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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心电影和近代人疯狂的隐喻

  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波兰人,父母亲因参加波兰民族独立运动而被沙俄政府流放,死在集中营里。康拉德是舅舅养大的,后来他逃离祖国,到法国马赛港学习航海,在英国商船担任水手、船长,在海上生活了二十年,足迹遍及南美、非洲、东南亚等地。康拉德在英国商船上当见习水手时,只懂六个英语单词,二十年后他成为顶尖的英语文体家,堪称奇迹。他声称:“如果不用英语写作,我就肯定是什么都写不出来的。”

  《黑暗的心》出版于1902年,是以作者1890年的刚果之行为基础而创作的。故事时间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背景是比利时殖民地刚果。主要人物是叙事人马洛和做象牙贸易的库尔茨。

  叙事人马洛给我们讲述了他在一条非洲内陆河上的旅程。马洛受一家象牙贸易公司的委托,负责指挥一艘在内陆搁浅的货船,他穿过凶险的森林,目睹当地土著惨遭白人贸易者的虐待,听闻贸易公司最成功的代理人库尔茨先生的奇闻轶事,这激发了马洛的好奇心。他抵达了库尔茨的营地,在一个遥远的贸易前哨站,结果看见了木杆子上堆积着的风干的人头。

  在这片异域之地,库尔茨摆脱了自身的文化束缚,用灵魂作交换,建立他的血腥的统治。但是,他已经患上不治之症,他的恐怖王国趋于终结。马洛把库尔茨运送回来,船儿顺河而下,而垂死的库尔茨发表傲慢而空洞的演说,把他的行为解释为理想主义的追寻。库尔茨临终时喃喃自语:“恐怖哪!恐怖!”叙事人把这临终的低语理解为一种遭遇人性堕落的绝望,是“黑暗的心”发出的绝望的呼喊。

  博尔赫斯在一篇文章中说:“比(但丁的)地狱可怕万分的是《黑暗的心》所描绘的那条非洲的河流,马洛船长沿那条河航行,河两岸均是废墟与森林。那很可能是他要寻找的那个可憎的库尔茨的延伸。”

  博尔赫斯的评论道出了读者心目中的印象,康拉德这篇小说的成功是在于它创造了这样一幅地狱般的阴森景象,我们读过之后就再也忘不掉了。但丁的《神曲》之后,没有人描写过这种地狱奇观,比但丁的地狱还要耸人听闻。叙事人马洛溯河而上,宛若穿行于地狱,可以说是一场地狱的旅行。

  博尔赫斯把这种可怖的景观理解为库尔茨的人格象征——这废墟和森林,“很可能是马洛要寻找的那个可憎的库尔茨的延伸”。但是应该看到,博尔赫斯只讲了一个方面。仔细阅读可以发现,小说是在三个层次上加以描绘,逐步把读者带进那个世界的。三个层次分别是,(1)非洲腹地的原始景象,(2)殖民奴役以及土著暴动,(3)最后才是库尔茨的恐怖营地。这三个方面的内容就是马洛溯河而上的见闻和遭遇。

  好莱坞大导演科波拉根据《黑暗的心》改编的电影《现代启示录》,把故事背景从非洲转移到了越战的印度支那,故事情节不一样了,但基本框架还是马洛的地狱之旅的框架,叙事人独自溯河而上,寻找那个传奇人物。

  和电影相比,我们或许会觉得,小说的印象描写非常丰富,情节却是称不上充实。电影或情节剧可能会拿库尔茨营地大做文章,所谓传奇人物的传奇性不正是需要在这个部分充分展开的吗?但是《黑暗的心》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库尔茨的本尊出现在小说中也是篇幅不多的,比我们预期的要少。这大概是小说和情节剧的区别,关注的焦点不一样,对主题和叙述的理解不一样。今天要讲的是这方面的问题。康拉德的小说是在何种意义上编织它的主题和叙述的?

