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节,因为传染病,很多回家过年的小朋友都滞留在家里。
一晚,发小刘明轩伙着赵立诚来找我。
那几天,我一个人在家。老妈老爸去了小妹家,老婆带着孩子去了老丈人家,最后都因为疫情的缘故被滞留,我成了孤家寡人,也确实自由了几天。
那晚,我刚生好炉子,坐上一壶水,他俩前后脚走了进来。各自找了凳子围着炉子坐下,我端来茶壶和三个杯子,涮洗干净,泡了一壶茉莉花茶。
我们仨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撒尿和泥玩的交情。每年回家都会在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北方人说的谝闲传。
炉火烧旺了,排烟管子呼呼的响了起来。明轩把水壶提起挪在一旁,用炉钩把炉盖揭开,放在炉子边沿上,用小铲子在炭框里铲了几块煤,倒进炉膛。刚才猛然着起来的是劈柴,劈柴烧旺了,才能引燃煤块。煤块着了之后,就不断的续烧煤块。
倒好煤块,盖好炉盖,坐上水壶,他坐下,掏出烟盒,每人散了一根烟。我和立诚接了,各自点燃,开始缓缓抽起来。老婆孩子不在家,不用顾忌太多。
我估摸着茶泡的差不多了,端起茶壶,给每人倒了一杯。茉莉花茶浓浓的香味,氤氲在鼻下,端起杯子,小酌一口浓茶,一呼一吸间,烟味混合茶香,在口腔里变成另一种味道。这还是立诚告诉我的,我也是那会才学会抽烟的。
只见立诚像是一个老汉,一直手攥着杯子,举到嘴边,轻吹茶末,哧溜溜的喝了一小口,咽下,抽上一口烟,缓缓呼出一口烟雾,那副享受的样子,赛过神仙。
明轩就不一样了。他比我还胖,一米九的个子,一百八十多斤的体重,国字脸,粗眉大眼,阔嘴,厚嘴唇子,上嘴唇上和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走过来,就像一桩移动的装满粮食的口袋,看起来就像土匪,狠角色,实则老实本分,心善手善。
我也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三人开始聊天。
起先,无非就是有关疫情的事。慢慢的才聊到各自。
我今年一年,基本没什么情况。自回家开始做电商以来,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了。三年多的时间里,亏损了十几万左右,除过那些固定的机器和设备,还有名下的一部车,总的算是没赔没赚。可惜浪费了将近四年时间。如果这四年我还上班的话,一个月一万一左右,就算一月剩余六千,一年下来也能攒个七万左右,四年也就是二十几万。我老婆对我不断折腾的容忍已经接近底线,放了话,明年如果再没有起色,后年开春后,立即上班去。说实话,我已经很感激我老婆了,还能给我一年时间。当初辞职的时候,她就反对,说我瞎折腾,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回家创业,做什么电商,回报家乡,发展农业。农业是那么好做的吗?现在想起来,一切都被她言中。农业做起来太难了。三年多电商生涯,亏钱赔本不算什么,官司打了四五场,报警报了三次,口供录了两份,派出所的警员都认识我了。就像农村人说的,钱没挣着,还惹了一身骚。现在村里人人都知道我做生意亏本了,瞬间,我成了村里人劝孩子不要返乡回家做事的反面材料了。
说完,我苦笑一声,继续喝茶,又点了一根烟。
明轩看着我,脑子里像是组织词汇,他总是比别人慢半拍,想周全了才肯说,想了想说:“电商这一行没错,你从头到尾是遇人不淑,再一个,你跟我一样,都太老实,太讲义气,心软。做生意的人,心一定不能软,得有那种敢耍横撒泼的劲,你有时太在乎面子。三年里,散伙了两次。去年我在你这喝酒聊天的时候,我就看你的那个合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听他说话,油嘴滑舌,稀泥抹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事脚底抹油,先溜了。你知道三哥吗?生气起来,能把对方吓死,他有那股气势和胆魄。所以他做生意,谁敢欠他钱,谁敢在他面前胡来,大家都盼望只要他不胡来就烧高香了。”明轩说完,我们仨都呵呵笑了起来。
