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想不起自己为什么爱上文学了。
直到有一天,手捧着书看得爱不释手时才恍然觉得,可能是从看书开始的吧!是不是这儿回事,也就不再考证了。有个理由才“名正言顺”,就全当如此好了。
“看书”与“喜欢看书”表面上看像是两码事儿。细细一琢磨,他俩之间还存在着相互转化的辩证关系。不看书何以喜欢书,不喜欢书又何以看书。这是我当“材料匠子”那会儿悟出来。整天给领导“编故事、造造句、填空格”,肚子里没点东西哪行?!因此,填补词汇上的“透支”只能靠书。政治的,文学的,历史的……什么书都要翻上一翻。
书看多了,心就厚重起来,情感也好像储蓄得太满了,总在莫名其妙地涌动着。接着,便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白的冲动,催促我拿起笔来“照葫芦”画起“瓢”来。
于是,我的“文学生涯”便借助一盏自制的台灯,一架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写字台的方桌,不声不响地拉开了帷幕。
说心里话,我早已厌倦了“案牍之劳”。说穿了,还不是对那千篇一律的套话,千人一面的腔调腻歪了。哪一个材料的出台,不都是“剪刀加浆糊”的体力活儿,完了再弄上点花里胡哨的修饰!
可文学创作是自己的天地,放飞的是自己的情感。言出心声,完全是另一种境界。
熬了几个通宵,终于写出两千多字的文章来。过了几天拿出来细细一读,总觉得缺点什么。好像余言未尽,跟内心的感觉合不上拍。于是,我又起五更爬半夜地修改润色。“好文章是改出来的”,我信这个理儿!两千字变成了五千字,再由五千字改成两千字。就这样“墙倒八遍”才从那一大摞废稿纸里,筛选出一千八百字来。觉得满意了,这才一个字一字的校对,然后再一笔一划地誊写。
也就在这时,竟登鼻子上脸,动来了投稿的心思!
在一个芳草萋萋的日子,我便毅然地把这篇“处女作”,连同我这颗即忐忑又期待的心,寄托于绿色的信筒里。
接着便是兴奋的等待,和等待的兴奋。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月两月……半年后,我的“等待”就被销磨得心灰意冷了。我想,是否对自己作品的期望值太高了,还是写的文章太一般了?一般到连编辑部退稿的勇气都没有!
好了,这一页翻过去,从头再来!
我知道文学创作必须有丰富的生活积累才行。为了收集素材,每天上下班兜里始终装着个本子。不失时机地记录着生活的闪光点,以及不同人物语言的表达方式,耳熟能详的警言妙句等等。与此同时,又下了一些功夫温习语法修辞,掌握描写的语言技巧。半年后,便隐隐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于是,便特豪迈地在文学创作这块儿“处女地”上重新耕耘。
又是一周时间,我的第二个短篇小说《戴有斜格的领带》结稿了。这篇小说通过一些人对“斜格”由恐慌到鄙夷的心理描写,揭露一个保守封闭的社会病态,呐喊着勇于突破,敢于抗争的时代主流。应该说是很有“政治感”的。
为了慎重起见,这次我没急于投出去。先请教一些人,让他们给斧正一下。
其中一位在文学上有点“名气”的朋友看后说:其实你玩美术比玩文字有天分。
这句话让我的心颤了一下。然而,这句“话外音”非但没形成干扰,反倒引发了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劲!
我是苦苦学了四年美术,并在当兵期间也因此得意几许。可目前对我来说,美术较之文学的诱惑早已无法相提并论了。细细咀嚼着朋友这句规劝,我还是理性地承认自己的文学功底差,作品还很稚嫩。
究竟差在哪呢?!