  自《黑暗的心》问世之后,连篇累牍的评论文章都在寻找阐释途径,试图阐明该篇的主题内涵和叙述特质。这个工作有难度,康拉德这篇小说不好懂,也不太好读,那种高密度的语言风格总是在挑战读者的神经,挑战读者的理解力。

  我举个例子,已故的美国批评家爱德华·萨义德(也译作赛义德),他是康拉德专家,博士论文做的就是康拉德研究,他在一篇评论文章中就认为,《黑暗的心》的叙述语言“古里古怪”、“充满矛盾”、“喋喋不休让人腻烦”,总的说来是难以理喻的。连大学者都这么说,可见是有多么难懂了。

  我想,大概很少有人敢声称,这篇小说的解读是一个轻而易举的工作。原因不外乎两点:(1)语言晦涩难解,(2)主题不知所云。正如我们阅读的那些现代派作品,语言解码的过程总是显得那么的迟缓,似乎永远赶不上谜语生成的速度,真是伤脑筋的工作!

  但是也有人不这样认为,例如刚才提到的萨义德,他在文章中指出,尽管小说语言晦涩难解,但主题还是一清二楚的——“库尔茨和马洛两个人所说的全部内容不外乎帝国控制,欧洲白人对非洲黑人的统治,不外乎象牙,以及文明对原始黑暗的非洲大陆的冲击”。

  萨义德认为,《黑暗的心》“之所以如此引入入胜,可以说原因在于其政治观点和审美原则都具有帝国主义的性质”,库尔茨和马洛这两个人物,“前者是丛林中的白人统治者,后者是丛林中的白人叙事者”;库尔茨“惊心动魄的冒险掳掠”,马洛“溯江而上的航程和叙事本身,都贯穿一个共同的主题:欧洲人在非洲实施帝国统治和意志”。

  嗯!好!我们觉得是复杂隐晦的叙述,在萨义德看来并没有那么复杂,他斩钉截铁地总结说,作家康拉德和叙事人马洛,“他们俩谁都没有让我们充分认识,在征服世界的姿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萨义德是哥大教授,后殖民文化批评权威,东方主义的理论阐释者,赫赫有名,一言九鼎,几句话就把乱麻理清楚了,从后殖民理论视角去分析,《黑暗的心》无疑是一个表达“帝国态度”的文本。那么,照此说来,康拉德就是欧洲帝国主义的文化代理人了咯?嗯,逻辑上讲就是如此。我把萨义德的权威论述介绍给大家,供大家参考。

  这里我只有一个疑问:既然萨义德承认无法弄懂马洛的话语,那他又何以能够对“马洛所说的全部话语”做出总结呢?我只是弱弱地问一句,岂敢冒犯权威。拜读萨义德的文章,我痛感康拉德是如此荒唐、无聊,用了复杂的叙述和高密度的语言,只是为了表达这样一个笼统的主题。我对康拉德的政治觉悟如此低下,如此有局限性,感到深深的惋惜。当然,对萨义德的指教我深表谢意,原先我以为《黑暗的心》是批判殖民主义的呢,难道是我看错了?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讲解不可能像萨义德那样自信、雄辩、威严,不过是姑妄言之,请读者朋友们姑妄听之。

  “非典型”英国人马洛

  我认为,《黑暗的心》的叙述主要是基于两个动机,我们在阅读这篇小说时不妨注意以下两个问题:一、马洛为何要逃离“僵尸之城”?二、马洛为何要寻找库尔茨?这两个问题实质是指向一个问题:马洛是谁?他是个什么人?

  马洛是流浪汉,不是一般的水手。从孩提时候起他就梦想去非洲,他托关系弄到一个在比属刚果指挥内河蒸汽船的职位,终于有机会成行了。仔细阅读马洛去和雇主签合同的那段描述,我们不要把这些描写只看作是一般的交代,而是要注意这些段落的色调和氛围。概括地说,那是一种死亡和腐朽的氛围。

  马洛说,城市像“白色的坟墓”,而且,贸易公司的门房是两个手头在编织黑绒线的老妇人。注意,黑绒线。我们在殖民奴役的段落看到黑人脖子上的白绒线。有什么象征意义吗?马洛说,到了非洲他还会“常常想起这两个老妇人,守护着通往黑暗世界的大门,手中结的黑绒线像是用来编织温暖的裹尸布”。黑绒线、白绒线,都是死亡的象征。

  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1)马洛面试的那家贸易公司建立海外帝国,通过贸易赚取滚滚钱财,按理说是兴旺发达,可在马洛眼中,公司主管和秘书却都像是守墓人。(2)那两个编织黑绒线的老妇人,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的门房或工作人员,可在马洛眼中却像是“黑暗世界”的守门人。象征意义都是显而易见的,说明马洛心里非常清楚,从欧洲到非洲,实质是从一个死亡世界到另一个死亡世界,也就是说整个世界都是一座坟墓。

  他用嘲讽的语气说,他才不相信报刊上充斥的那些鬼话,什么“传播光明的使者”、“圣徒”、大写字母的“工作者”之类,还不都是贪婪地赚取金钱的殖民者嘛,算是哪门子“光明的使者”啊!

