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淑风
它是一个很简单的棚子,建在四楼前面,用铁管做的支架,棚子顶部是石棉机瓦。
藤椅就摆在其中一根铁管子旁边,许是怕人拿走,一根塑料绳儿将椅子扶手和铁管子绑在一起,打的是死结。我之所以注意到这把藤椅,不仅仅因为它就摆在我每日经过的路边上,更因为有个老人几乎每天都坐在上面。
老人大概八十几岁,清瘦,总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衣裳,样式老旧。即使坐着,也能看出他的个子高大,一米八是有的。和这个岁数的大多数老人一样,头发花白稀疏,胡子也如此,长方形的脸庞上皱纹堆叠。他的眉毛很长,向下微垂,像某个影视剧里怀了绝世武功又深藏不露的高人。眼睛大多时候都闭着,哪天突然睁开,便显得一下子精神焕发起来,只要见人从面前经过,不论是谁,只要和他目光相对,他便咧嘴一笑。
他的左手通常搭在椅子扶手上,右手环在腹部,拢着一部老式收音机,像护着一个万分喜爱的宝贝。收音机里播放着的,大都是南音,是从唐朝流传下来的原汁原味的宫廷音乐——依然保存完好,并活跃于闽南民间的音乐中的活化石。我听不懂南音里的唱词,却很喜欢其伊伊呀呀轻柔婉转的音调,缥缥缈缈,神曲一般。老人听得入迷时,便摇头晃脑,左手在扶手上打节拍,两条腿也跟着晃,一副完全沉醉的模样。
每次经过,我都有意无意向他看去,成了习惯,不论阴晴,不论风雨。倘若哪一天老人不在,那把椅子特别突兀地空着,会让我的目光没着没落。椅子不是真正的藤编的椅,而是塑料压制高仿而成,喷绘成藤的褐黄色。由于长年累月的摩擦,和身体接触的部位颜色脱落,露出塑料的白。这白色升腾成一团雾,在我眼前盘绕,是我的疑惑。
我疑惑的是,棚子后面的楼房是不是老人的家?倘若是,那么多房间,会不会住满他的儿孙?老人日日坐在棚檐下,是因为孩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人陪他,他只好在这里听着南音,看人来人往,借以去除寂寞?他偶尔不在棚檐下的那天,是生病?还是孩子们都回来与他团聚了?——我没法得到这些疑惑的确切答案。
日子,在这样的疑惑里流逝,不动声色。
春天的某个早晨,老人不在藤椅上,第二天,他不在,第三天,也不在……他这么久都不在,让人诧异。路上依然人来人往,不知道还有谁,像我这样注意到他不在。
大概一个月之后,某个上午,在路上碰到送葬的队伍。这队伍好长啊,在街巷里弯曲着,不见尾。队伍前面依次是奏乐的,跳拍胸舞的,唱现代歌曲的,抬花圈的……穿着花花绿绿的戏衣,化着夸张的妆,在腾着呛人烟雾的鞭炮声里热闹地喧哗。两个穿重孝的六十几岁的女子,被人搀扶着,哀哀地哭,哭声隐没在杂乱的依仗声里。两个穿重孝的五十几岁的男子,也被人搀扶着,低着头,一脸悲凄。还有其他人,男女老少各不同,戴着轻重不一的孝,挨挨挤挤,缓缓前行。几个小孩子头上绑着长条的孝布,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嘻嘻地笑。灵车前面的遗像,竟是坐在藤椅上的老人 ……我终于看见老人被儿孙环绕的热闹,然而这热闹,于他已无任何意义。
老人再也不会坐那把藤椅了。藤椅闲在那里,是个彻底空了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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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父母老了。
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自己老了。
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你以为时间没有尽头——时间确实没有尽头,是人的路有尽头。
你心里有个孩子,但是你老了……
年轻的时候你有各种理由不陪伴老人,这样的忙碌那样的忙碌,这样的无奈那样的无奈。
不陪伴老人,就是不陪伴你自己。
这样的不陪伴是轮回,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自己体会到了这轮回……
我对着镜子问:你好好陪伴你自己了没有?
还是,人注定生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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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绘/文章:曹淑风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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