接下来,我利用大块时间细读世界名著。大仲马、小仲马,巴尔扎克、雨果……郁达夫、柔石、茅盾……等等作品。带着问题去读,感觉就是不一样。那一篇篇作品,把我引进一个个全新的世界,给了我更多发现……
掩卷沉思,心里便有了一股子热流。这股子热流澎湃着,荡涤着我的拙劣和肤浅。好像刹那间,艺术感觉深刻了,目光敏锐了,带之而来的是一种难已言状的“自信”。
有了这个全新的感觉,我便对这篇《戴有斜格的领带》动起了“手术”。从主题挖掘、形象塑造、情节安排、表现技巧等所有元素上,进行了再加工。
漫长的三周,完成了再创作。
在一个多雨的季节,我踏着烟雨葱茏的美感,非常自信地将这篇小说投进了信筒。
这次没了“忐忑”,就连“期待”也慢条斯理了。因为我已分明感受到“那一天”的脚步已起程,正加速向我奔来。也许只在今夕明朝,就能扑进我的怀里!
有了“自信”的支撑,身心本该坦然才对,可却隐隐滋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烦事来——如何花费第一笔稿酬,却让我伤起了脑筋。如果说,写小说是个劳心费脑的活儿,“花费稿酬”可就有点折磨人了,折磨得我三天没睡个安稳觉。真不敢想象,倘若那笔稿酬真的攥到手里该是个怎样的手感,怎样的滋味!
编辑部的脚步比我想象的迟了几日,但终究还是来了——“赐稿收到,暂不采用。谢谢!”十个字,仅仅十个字!这十个字,却让我心身颤栗,眼里一片灰暗……
就这样,我构架已久的楼阁坍塌了。坍塌得如此凶猛,坍塌得如此干脆……
当晚我发起了高烧。眯暝中,那十个字火一样地烧烤着我;就连“谢谢”这两个满有温情的客套,仿佛也是一副狰狞的嘴脸……
好在我的意志还没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程度。在“窘境中给自己找个安慰的理由”,是我从书本里悟出来的。
这个“伤害”没殃及到我对自己作品的怀疑。只是自作聪明地认为,编辑部太“官僚”了, 肯定没正眼看作品,只是斜眼儿溜了下作者的名字:没印象!于是打起了“官腔”,不得不给个理由,用十个字假惺惺地敷衍了事。
投,接着投!全世界也不就这一个编辑部……
一时间,我的写作几乎疯狂起来。小说、诗歌、散文、随笔,那个顺手写那个。短短的三年时间,我就写出了各类文学作品近百万字。写出一篇,投出一篇;投出这篇,再写下篇。这个编辑部退稿,我再投给那个编辑部……但我绝没有过“一稿多投”的念头。作为一个作家,或者打算成为作家的人,这是最起码的“道德底线”。
这期间,虽然有几篇稿子变成了铅字,让疲惫的心身有了一点宽慰。可对“遗弃”近百万字的稿件相比,这点“宽慰”是不显得单薄了点,吝啬了点?!
不知怎的便心浮气躁起来。这和一个朋友给我指点“迷津”有直接的关系:
要发表作品,首要的是打通编辑部的关节。知道吗?每个编辑都有自己的作者圈儿。你孤魂野鬼似地在圈儿外逛荡怎么行?得挤进圈儿内……
咋挤呀?我瞪大眼睛。
写傻啦?!市场都啥行情喽……就没寻思动点经济手段?木头!
啥行情文学也不是“买卖”!倘若如此的话,这世界还有公理吗!?
你先别激动……朋友很是热心地“盘点”我这几年的情感投入,历数了“久投不中”的因果关系。
我哑言了。我承认,我的作品水平不高,但并不等于篇篇都是平庸之作……这么一想,还真委屈起来。既然神圣的文学都市侩了,我还有什么意思再创作下去。
泪水打湿了稿纸,也打湿了我那颗充满激情与热望的心。
我搁笔了……
这一搁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对一个人的艺术生命来说太漫长了。漫长得让我迷迷登登地步入“夕阳红”的边缘!二十年对社会来说,只是暂短的一瞬。这期间的下岗、出站、买断、转制、合资,好像仅用一个早晨就完成了。这一切来得突然,来得迅猛,容不得你推托,容不得你怀疑,更容不得你寻思一会儿……于是,人们不再喧嚣了,不再浮夸了,都夹起了尾巴实在起来。
记得那是个金秋八月,有幸接到朋友邀请,做客于我们曾经接受过再教育的小村庄。
为了使故地重游有点色彩,我们炮制了一个主题:《这一天》。破解主题的情节分两条线索。“回归自然”为第一线索。烧苞米、烧土豆、烧黄豆……尽情释放着打小就讨人嫌的伎俩,旨在剥去伪装,还一个真实的自我;第二线索是“怦然心动”。其实也是吃。小葱拌豆腐和炖江鱼两个菜。它的寓意是做人作事一清二白;什么时候也不忘母亲河的恩赐。
地头儿有棵垂柳,是我们那年告别这里时栽下的。当初栽下这棵树苗时,谁也没把它的未来放在心上。让我们惊奇的是,当年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小苗,如今出落得挺拔秀美,俨然一位充满梦想的少女,即大胆又含蓄;在彰显自己“桀骜不驯”个性的同时,还忘不了“温情脉脉”的撑着一顶绿荫。
好一幅秋高气爽里的“神来之笔”,正附和了《这一天》主题的外延!