明轩嘴里的三哥,是我堂哥,我大伯的儿子。明轩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我三哥在食堂干,三哥在西安一所高校承包了两个食堂。他从十七八岁开始跟着我三哥干,从一个月两百多块钱,一直干到一个月两千多,从洗碗洗碟子洗菜干起,最后学会了面点,早餐等,一直干了将近十年,不离不弃,从没想着离开,或者另起炉灶自己干。等他结婚后,我三哥就把其中一个食堂转让给他。他接过来之后,和他老婆干了三年,就彻底翻身了,那时比我和立诚一年要挣得多得多,不仅买了一辆五菱神车,还盖了一栋二层小洋楼,盖在了他老婆村里,全部精装修,用最好的材料,电器一应俱全。那是他结婚时,承诺给老婆和老丈人的,说是日子过好了,要帮老丈人家盖房,还要资助老婆的弟弟娶媳妇。明轩家里穷,日子一直过得紧张,二十八岁时才通过媒人介绍,认识他老婆,为了能结婚,尽快祛除父母的心病,他不得意下答应了老婆的要求。那时他的想法简单,先结婚再说。后面的日子谁说的准呢!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三哥会把自己最赚钱的食堂转让给他。那时的他,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羡煞旁人。村里人逢人就说明轩是那种笨人有笨福。稍微聪明的人,学会了手艺,肯定就想着自己单干了,谁还会一直死心塌地的跟着别人干呢!老实本分有老实本分的好处。当然也有它的坏处。
煤炭被彻底引燃,在炉膛里开始燃烧,炭火硬,热量高,炉盖被烧的慢慢变红,猪肝色,热浪像涟漪,从炉身辐射而出,我们先后脱了羽绒服,只穿着毛衣。壶水沸腾,明轩眼疾手快,提了水壶,开始灌保温瓶。立诚拿了炉钩,挑了炉盖盖好炉子。我重新给各自杯子倒满茶水,披了外套,接过明轩手里的空壶,小跑到厨房灌满壶,返回房间,把壶重新坐在炉子上。
炉子火力大开,被炙烤的感觉,我们各自后退了一点。
立诚再次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看着明轩,有点语重心长的说:“叔叔去世的事,很抱歉,我在远路上回不来。听说是医疗事故,没有追究医生的责任吗?”
明轩苦笑 一下,脸上很难看,不可捉摸的表情,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点了一根烟,猛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像是给自己做战前动员,提前做好心理建设,这才开口说:“我妈不让报警,说是报警了,我爸会被拉走,会被解剖验尸,说我爸操劳一辈子,苦命一辈子,死了,不想让他再受苦受疼,被折腾,就让他安安静静的走吧!我从西安回来的时候,人已入棺,我本来打算找医生讨个说法,被我妈和我哥给拦下了。”说完,低下头。仨人陷入沉默。
我听说此事的时候,人在江西南丰。电话里听了个大概。那天早上,明轩老爸送孙子上学回来,觉得身体不舒服,胸口有点闷,就躺在床上休息,他大哥打电话叫来村里的老医生。医生诊断完,说是感冒,建议挂吊瓶,吊瓶打上以后,跟他哥交代了几句,人就走了。过了一会儿,明轩老爹说难受,比刚才还难受。那是开春的二三月,北方还吹着料峭的寒风,地还未解冻,人都以为是点滴冰凉,输进人体内,人才会感觉不舒服。他大哥没当回事,只是把输液的速度放慢了一点,还跟他老爸说,没事,正常,一会儿就好了。谁知,明轩老爸越来越难受,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嘴唇发紫,人这才着急起来,他大哥立马关了输液管,拔了针头,抱起他爸往外走,准备抱上车,开车送到县医院。事情来得太快,人刚抱出大门口,还没到车跟前,头就歪了下来,没了呼吸。等医生赶到时,什么都晚了。