  那么,说到这里,我们要对马洛这个流浪汉下个定义了。马洛不是一般的水手,他是逃离“僵尸之城”的流浪汉,而且是一个头脑清醒的观察家和思想者。公司秘书见面时说马洛是个“典型的英国人”,马洛辩解说,他是“非典型”的。这个词用得好。

  “非典型”是对马洛一切社会身份的准确定义。他是一个非典型的水手,非典型的英国人,非典型的殖民贸易从业人员,总之,游离于他的社会和族群之外。从欧洲到非洲,他的所作所为都是符合职业身份和交际规范的,但他的思想和精神却始终是游离的,是自我异化的,是格格不入的。

  格格不入的英文是out of place,英文比中文更传神,直译是“不在正确的位置”、“不在通常的位置”。马洛便是一个不在其正常的位置上的人。这一点恰好说明,为什么这篇小说让人觉得晦涩难懂,因为叙事人的语言“古怪”“反常”,不易索解,而叙事人的语言古怪难解,就因为他是一个思想和精神发生偏离的人,是自我异化的,是非典型的,甚至可以说是幽灵状态的。

  《黑暗的心》的叙述基调、主题和意蕴,是从马洛的精神特质中确立的。从开篇到结尾,每一句话、每一个意象、每一个象征都是在反映这种特质。可以说,这是一篇马洛的小说,马洛是中心,是语言组织者和思想表述者。

  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库尔茨这个角色所占的篇幅不多,库尔茨只是马洛见闻的一部分,虽然是极为重要的部分,库尔茨和非洲森林、河流、土著等奇观一样,都是马洛的思想投射的对象。用马洛自己的话讲,非洲的经历像是在解释和他有关的每一件事情,给他的思想投进一束光亮。

  因此,《黑暗的心》的语言,一言以蔽之,就是叙事人倾向于将各种经验和细节转化为复杂的象征。说它复杂,主要是因为,一个不在正常位置上的人,其体验和思考容易和不寻常的意义发生关联,容易缩小或放大事物的特征,或者说,此人一定是倾向于对不寻常之物的追寻,因此其表达关切的方式也必定是不寻常的。这一点对我们理解这篇小说很重要。

  马洛的第一个动机——为何逃离“僵尸之城”——已清楚地表明,他前往非洲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不是为了贸易和金钱,更像是为了逃离而逃离;他在欧洲找不到认同,然而到了非洲,在贸易站白人圈子里,同样也找不到认同。他是一缕孤独的游魂。那么,当他通过传闻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颗孤独的游魂时,他会有什么反应呢?我想,他的反应应该就是把脸朝向那个游魂所在的方向,表示格外的关注。

  好奇心和宿命感引导的追寻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讲第二个问题了,就是小说叙述的第二个动机:马洛为什么要寻找库尔茨?小说的高潮部分便是始于这场寻找。我来解释一下。

  我把马洛的动机概括为两个词:好奇心和宿命感。

  库尔茨和马洛素昧平生。马洛是到了非洲贸易站才听说有这么个人的,此人在内河上游的丛林里独自经营象牙业务,不和任何人交往,只是定期将掠夺来的象牙运送到贸易站交差。此人才干出众,特立独行,有传奇人物的光环,自然引起了马洛的关注和好奇。于是便要去寻找库尔茨。好奇心是一个方面,这是容易理解的。我认为他的动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方面,就是宿命感。这一点该怎么解释呢?

