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经常听到人们感慨地说。哎呀,我看透了人生。那些名字,伊娥,没意思。
官再高,权再大,钱再多也没用,人死如灯灭,啥都没了,何苦再争啊抢的。还是趁活着好好享受是正经,其他全是假的。难道这就是把人生看透了?看破了人生原来是这样?答:你听过的高论我也听到过,你的疑惑我也曾有过。当时我年轻,觉得那样说很有道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的思考和感悟越来越深入,我的迷惑逐渐消散。我不再认为上述高论是真看透了人生,而是认为这是一种貌似深刻的肤浅之见。你想啊,人死如灯灭,人一死啥都没了,这不是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吗?!如果这叫看透,那人生实在太简单太肤浅了。
我曾经把人生态度或者叫活法粗浅地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执迷派,也可叫沉溺派,即执迷地沉溺于人生各种欲望。平心而论,既然人生而有欲,那么人为满足欲望而奋斗而追求,应当说合乎情理,可以理解。但问题是对欲望可“执”不可“迷”,过于执迷就会失去自由,失去自我,就会被异化为欲望的奴隶。更有甚者,为了欲望不顾一切,丧心病狂,铤而走险。
第二类,我称之为解脱派。执迷派为欲望而争斗,结果痛苦不堪,终于有一部分人醒悟:欲望是痛苦之源,要想摆脱痛苦就必须熄灭欲望之火,看破欲望之虚妄,看破人生所拼命追求的那些东西的无意义。上述所谓的“看透”的高论,就属于这一类。
看透了人生难道是这样的么?当然不是。事实上,解脱派对人生的所谓看透其实是浅薄的“透”,或者说它的看透其实并没有真看透。那么,真正的看透是什么样的呢?我认为真正的看透应该是我所认为的第三类——智者派的态度。
智者派的态度,用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话说即,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看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它。用中国作家史铁生的话说,看破了人生而后爱它,这才是明智之举。换句话说,智者派看破了人生的虚妄但仍然追求,仍然奋斗。只不过这个追求已不是简单的对欲望对象的直接追求,而是在“自我实现”意义上的追求,是天人合一、宇宙规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意义上的追求。智者派已超越了狭隘的功利目的,超越了一已之私,超越了沉重的物欲、肉欲,而把兴趣转向了过程,面对虚无仍然进行绝望的抗战,用顽强不屈的奋斗去完成一个壮丽充实的人生过程,尽可能让生命潜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来。
如古代哲人孔老夫子,老了还在“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朝闻道,夕死可矣”!以孔夫子之智慧,他难道不知道人死如灯灭的道理吗?他当然知道,但他没有去吃喝玩乐,没有醉生梦死,没有陷入“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样的活着,而是活到老学到老,努力到老奋斗到老,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夕。
现代哲人冯友兰也是这样。文革结束时冯老已经年过80,早已年迈力衰,精力不济,以常人而论,应该安享晚年了。然而,他却雄心未泯,决心再写一部中国哲学通史——七卷本《中国哲学史新编》。
接下来是旷日持久的艰苦劳作。在这期间,他经历了连遭亲人伤逝的悲痛,又常常为各种疾病所困扰,多次累病住医院,但因为心系著述,每次总能渐渐好起来。直到1990年95岁时把书彻底写完,一件心事终于放下,秋天再次生病住院,就再也没有起来,他了无遗憾地结束了他在人世间挚爱的事业。
冯先生晚年的努力,既不为名(因为他早在青年时期就已名扬天下),也不为利(他需用的钱十分有限,工资就用不完)。他不知道生命的虚无么?当然不。他是哲学家,他有什么东西看不透?!那么他到底是为什么呢?这就非“执迷”和“解脱”两派之人所能理解的了。冯先生认为人生在世活一天就要学习工作一天,活到老,努力到老,直至生命最后一息。这是天道,是宇宙规律。天人合一,人也应该这样。这就是他所说的人生四境界中的最高境界——天地境界。
什么是真正看透人生?我以为孔夫子和冯友兰就是真正看透了人生。
由执迷派的追求到解脱派的放弃追求,再到智者派的追求,看起来好像完成了一个循环的圆圈,其实不然,这里的轨迹不是圆的相接,而是螺旋的上升。智者派和执迷派,从外表看,都在追求,但两种追求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原因是二者对人生的“觉解”(冯友兰语)有天渊之别。
上述三种态度,正好吻合了禅宗的一段语录:“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乃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佛家总结的参禅悟道三阶段也可视为三境界,曾被许多地方所借用。如今,我们借来说明“到底怎样才算看透人生?”说明三种人生态度,人的三种活法,大概也未尝不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