村里有人说,怪他大哥,太大意了,老刘都说难受了,这时候应该停止输液,叫医生来。也有人说,是村里医生掉以轻心了,明轩他爸有脑梗,挂点滴的时候,不应该离开。还有人说,医生配错药了,这是一起医疗事故,医生得负全责。说起村里的老医生,在村里行医看病已经大半辈子了,从来没出过事,向来是胆小谨慎,一般情况下,挂好点滴,他会坐上半个小时,一边和人聊天,一边观察病人反应,可那天,他偏偏没这么做。
出了这么大的事,人都在等着看双方怎么处理这个事。三天以后,人入棺,明轩老妈做主,认命了,不追究医生的责任,不想老头子死了死了,还要被开膛破肚,被来去折腾后才能安歇。有人说,这样处理最好,给了老医生面子和尊严,保住了他最后的名声,也能让老刘走的利索,早早安歇。有人说,明轩一家子人太好说话了,顶梁柱一倒,没个拿主意的,就这么被人唬了,老实人总被人欺负的。
我看着明轩,拍了拍他的膝盖,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和立诚。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像是随时要流下来。我拿过烟盒,抽出一根递给他,他点了烟,缓缓抽上一口,头后仰着,对着天花板慢慢吐出烟雾。
我想了想说:“这样也好,人死不能复生,阿姨说的对,如果你报警,就认定了这是医疗事故,必定要解剖验尸的。叔叔劳累辛苦了一辈子,一辈子默默无闻,从来没跟人高声说过一句话,跟人红过脸,吵过架,更别说打架了。依叔叔的性子,冥冥中,我觉得他也愿意这么处理的。”说完,明轩的眼泪终究还是滴了下来。因为后仰着头,眼泪流过两鬓,灌进耳朵。我再次拍了拍他的大腿。他坐直身子,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水壶开始滋滋的响,壶嘴冒着丝丝热气,水快烧开了。我看茶过三巡,茶水已经淡如白水,就拿了茶壶,把茶叶倒进垃圾桶,重新换了新茶,搁在炉子沿上,等着水开。
明轩擦干眼泪,定了定,表情慢慢恢复正常,掏出身上的烟盒,抽出两根,递给我和立诚。壶里的水开了,水壶盖哒哒哒的磕着壶沿。我站起提了水壶,先给茶壶倒了八分满,再灌了两个保温瓶。重新灌满水壶,让立诚给炉子加满炭块,重新搁好,等着烧开。
我端了茶壶,给他俩重新倒满。三人继续聊天。
这次我准备开口先说,还是有关明轩的事。我是听说了,心里一直有疑问,作为发小和一起长大的兄弟,我觉的应该问问。想了想怎么开口,才不会让他觉得突兀和冒犯。想了半天,正要开口时,立诚刚好抢在我之前开口问道:“明轩,你和你老婆离婚了吗?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你俩原来不是挺好的嘛!那次打麻将的时候,我还看见你老婆打牌,你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指挥,那亲热劲,跟刚结婚一样,怎么突然就离婚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俩结婚有四年了吧!四年都挺过来了,怎么就突然就过不下去了。是不是你日子过发达了,看不上之前的糟糠之妻了,如果这样,那哥们就真看不起你了。”说完,看了看我,我一时语塞,刚想好的东西,全给憋了回去。只能附和着立诚说道:“哥们是想知道怎么回事,看能不能帮忙想个办法挽回。”
村里传言说明轩离婚了。因为他老婆不能生育,有先天性心脏病。明轩老妈逼得明轩离婚,还要他老婆把盖房子花的二十多万还回来。
明轩抽着烟,刚刚恢复正常的表情,再次陷入到一种失落和难堪中。端着茶杯的双手,夹在膝盖间,两腿轻轻的抖动,咬着下嘴唇,像是想着从何说起。