  所谓宿命感,概括地讲,就是一种惺惺相惜的、认为是同类和兄弟的、内在的深刻认同感。宿命感是一种发生在灵魂中的感应,是一种预感,是一种强烈的召唤。这就是马洛如此执着地要去寻找库尔茨的缘由。此行既不是公司派他去的,也不是库尔茨邀请他去的,而他一意孤行,溯河而上,像是终于领悟到非洲之行的目的,而这个节外生枝的目标简直就成了他的终极目标,至于最终能否找到库尔茨,找到了以后会怎么样,他是并不考虑的。

  以上给大家梳理了该篇叙述的两个动机。我想,理解了这两个动机,我们就不会觉得马洛的故事有那么晦涩难解了。马洛被一种宿命感所驱使,要去和库尔茨联系,把库尔茨认作同类和兄弟。前面我们讲到,马洛自称“非典型”,他疏离于主流社会,是疏离者和自我异化者,他看到另一个人特立独行,高举起独立的旗帜,他产生一种惺惺相惜、同志加兄弟的情谊,这不是很自然的吗?两个自我放逐的人,精神上一定会产生认同的。如果我们阅读时忽视了这种性质的联系,我们就把至关重要的信息给遗漏了,那就真的会读不懂这个故事了。

  当然,这也许是一种错觉,是马洛的一厢情愿。库尔茨到底是个什么人,难道单凭预感就能够界定的吗?是否马洛看到库尔茨本人会大失所望,就像真相大白后美梦破灭?库尔茨不过是一个掠夺象牙的殖民贸易者,难道马洛对此就没有认识?马洛当然是认识到的。

  这篇小说非常有趣的一个地方,是马洛在见到库尔茨之前就对库尔茨盖棺论定了,他在心里和库尔茨对话,和库尔茨争论,发出越来越强烈的抗辩,也就是说,未见其人就先杠上了,好像他们俩是相识一辈子的老朋友了,等马洛抵达库尔茨营地,他的见闻不过是在证实他先前的结论。我们看一段马洛的独白,他是如何评论库尔茨的——

  “它们仅仅表示,库尔茨先生在满足种种欲望的方面是毫无节制的。也表示,在他身上缺少某个东西——某个小小的东西,当急迫的需要抬头的时候,在他娓娓动听的雄辩中便找不到这个东西。我说不出他本人是否知道他的这个缺陷。我想到最后他会知道的,而只是到真正最后一刻他才会知道。但这片荒野却早就认清了他,并对他异想天开的侵犯给予可怕的报复。我想,这片荒野曾经对他悄悄诉说过那些关于他本人的他从前并不知道的东西,那些他直到听取这片伟大的荒漠的忠言以前都不曾有过任何具体概念的东西,而这种悄悄的诉说已证明具有不可抗拒的迷惑力。它在他体内引起巨大回响,因为他内心深处是一片空虚 (后略)。”

  相关的段落还有不少,表达马洛对库尔茨的评判。马洛的独白是层层推进,语气和措辞也是越来越激烈的。从这些话语中不难看到,马洛心目中的库尔茨是这样一个形象:此人的欲望毫无边界,缺乏有效的节制,因而最终被同样是没有边界的荒野的诱惑力所征服,被荒野的力量所吞噬。

  马洛用了拟人化的修辞来描述荒野,仿佛那是一种原始、黑暗、空虚、凶险的人格化存在,专门等待着库尔茨这样空虚的灵魂来和它融为一体,于是,作为一个人,库尔茨就被荒野——被他自己的欲望——给毁灭了。荒野无边无际,无法无天,库尔茨的精神也是如此;他的伟岸不羁,恣意妄行,不过是在扩大他内心的空虚和黑暗罢了。库尔茨就这样被毁掉了,不是毁于疾病,而是早就毁于他灵魂的空洞,毁于他至死都没有认识到的灵魂中的顽症,也就是说,毁于他的那颗“黑暗的心”。

  库尔茨临终前喃喃自语:“恐怖哪!恐怖!”(The horror!the horror!)那么,这或许意味着他最终是意识到了,他拿自己的命运和荒野做的这笔交易,实质是把他带进存在的深渊,在那个地方,灵魂丧失自身,一切都是荒凉枯萎,行尸走肉……

  读者和评论家谈论《黑暗的心》这篇小说,总是在谈论库尔茨,把他当作小说主人公,因为库尔茨的形象太突出,太具有象征性了,这个形象淋漓尽致地体现了白人殖民者的面目,狂暴,病态,肆无忌惮,那张象牙似的面孔,除了冷漠空虚别无表情,那是死亡的面具,可憎的面具,令人惊悚的面具。康拉德无疑是但丁之后又一个成功地刻画出地狱形象的作家,和但丁一样,其刻画的重点还不在于罪行始末,而是在于灵魂毁灭的恐怖感。博尔赫斯说得对,那些废墟和森林正是库尔茨本人的延伸,是其荒芜、病态的灵魂的一种象征。

责任编辑: 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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