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累的一天,余雪拿着一堆文件,从医院门诊楼的一楼到七楼几乎转了一圈。
她依次在一间又一间诊室门口排队,帮刚见面几小时的患者约检查。吕雪是一名陪诊员,每天穿梭在北京各大三甲医院,工作内容是陪人看病。这是个新兴职业,但她已经做了五年。患者紧张,她就成了传声筒,能有条不紊地向医生转述病情;家属慌乱,她就是定心丸,知道按什么顺序做检查最高效,每种药该怎么吃。
她哭过很多次,痛苦来自陌生人。病情严重的患者,在她的帮助下争取到了床位,却没撑到做手术;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因为求生欲望从各地奔来,在涌进北京偌大的医院时变得更加强烈,却又在医药费数字面前节节溃灭。感动也来自陌生人。有人细心地提前和医生“串通”,“骗”父亲接受治疗;工作忙碌的女孩,怕第一次进京的父母迷路,宁肯多花钱,也要让吕雪从车站开始就把人接上。
“在人家困难的时候,你帮到了他们。”这份信念给了吕雪力量。不是所有人都理解这份工作,同为陪诊员的王洋也曾被当面质问,“是不是黄牛或医托?”认同还要时间,但两人有信心,在经济水平不断提高、老龄化迹象愈发明显的社会,“花钱找人陪看病”的服务,将被越来越多的人需要。
陪诊员帮忙解读客户病例。受访者供图
在医患间搭起精准沟通的桥
“90%以上的客户是外地人。”
来找吕雪陪看病的群体,特征很明显。据统计,2019年,北京医疗机构的就诊人次数超过2.6亿,其中外地来京患者约占三分之一。
但对这些患者来说,北京的医院是实实在在的迷宫,稍有差错,几个小时赔进去,最后只落个一无所获。
吕雪深有体会。她曾在北京一家三甲医院做护士,常有家人和朋友找她帮忙挂号。有亲戚从老家来看病,进了医院,却不知道在哪缴费,也不知道要先去分诊台报到。“医院都是电脑叫号,不报到系统里就没名字。等了一上午,医生都下班了,他还没看上病。”
从那时起,她就觉得,应该有专门的人为患者提供帮助。5年前,吕雪和几位医护朋友一起,成立了无忧三甲陪诊平台,自己也成为了陪诊员。
找她求助的,子女居多,因为工作忙、顾不上生病的老人;家长也多,小孩一生病,他们最慌张。偶尔有年轻人,工作日请假出来看病,需求很明确,“到了科室后让我看上病,看完就走人,不要来回跑,要高效。”
陪诊从抵达医院前几天就开始了。吕雪会根据患者的需求推荐医院和科室,告诉他们怎么挂号,还要提醒外地患者来北京要带的东西,包括身份证件、核酸证明和以往的检查报告。
就诊前一天,根据平台医生对患者情况的评估,如果第二天有抽血化验的可能,吕雪会建议患者空腹,“在北京住宿、吃饭都是很高的成本,能做的检查尽量都让他尽快做到。”
就诊当天,取号、建卡、买病历本,到指定楼层分诊台报到,解决一连串的琐碎事情后,陪诊员和患者终于能来到诊室门口。在这段时间,吕雪会把患者的情况再梳理一遍,“发病的时间、遗传史、目前病况、来北京的诉求、当地的诊断等,一条条列好。”
这对护士出身的她来说,是很简单的事,但对心情急迫的患者来说却很难。有人进了诊室后语无伦次,“明明是来看踝关节的扭伤、拉伤,但他和大夫说自己几年前做过头部手术。”这在科室细分、时间宝贵的医院里,很低效。
“很多患者和家属脑子是乱的。”吕雪能理解患者的急切和家属的担心,还有拿着一大堆检查单楼上楼下跑的迷茫,她会帮患者排队,排到了就发微信,让患者直接进去检查,也会在出诊室后反复重复医嘱,以免患者和家属太紧张听漏了。
之后的几天,陪诊员还会回访,叮嘱注意事项和复诊时间。有老人化疗30次,吕雪次次都陪着。
曾经在哈尔滨做医生的王洋看到过患者的无助,想要帮帮他们。2018年3月,他成立了懿诊邦陪诊公司,除了在哈尔滨,也陪客户去北京和上海。
王洋的公司里,固定员工有10人,大多有医学背景。为了能快速、准确地找到各科室,每位陪诊员在上岗前,都会对医院进行实地考察,将地理环境甚至平面图记在心里。见患者时,大家都带着“爱心包”——里面有无糖无盐的饼干、矿泉水、纸巾、湿巾、口罩。
“我们也相当于医生的助手,当患者说方言,或者说得模糊的时候,陪诊员会做解释。”这样,陪诊员就成了医患间的桥梁。
陪诊员指导客户使用机器挂号。受访者供图
“串通”医生:“不要说几千块钱,说300多就行了”
如果说医生见惯了生死,陪诊员也一样。来北京看病,对很多人来说是走投无路下的选择。
吕雪曾陪诊过一位黑色素瘤患者,帮助他及时办理了住院,但最终病人却没等到手术就去世了。她心里难受,“就晚了那么一步。”家属发来短信安慰她,“谢谢你忙前忙后,你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最高效的方式跟医生讲了,让我们能这么快地住进来。如果我们能早点来看病就好了。”
和医护人员类似的另一点是,这个行业也需要理性和冷静。拿到了“不好”的确诊结果,接下来的沟通要更加谨慎。家属捂着头坐在楼道里大哭的场景,他们见得很多,但陪诊员不能慌。“鼓励他们,问题不是很大,不用特别担心,发现比较早,直接手术就行了。”
吕雪愿意给人希望。但即使是那些有治愈可能的人,也会选择放弃,或是经济原因,或是落叶归根的执念。对癌症晚期患者,她更是害怕,因为希望后的失望是最沉重的。
她哭过很多次,有时也是出于感动。一次陪诊收费1000元到3000元,这似乎也决定了,找到吕雪的多多少少都是对亲人关切的人。