十几秒钟后,明轩长吁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准备坦诚一切,开口说道:“我们俩是在我爸去世前刚离的婚。为什么离婚呢?怪我。结婚四年了,一直被我妈催着要孩子。一开始,我以为是我老婆有问题不能生育,去医院检查了几次,医生说我老婆没问题。我这才给自己做了检查,才发现不能生育的原来是我,医生说我精子成活率低下。后来找了中医调养,几年下来也不见效果。我妈一直以为是我老婆不能生育,我也一直张不开嘴跟她解释是我的问题,我老婆为了给我面子和尊严,不想多一个人知道我的问题,害怕传开了,人家笑话我,就一直背着这个黑锅,任我老妈明里暗里的骂她,两人关系闹得很僵。再加上之前,我把食堂转给我哥了,我老婆起初就不愿意。食堂生意很不错,一年下来,稳定收入十五六万。她跟我吵了一架,我俩很久没有说话。但我没办法,我嫂子跟我哥闹离婚,嫌我哥挣不来钱,晃晃荡荡都三十五六了,还一事无成,房子也没盖,孩子也不生。我妈哭着求我,我爸也同意我把食堂转给我哥,让我自己再找个地方承包一个,说我干了这么多年,房子也盖了,估计钱也攒够了,就成全一下你哥,咱一家人不能看着你哥和你嫂子离婚呀!老两口你说完他说,像是逼宫一样,家里一团糟,搞得罪魁祸首就是我一样。你俩知道我,一点小事都能让我心烦意乱,脑子乱哄哄的,更别说这么大的事。加上我老婆再一闹,我快要崩溃了,一气之下,就答应了。
食堂转给我哥,我带着我老婆去了上海,找了个地方,开了一家面店,生意一般,没有学校食堂挣得多,但一点不比学校食堂轻松,我老婆觉得自己吃了大亏,硬生生把一个聚宝盆送给了我大哥,这事就刻在了她的心里。生意好的时候,她只顾忙着干活,还想不起来,尤其生意不好的时候,她就想起了之前的事,就开始找我茬,骂我耳根子软,性子绵软,被人稍稍一逼,就把自己的饭碗送给别人。现在好了,比原来干得多,还没原来挣得多,日子越过越回去了。
我大哥干了两年,去年回家,他盖了房子,买了一辆车,我嫂子也生了一个儿子。原本挺好的,可我老婆觉得,那些东西都是从我们手里抢去的,她要我把食堂要回来,说我爸妈当时说好的,等我大哥盖了房子,有了孩子,家庭稳定了,就把食堂再转给我们。我说再等上一年,大哥刚有了孩子,这个时候不合适。一说到孩子,她更生气了。我老妈有了我大哥的孩子,高兴坏了,伺候我嫂子月子的时候,变着花样的给我嫂子做好吃的,忘乎所以,也不避讳我老婆。我老婆认为我老妈是故意气她没有孩子,故意冷落她,故意给她难堪。
一气之下,就和我老妈吵了起来,或许是委屈憋得时间太长,她像是崩溃了,跟原来巷子里撒泼打滚的泼妇一样,从我妈骂起,把家里人骂了一个遍,包括我。我哥一气之下,没搂住火,就打了我老婆一巴掌。我当时愣在当场,看着眼前就像战场似的,骂声像是穿梭在耳边的子弹,让我的脑子里嗡嗡的响,我的心神早已飞出千里之外了。等我反应过来,看向我老婆时,她已经流泪满面,一声不吭,只有时不时的哽咽,用手捂着自己的脸,眼里充满深深的绝望,就像吹熄了一盏灯。等我再看向我老婆时,她已经走了,回了娘家。我老婆就是那次死心的。
后来我跟我老妈说了实话,我老妈知道自己错怪了她儿媳,就上门道歉,结果被挡在门外。那年的春节,一家人沉默着过了一个哑巴年。趁着拜年时,我去了老丈人家,吃了闭门羹不说,还被骂了一顿。
我悻悻回家后,思来想去,思去想来,我觉我俩应该离婚。看了四年病,没有一点起色和效果,钱也花了不少。我不想再耽搁我老婆了。说实话,她是一个好女人,跟我吃了很多苦,起早贪黑,从白天干到晚上,从来没埋怨过。其实,她比我更想要孩子,是我自己不争气,怪怨不得她。离婚好,离了婚,我就没有负罪感了。你们不知道,我每次看着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觉得自己很阴险卑鄙,用道德和情感的绳子,把她拴在我身边。我觉得亏欠她太多了,真的对不起她。再这么紧攥着不放手,她就错过最佳生育年龄了,错过了当妈妈的机会。我不想这么自私。所以,我们俩自己商量着离了婚,我选择净身出户,房子也给她了,一分钱不要,毕竟她一个女孩子,跟了我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委屈,就当我补偿给她的。”
