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55年,西夏首都兴庆部(今银川)有一座大佛塔落地时,一位年轻的母亲望着佛塔,心交。
5年多了,从选址设计到备料动工,从夯实地基到搭建塔身,从积土营塔到移土见塔,用了多少工匠杂役,费了多少砂浆木料,没有具体的数字,她也不需要具体的数字。贵为一国之皇太后,她有权力和实力修建寺庙和佛塔,一座,甚至百座。虽然此刻国步艰难、内忧外患,但扛过了皇帝驾崩、幼子登基这样的大事,边境战乱、民生凋敝在她的心里已掀不起任何波澜。她本不过是西夏凉州六谷吐蕃没藏家族的一位普通女子,如果不是因为哥哥没藏讹庞在朝廷任职,如果她没有嫁到野利家族,或者说她没有嫁给野利遇乞,这个曾策划过著名的夏宋三川口、好水川之战的军事奇才,也许,她就不会遇到皇帝李元昊并与之生下儿子谅祚,也不会为了保全自己和家族的利益而设计一箭双雕,制造满门血案,让皇帝和太子双双殒命,更不会为了“幼登宸极”的小皇帝谅祚的江山永固而“役兵数万”来修建佛塔和寺庙,并将西域僧人进献的佛骨,以金棺银椁贮埋于塔基之下……她没有皇后的名分,但她是皇太后,这是儿子为她争取来的名分。这名分,是用血和命换来的。所以,她需要一座寺庙,一座佛塔来安置自己的虔诚与忧虑,为佛祖,为幼子。
史书里没有记载她的名字,她和旧时那些被称作张氏、李氏的女子一样,被称作没藏氏。她好礼佛,这和她所处的时代有关。西夏统治者信仰佛教,佛教思想体系在其思想意识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上层权贵利用各种机会广作佛事,若遇国家危亡或身染重病,更把佛教作为解脱苦难的依托,寻常百姓更是将所有心愿寄托与佛。没藏氏与佛的缘分颇深,她曾被逐出宫,在戒坛寺为尼,被赐法号没藏大师,她又很有慧根,入寺不久就可以开坛讲学。公元1048年,当她与自己的哥哥没藏讹庞联合挑唆太子宁令哥行刺李元昊,然后借刀杀人,除掉了宁令哥及野利皇后,随后将未满周岁的幼子谅祚扶上皇位,自己以皇太后的身份开始垂帘听政时,她就心心念念着为儿子建一座寺庙一座佛塔,通过诵经念佛的方式来保佑年幼的皇帝圣寿无疆、江山永固--这是一位母亲的美好心愿。
如今,七年过去了,她的愿望终于实现。铺着琉璃瓦顶子的寺院,在纷纷扰扰的乱世中,安然地保持着庄严和肃穆。站在幽静的寺院之中,看着殿屋廊宇与重檐砖雕垂花门和围墙连接,看着尖塔挺立在白云之下,十一层的塔身,64.5米的塔高,八角的塔形,五米的塔座,奇数层设计成南北向券门式明窗,偶数层则是东西向多门式明窗,到了十一层则是四明四暗的圆窗,精美的壁龛,精巧的塔檐,方形的塔室,厚壁空心式的木板楼层,八面攒尖的塔刹座上立着桃形绿色琉璃塔刹,檐角石榴状的铁柄上挂着铁铃,微风吹过,叮当作响……她的眼睛有些潮湿,整个寺院的规模、气势、造型,都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古朴庄重里透着皇家的威严。对这座建筑,她是满意的,只是一想起年幼的皇帝,她还是忍不住地担忧。历史上各个朝代,皇室成员为争权夺位,一幕幕父杀子、子杀父的悲剧她也有耳闻,生于帝王之家的人大多命运悲惨,宋顺帝刘准早就发出过“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之家”的哀叹,这一句苍凉的叹息,道出了几千年中国皇室子弟的悲情和血泪。这些看似天下最幸运的特殊群体,其实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群体,他们坐拥豪华的王府,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出入卫兵林立,却常常朝不保夕。
深宫内,步步惊心。作为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几年来,她大力主张与邻国交好,给民众以安宁,并杜绝外戚侵扰边地、贪腐乱国;作为母亲,她修寺建塔,净除恶业,只为求佛祖能够保佑她的小谅祚,安然地度过一生。
她盛装出席了开光仪式,并将宋朝所赐的《大藏经》置于寺内,又下令在新寺树碑一座,名为“夏国皇太后新建承天寺瘗佛顶骨舍利碑”,碑文中有“皇太后承天顾命,册制临轩”的字样,依照这句话,她给新寺命名为“承天寺”,塔从寺名,叫“承天寺塔”。她请回鹘高僧到寺内登座讲经,也时常牵着小皇帝谅祚的手,到寺内烧香拜佛,听念佛经。彼时的谅祚,不过是个八岁孩童,母亲念经他跟着念经,母亲拜佛他跟着拜佛,他不一定真的喜欢听经拜佛,但他一定喜欢深宫外这自由自在的生活。佛骨、藏经以及高耸入云的佛塔,吸引了各地高僧名流前来朝拜,寺内一时香火旺盛,僧人不绝,一幅热闹吉祥的模样。