几口酒下肚,每个人都坦诚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讲述着自己那不被人知的心事儿。
那一刻,我们没了芥蒂,没了遮拦,甚至有些没羞没臊了;心是透明的,情感是透明的,语调也是透明的,个个都是真实的完整的自我……
当满腹情怀释放完后,我们又开始了漫长的沉默。在沉默中,我们心照不宣地任那耿耿的情结,神游于湛蓝的天穹,任那涌动的心泉,汇集成混浊的泪水……
不知谁不无遗憾地说了句:“要是有个相机就好了,把今天的事儿全都摄下来。想起来看看,保准儿天大的闹心事儿都会丢到脑后。”其中一个人说:“有什么遗憾的,咱有老刘哇,让他动动笔杆子不就得了。”大伙呼啦地一下来了精神。这个说,把今儿个的事儿从头到尾全写上,一个细节也别落……那个说,最好是平铺直叙,别搞什么艺术加工,这样才有味道……你一言我一语的帮我出起了主意。
看我半天没响应,大伙有点惊诧。我苦笑一下说:“我早就不写了。二十年啦没动过一笔。”于是,我便用低缓的语气,述说这些年在文学创作上的苦楚与伤感。
本想得到几句理解或体贴的言辞,用以抚慰一下内心的委屈。谁知,他们还没听完,却用另一种眼神儿看着我。那眼神儿里有嘲讽,有鄙夷,甚至还隐隐地透着愤慨。
我心里发毛,没勇气再讲下去了。
“嗷——明白了,花费那么多心血就练‘编辑部’这仨字儿了!你可真有毅力……”
“是不想告诉全世界,你是个哲人,是个思想家,是个前无古人的大文豪?!”
“……自己的孩子生得丑,非让别人说好才养着?!”
“老刘,调整一下心态,把创作和发表分开来看。其实,‘文学’只是个人修养的一部分,有了这方面的爱好,与她做个知己就行了……”
尖酸刻薄的语言,单刀直入,字字咬骨头,句句揭疮疤!
是啊,这二十年的大好时光,就在我的偏见、自负和执拗中荒废了!
文学创作就是去迎合别人的心里,让别人也跟着自己的情绪起伏吗?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我已完全地感觉出,这些年的所有付出,都是续写着自己那可怜的虚荣与狭隘;所有的激情,都是自私驱驶下的迷蒙与混沌。
我还有什么理由去跟时光赌气,去跟自己赌气!这一刻,我从骨子里看清了我丑恶的嘴脸,还有我灵魂的龌龊。
我震撼了。随着一身冷汗的泄出,心头的阴霾轰然散去。
“老同学,我劝你还是拿起笔来接着写。先写给自己,再写给别人。”
是呀,收集一滴时光的斑点,让她时时敲打着记忆,珍藏一枚生活的落叶,让她常常抚慰着心灵;先感动自己,再去感动别人,这岂不是文学的最高境界!
蓦地,一股激情油然而生:拿起笔来,在文学的“稿纸”上重起一行……
我还有多余的话吗?!端起酒杯大喊一声:
“为了你们给我的‘这一天’,也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干杯!”
紧接着,我泪如泉涌——从我的心里流出,又流进了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