明轩说完,再次长吁一口气,这段话好像憋在心里很久很久,今天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了。我和立诚面面相觑,实在没有想到事情比我们听到的要复杂太多。此刻再想起明轩老婆,那个个子不高,脸白白净净,说话做事干练的女人,对明轩真心不错,一点没辜负明轩对他的爱。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立诚一次拿出三根烟,烟头挨着炉子,一会儿便冒烟有了火星,递给我和明轩,他自己叼了一根,抽了一口,吐出烟雾,拍了拍明轩的大腿说:“兄弟,做的大气,像个男人,人这一辈子,说到底就求个问心无愧,顶天立地,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到头来一场空。咱爷们无所谓,没了咱再挣。钱是个什么东西,真的跟牛粪猪粪没什么区别,身外之物。”
明轩笑着说:“我现在是身无分文,两袖清风,一切又得从头再来了。”
这是他整个晚上头一次笑的这么爽朗。我虽觉得命运对他不公,但也无济于事,我自己何尝不是呢?人生就是如此,有低谷,就有高潮,跟大海涨潮似的。相信明轩已经过了这一大关,等着他的必定是更好走的路。
立诚继续问明轩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还继续开饭店吗?还是把你原来的那个食堂要回来。”
明轩喝完一口茶说道:“我大哥那个食堂所在的学校,已经被搬迁到大学城了。新招标的时候没有被选上。去年他在一个高中承包了食堂,我现在给他帮忙干。开饭店,最少得两个人,最好是夫妻。这种小生意,如果雇人的话,还不如不开。先暂时干着再说吧!”
我想了想,虽然觉得有点马后炮,但还是忍不住的跟明轩说了出来,“其实你可以做试管婴儿的。我一个朋友就是,十万块钱,做了一个试管婴儿。人家孩子都生下来了,白白胖胖的一个男孩,过了今年六月份,就一岁了。”
立诚听了,坐直了身子跟明轩说:“好好干,挣了钱以后,再娶个媳妇,做个试管婴儿。”明轩笑了笑说:“我谁也不想再耽误了。如果再结婚,就娶个跟我一样不能生育的。我俩搭伴过日子,谁也不嫌弃谁。对我来说,有没有孩子无所谓。”
立诚看明轩有点自暴自弃的样子,就有点生气的说:“明轩,不能这么想。哥跟你说,咱不能跟自己赌气,要较劲就在过日子上较劲。老天爷要你没孩子,咱就不要了。咱还就偏偏不服气,还就跟他对着干,反着来,豁出去这一辈子,非要个孩子不可。实在不想做试管婴儿了,就娶个二婚带个孩子的,只要咱真心对孩子好,孩子将来对咱好,就行了。”
明轩苦笑,立诚的话虽然比较糙,但也不无道理。多少亲生孩子养到大,还不是不孝,不管老人,还不如不生。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能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太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应该展开了手脚,活的自如一些,洒脱一些,别被那些陈教礼俗限制的跟木偶人一样。社会都发展成什么样子了,早就二十一世纪,人类奔月都好几回了。
水壶再一次烧开,保温瓶都已经灌满,我起身提起水壶,给茶壶倒满水,水壶挪到炉子边上,把盖子揭开,热气开始往外冒,房子里太干燥了,就当开了加湿器。
人的不良情绪,就跟大坝底下时间久了不清理的淤泥一样,越积越多,导致人的抑郁和不快。明轩晚上说了一大通,就像打开大坝,冲走了淤积在心底的淤泥。此刻的他,倒显得轻松舒展许多。整个人的精神面貌跟之前见到的完全不一样。那时的他,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不拉几的,给人萎靡不振,刚睡醒,昏昏沉沉的样子。人需要倾诉,需要被倾听。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坎坷和自己认知以外的遭遇。哪怕倾听的人不能给你意见和建议,或者帮助,总起码在你说的时候,他认真地在听,不管他脸上的同情或者怜悯,是真是假,对倾诉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排解和发泄。
