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观决定人生观。认为命运不存在,自然强调人力的伟大。比如墨家。
所以,他们的处世艺术就是东奔西走,哪怕是自己累死,也要去寻求实现“兼爱”“非攻”的人生理想。认为命运虽不可改变,但人生也不能坐吃等死,人生需要以跳起来的姿态,向更高处触摸命运的门槛。强调“知其不可而为之”,无论结局如何,人生总要试一试的,是儒家。认为命运乃自然而然的必然性,谁也无法改变,谁也无法逃脱的是道家哲学家庄子。
因此,与儒墨两家的积极进取不同,庄子的处世艺术就是“安时处顺”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在无常的命运面前,人不要做无谓的努力,只要顺应自然就好,这就是庄子的人生价值观。而价值观又与处世艺术紧密相连,墨子孜孜以求,虽然摩秃脑袋磨破脚跟,也要努力;儒家既理性又强调勇敢有为,即使在命运面前败下阵来也不后悔,因为人生毕竟努力过没有白活;而庄子则更强调“游世”的艺术,这个“游世”不是游戏人生,而是在命运规定的范围之内,在局促的空间之中,戴着镣铐的舞蹈。虽受限于命运的不可改变的现实 ,但仍能游刃有余地游走于各种障碍之间,如同庖丁之刀,游走于牛盘根错节的关节之间。而人生就要顺着命运的河流随意东西,用无情、无爱、无用、无为游走于自然、社会、人我之间,既做到“物物而不物于物”,又做到对未来生死、喜怒哀乐、贫贱富贵不将不迎,“哀乐不入于心”。如此,心安定了,精神也就逍遥了。这就是庄子的游世艺术,其关键在于一个“游”字。其核心在于“安时处顺”。
“安时”就是服从于命运的安排。庄子在大宗师中讲了一个故事: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 :“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意思是,现在有一个技术高超的冶炼工匠,他铸造金属器皿,有一个铁块熔解后跃起说,我将必须成为良剑莫邪,冶炼工匠必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铁块。而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形,便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
一个铁块被铸造成什么,完全是出自命定的偶然,铁块不知道自己将变成普通的铁块,还是被铸成寒光四射的干将莫邪的宝剑,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而如果铁块跳出来说,把我铸成干将莫耶吧,铁匠认为这个铁块乃不祥之金。不祥之金不能安于天命,而不祥之人不能安于性命,这些都是不能安时不能顺命的表现,必将受到命运的惩罚。因此,庄子认为,在不可改变的命运面前,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顺其自然“安时处顺”。这个故事讲的是“安时”的处世艺术。
安时是安于命运,就是如何处理好人与自然即人与不可知的命运之间的关系的方法。除了人与命运之间的关系,人在社会之中,更重要的是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庄子曾借孔子的话说,人心难测如高山如深海。因此,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全生养性”的前提条件。也就是说,你首先必须在杀人如麻的“人间世”中活下来,然后才能养性,才能去追求自由与逍遥。因此,在庄子看来,除了安于命运,还要学会如何在浊浪滚滚的人间,如何虚与委蛇地活着。而虚与委蛇,除了“不谴是非”以外,还需要“处顺”的人生哲学。
庄子又讲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颜阖要去卫国做太子的老师,而卫国太子天生就是一个杀人狂,这让颜阖很担心,要是顺正道而行,太子势必杀了自己,要是顺着太子的意愿又会害了天下,于是他去请教卫国的贤人蘧伯玉,而蘧伯玉的一番话,实际上也道出了庄子的处世态度,这种处事态度,说好听点是老子的“和光同尘”,说难听一点是教人做一棵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 ,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蘧伯玉告诉颜阖,表面上不如顺从依就以示亲近,内心里不如顺其秉性暗暗疏导。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你也姑且跟他一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线,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线。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一样无拘无束。慢慢地将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轨,便可进一步达到没有过错的地步。
庄子的“行莫若就,心莫若和”,讲的是人生要装疯卖傻的艺术,用老子的话说就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此藏锋隐锐才是乱世全生之法宝。而“为婴儿”“无町畦”、“为无崖”,讲的是人要谨小慎微小心翼翼,随顺他人的处世艺术。你不要与别人起争执,也不要别人起争斗,别人天真烂漫像个婴儿,你要比他更天真烂漫像个婴儿;被人不分界线,那你干脆就根本就不要有界限的概念;别人无所拘束,那你就无所拘束+1,如此就可以“哀乐不入于心”,也就没有祸患了。
这就是处顺的艺术,处顺侧重于人如何处理好与社会与人的关系。但问题是,这样真的好吗?人纵然是弱小的芦苇,但毕竟是有“思想的芦苇”,如此无原则的圆滑,庄子是混世的小人吗?
事实上,庄子不是“乡愿”,也不是游戏人生不负责任的小人。庄子的“安时处顺”的处世艺术,是庄子于黑暗社会自我保全的选择,实属无奈之中的无奈;是出于对命运不可抗拒的绝望,属于绝望之中的绝望;先全身才能养生,属于无可奈何中的最佳选择。庄子视金钱为粪土,视富贵如浮云,视爵位如死老鼠肉,视逍遥为人生最高境界。庄子在“安时处顺”的处世艺术之上,又提出了保持自我独立的另外一条原则,那就是“顺人而不失己”。庄子希望在无可奈何的世界,保持人的纯真和独立自由的精神。
我们一方面要与世沉浮,另一方面要保持真我的风采。“安时处顺”、“顺人而不失己”,看似矛盾实则统一,也就是说,我们要有在滚滚的红尘之中随俯仰沉浮的能力,更要有不迷失自我的能力。在随世沉浮中,保留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