这样的美好时光仅仅过了一年。1056年深秋的一天,贺兰山脚下,出现了一支盛大的出行队伍。队伍中间的豪华轿子中,坐着一位雍容华贵、婀娜美丽的妇人,轿子来回颠簸着,她有些倦意,昏昏欲睡。突然,“嘶……”伴随着马儿的一声恐叫,几枚锃亮的刀子从轿子的四面插了进来,瞬间刀光血影,妇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血,红艳艳的,从她的体内汩汩流出,嫁衣似的,煞是好看。恍惚中,她想起了老家,想起了爹娘,想起了被赐死的丈夫野利遇乞,想起了赐死丈夫的皇帝李元昊,想起了年幼的儿子谅祚,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她想回到兴庆府,回到儿子身边,继续为儿子的江山赴汤蹈火,但她动不了,她感觉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她回不去了。这位妇人,就是西夏皇太后没藏氏。这个被后世称为西夏艳后的美貌女子就这么走了,对于她的死,《西夏书事》中说是因为“多吃己与没藏氏有私,令李守贵忿”。但现代很多学者认为这样的说法并不十分准确,她的死,更多的可能与挡了自己哥哥没藏讹庞的财路有关,因为她曾勒令没藏讹庞归还侵占的屈野河对岸的宋朝土地。
九岁的谅祚就这样成了孤儿,对于一个不满周岁丧父、九岁丧母的孩子来说,实乃人生的大不幸。
遗憾的是,没藏氏费尽心力修建的威严寺庙、高耸佛塔和各路高僧的诵经祈福,不仅无力改变封建社会皇室家族的终极命运,甚至没能佑助自己平安。失去了母亲的谅祚,同时失去了靠山。史书中没有记载谅祚在得到母亲不幸遇难的消息时是惊恐大哭还是一脸漠然,但这个孩子从此开始长大是不争的事实。
母亲在世时,朝中大事都是母亲说了算,母亲走了,舅舅讹庞便独揽了朝政大权。为了牵制住小皇帝,舅舅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他为妻。没有了母亲的呵护,谅祚事事小心,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傀儡,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不敢反抗舅舅,只能静观其变、择机行事。
一晃三年过去了,谅祚长成了12岁的少年。舅舅没藏讹庞的飞扬跋扈让他难以忍受,他于是开始参与朝政,并暗中树立亲信。1061年,当外戚没藏家族要陷他于死地时,他提前得到了消息,并依靠亲信大臣一举清洗了没藏家族,连舅舅没藏讹庞的女儿、他的妻子都没放过。消灭了没藏家族,结束了外戚专权的局面,李谅祚把政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开始按自己的意愿治理国家,此时,他还只是个14岁少年。
小小少年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展示出了过人的治政才能。他任用汉人,废行蕃礼,改从汉仪,增设汉、蕃官职,充实行政机构,调整监军司,加强军备,并控制军权,使文武互相制约,并笼络吐蕃,与宋讲和。西夏的政治环境因此焕然一新,由于吸收了汉人统治的经验,西夏王朝从此不再是一个落后的少数民族政权,而成为了一个同时具有党项族特色和汉民族特色的王朝。国力一天天强大,生活一天天安宁,时不时地,谅祚还是会到承天寺里,净手焚香,默念经文,为江山祈福,为母亲超度。
可惜的是,中国古代封建王朝的皇帝大多命短,李谅祚也没能例外。1068年,在位19年、亲政7年的谅祚在一次征战中不幸身中数箭,不治而亡,年仅21岁,谥号昭英皇帝,庙号毅宗,葬于安陵。
近千年过去了,没藏氏为儿子毅宗皇帝修的这座塔依然是宁夏境内最高的一座古建筑,是名副其实的“塔王”,也是我国唯一有文献记载始建年代的西夏古塔。它挺拔的造型和古朴简洁的风格,曾让宋朝大科学家沈括都赞叹不已。时移世易,亡灵的哭泣,剑戟的折断,经文的焚毁,一切微弱的行止和声音,都被满怀的凄怆和落寞重新看见和听见。江山换了主人,城市改了容颜,这座寄托着一个母亲“承天顾命”愿望的佛塔安然地伫立在银川街头,静静地注视和陪伴着不远处贺兰山脚下的西夏王陵,那里,埋着李谅祚的祖先及其子孙的尸骨,也埋着历史的血腥和残酷。
寒风揉搓着街道和行人,口罩遮住了人们的表情,看不出悲喜。我的叹息化为了喜悦,为近千年前那个叫没藏氏的党项女子。四季的风吹了一世又一世,多少母子情深的动人故事都已化为云烟,只有她,用一座寺庙一尊佛塔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殷殷深情,写进了历史的册页中,留在了蓝天白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