我们继续喝茶聊天。一起回忆小时候的事,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那时的我们,没心没肺,自由自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盼望着快快长大。如果那时我们知道长大了,意味着要承受更多,负担更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等着我们,或许我们就不会盼望着快点长大了。
如果说四十岁是中年人的门槛,我们仨现在已经是标准的中年预备队成员了。再看看我们仨的人生成绩,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立诚至今还未婚,明轩刚离婚,恢复无产阶级身份,我也是一屁股债,情感岌岌可危。如果说我们能活到七十岁的话,前半辈子算是已经过完了。人说四十不惑,我们的迷惑还很多。
立诚起身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提着裤子,兴奋的喊着,下雪了,下雪了。我和明轩呼的站起身来,和立诚一起走出大门。路灯下,雪花像是精灵一样可爱,在回旋飞舞着,又像是一大群粉白色的蝴蝶在翩翩飞舞。路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树枝上也落满雪花,像是穿上了厚厚的棉袄。万物寂赖,大地无声,雪花像是新年送给人们的第一份礼物,它用纯洁的白色,覆盖了世间一切的污秽和不堪,燃起人们心中的圣洁与希望。
疫情防控解除后,明轩没再跟他大哥一起干,毕竟兄弟俩之间有了嫌隙,就算他大哥心大,没有什么心思,可他大嫂难说。他直接南下去了广州。立诚继续返回厦门。我依旧留在老家,开始一个人单干。
七月份的一天,一次在镇上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明轩老婆,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明显是怀孕了。之前关于她先天性心脏病不能怀孕的谣言不攻自破了。因为我和明轩是发小,又是哥们,还住在一个村,她像是故意显摆自己的身孕,和我热情打招呼,就像我知道了,整个村子里曾经误会她的人都能知道。我尴尬的笑了笑,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就走了。
回到家里,跟老婆聊起来明轩老婆的事,老婆不屑的说:“我早就知道了,她抖音里早就发出来了。不仅仅发了大着肚子的孕照,还发了B超照片,以及和他老公的婚纱照。”说完,打开手机让我翻看。看完后,不由得一阵脊背发凉,明轩老婆像是为了自证,已经开始不顾及什么了。又一想,或许人家真的就是单纯的发着玩。不知道明轩看见了,会怎么想。
九月的一天,经过明轩老婆的村子时,看见巷子口乱哄哄的,车子被堵在路上,下了车,过去一看,是明轩老妈和明轩丈母娘在吵架。明轩老妈要他们一家人还盖房的钱,明轩丈母娘要明轩一家人还她女儿名声和耽误的那几年大好青春。明轩老婆挺着大肚子,站在两人中间。人们脸上露着兴奋的表情,像看戏一样围了一大圈。
我叹了一口气,悄悄的退了出来,站在路边,点燃一根烟,想着明轩,就像看见他一脸的哀愁,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不拉几的,给人萎靡不振,刚睡醒,昏昏沉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