫,输了就骂。”
他将目光转向那块巨大的LED屏幕,法国队替补队员狂奔入场庆祝。工人们甚至没有听清裁判的终场哨声,转播画面中传来巨大的喧嚣声,将余音湮灭。
电子屏幕很快便被关掉了。工人们陆续走出房间。这个夜晚,他们没有再提起任何与足球有关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