她记得,有个大哥带父亲来看眼科,“他说想先去见见医生。”进了诊室,他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希望医生在手术费用上向父亲“撒个谎”,“不要说几千块钱,就说300多块钱就行了。”吕雪知道,这是怕父亲因为钱的问题放弃治疗。
让她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位工作忙、常出差的女儿。父母身体有了异样,不说,也轻易不去医院。一次,女儿回家,偶然间发现了父母的情况,她焦虑、愧疚,一天里给吕雪打了许多个电话,“她觉得自己因为工作忙忽略了父母。”嘱咐吕雪,要陪着父母好好看一下。父母第一次到北京,她不放心,宁肯多花些钱,也要让陪诊员从车站就把父母接上。
吕雪也会为医生感动。儿科是最“鸡飞狗跳”的地方,是焦虑情绪浓度最高的场合,到处是哭闹着不肯配合的孩子,还有急躁又束手无策的家长。吕雪发现,没有医生是坐在诊室里看病的,“都在走廊,边哄着,边看病。”
不过十来岁的孩子,或因为压力大患上抽动症,或因为在学校被霸凌,患上了抑郁症、躁狂症。有孩子当众脱衣服,还有女孩拉住吕雪,小声说,“你知道吗?我是赵丽颖。”原来,很多同学说她“丑”,不跟她玩,对小女孩的内心造成了创伤。
父母对孩子的症状往往感到惊讶,总说“孩子突然就这样了”。吕雪心里觉得生气又怜惜,“怎么可能呢?明显是沟通上出了问题。”但医生往往很有耐心,不只看病,也会告诉家长该如何去教育孩子。
陪诊员陪客户坐在椅子上休息。受访者供图
陪诊新职业的未来:“需求会越来越多”
就诊的人越来越多,医院永远拥挤。
根据卫生健康委发布的《2019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19年,共有87.2亿人次到各级医疗卫生机构就诊,一位居民平均就诊6.2次。这比上一年增加了4.1亿人次,比起2015年,则增加了10亿还要多。
一开始,王洋的客户并不多,后来又遇到了疫情,今年4、5月份才开始有了起色。吕雪的公司里有15位陪诊员,忙的时候,她一天能有4场陪诊,早上6点就出门,到晚上才能吃上饭。
起初,吕雪觉得陪人看病有些尴尬,“两个人杵在那,不知道该怎么沟通,觉得病人也不想理我。”距离是靠经验拉近的,工作久了,对有些疾病,她也成了半个专家,在医生给出诊断和治疗方案前,能先让病人心里有数。一旦两方说法一致,信任和依赖就建立起来了。
职业病也来了。“现在好像看谁都有(病)。”吕雪无奈地笑着。母亲说胃疼,父亲咳嗽一声,她都害怕是肿瘤,马上带着二人去做检查。父母半年体检一次,一旦发现小结节必手术,吕雪都亲自陪着,二老也只好心甘情愿地挨“折磨”,只是偶尔抱怨一句“草木皆兵”。
她的世界里确实都是“病”,“我见过那么多得癌症的,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疑难杂症的。”这没给她带来太多负面情绪,只是更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我能帮助很多人,在一些关键的时候给到一些专业的建议。”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可。“有些患者问,你们是不是和黄牛、医托一样的?”王洋觉得委屈又尴尬,“我们不影响正常的医疗秩序。但是,究竟什么是陪诊员?具体职责范畴,书上没有写,不像很多传统职业那么明确。”
某电商平台上,多家机构提供陪诊服务。网页截图
据媒体报道,早在2015年前后,北京、西安、重庆等地就涌现出一批O2O(线上到线下)陪诊企业。据统计,仅2015年上半年,就有11家以医护陪诊为主要业务的公司拿到天使投资。
但王洋透露,其中很多都没能存活下来,“尤其是赶上2020年的疫情。”企查查信息显示,截至目前,全国160家陪诊类相关企业已被注销或吊销,仍存续的有249家,大多分布在西安、北京等城市。
在社交软件和二手市场交易平台上,有不少提供陪诊服务的广告。29岁的卢强曾做过短视频运营,现在也在抖音上发布陪诊信息,“找我的不只是需要陪看病的,还有想做兼职的。我想在各个城市征集熟悉医院的人,让他们去(陪诊)。”
兼职的,有的是家庭主妇,有的是大学生,“这个行业准入门槛不算高。”王洋说。似乎只要有时间、有耐心,靠这份工作解决温饱不是难事。
但他觉得,“作为事业来做,那不是容易的,要多年的沉淀,才能了解当地的环境,拥有客户群体,还有医护资源。”以前,他靠传统的朋友介绍的方式来发展客户,现在也开始打造自媒体,“如何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个行业,知道有人在做这样的事情。”这是王洋目前要解决的问题。
有人说,医院应简化就诊流程,他并不赞同,“医学是很严谨的,不能简单地说减少就减少。”对这份还算新兴的职业,他和吕雪都有信心——
“随着经济发展,人们认知、体验的提升,在老龄化严重的社会,陪诊需求会越来越多。”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吕雪、王洋、卢强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彭冲 实习生 朱恩民 吴梦真
编辑 刘倩
校对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