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房间里灯光昏暗,李文杰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里面有厚厚的蓝色毛衣和黑色毛裤。这是他在监狱度过的第三个冬天。
昨天,姐姐坐火车来看望他,给他捎来几件御寒的衣服。走时,姐姐拉着他的手,嘴角颤抖着,一再叮嘱他遵守狱规,争取早日获释出狱。
姐姐在监狱附近的一个小旅馆住了一晚上,直到姐姐与他道别,他也没说太多的话。他俩手捧着包袱,眼神呆滞地看着脸颊冻得发红的姐姐。
父亲和姐姐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来监狱看望他,他对此也并未在意,姐姐说,家里太忙母亲没有时间一起来。后来,姐姐一个人来看他,每次都会捎来几张老房子的照片让他看一看。
立冬节气刚过两天,一场鹅毛大雪染白了地面。清晨,李文杰听到院落里叽叽喳喳的声音,两只喜鹊立在杨树枝头欢快地鸣叫着。
他,脱下了蓝色的囚服———提前一年获释出狱。从高墙内走出来,他感觉两边的街道陌生许多,心渐渐飘向了那三间平房。
……
李文杰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整整离别三年的家。院落里与他当年走时没太大变化,只是土墙的墙皮在岁月的流逝下脱落许多。院落的东墙下停放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满满的废品箱,用一块大塑料布遮盖着,上面覆着厚厚的一层雪。
咯吱咯吱的声音打破了院落的沉寂,姐姐搀扶着年迈的父亲走出来。李文杰,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站立在院落中,一句话也没说。他跟在父亲和姐姐身后,走进堂屋。
迎面木质的供桌上摆放着母亲的遗像,李文杰两眼呆滞,像一座内脏被掏空的雕像,双腿瘫软,一下晕倒在地。母亲是半年前去世的,在他入狱前就已经检查出是癌症晚期,母亲一直没让姐姐告诉他。
“为什么不给母亲治疗呢?”醒来后他双手捶胸。
姐姐哽咽着:“治疗了一年,医药费太贵,钱都花光了,后来就放弃了。”
“就是借钱也要治啊,难道家里没攒下钱吗?”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起来。
“钱,哪有啊,给妈妈看病也是借的。”姐姐停止啜泣。
他继续追问着:“这么多年咱家就没攒下钱吗?”
“攒过,攒过5000元呢。”他继续追问:“也花了?”
“没,没花,找不到了。”姐姐看着他。
“咋会找不到了?”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姐姐回答道:“不知道啊,可能是小偷……”
后面的字没有听到,李文杰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弯下腰,他感觉全身的血液涌向头部,像一个快要引爆的定时炸弹。他想起了许多,想起了家中那个小木匣。那是一个精致的木匣,儿时他特别淘气,母亲为了哄他高兴,经常从里面取出很多香甜的糖果,每次看到他乐呵呵的样子,母亲细密的皱纹就舒展了许多。
李文杰的老家是一个荒僻的小村庄,坐落在一个山坳里,周围群山环绕,要走出大山,必须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上两天两夜才能踏上去县里的柏油路。村里十几户人家,年轻人都去山外打工谋生,山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妇女与孩子。
为了让俩孩子能够好好上学,李文杰的爸爸妈妈走出大山,在一位亲戚的帮助下,姐弟俩在县里一所私立小学扎下根。他们在距离学校偏远的一个村庄,找了三间平房租下来。村里有一个建筑工队,父亲找了一份扛水泥装车的活计。母亲在建筑工队的洗衣房干活,每天清洗工人们换下的脏衣服。母亲还从邻居家借来一辆破旧的人力三轮车,车斗装上塑料车棚,每天送他俩上下学,顺便沿街寻找收集可以卖的废品。
冬季,天刚蒙蒙亮,李文杰和姐姐坐在三轮车里,他俩穿着棉衣棉裤,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风吹得塑料车棚呼呼作响,母亲冻僵的双手紧紧握住车把,深弯着腰,单薄的棉裤包裹着两条瘦弱的腿,一圈一圈吃力地蹬着三轮车,三间低矮的土房渐渐消失在浓浓夜幕里。
父亲的肩膀不知道背负起多少袋水泥,他只知道弯下腰把水泥装上车,儿子和女儿每天就能读写很多他从不认识的字。母亲手里不知道接过多少件散发着汗渍味的工作服,她低着头,两只手在一个巨大的木盆里不停地揉搓搓,额角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木盆中。那辆三轮车,装载着满满的废品,一次又一次在风霜雪雨中艰难地前行……
小学毕业,李文杰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里最好的一所中学,接到通知书那天,父亲和姐姐激动地说笑着,母亲一个人用手使劲地拍着巴掌,眼里噙满了泪水……
初二那年夏天,他正在教室里看书,门外一位老师唤他的名字。
教务处的房间内,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低声哭泣着,这是他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泪。一位年近五十岁圆脸敦实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大瞪着眼睛,瞅着眼前这个男学生。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校园里离奇的事件竟然和他有关联。
“你说清楚,这件事是不是你干的?”教导处主任开始了审问。
“面粉,是我带来的。可是……从家里捎来时,不是我装的。”李文杰低着头,不敢仰视对方的眼睛。
“那好,你说说,是谁把面粉装进袋子里的?”教务处主任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我,我说实话,我真的没骗你。”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是我妈妈装的,她眼睛不好,当时我也没仔细看。”他把原因说了出来。
“要是这样,好吧。下次可要注意啊!”对方没有再次审问,算是认可了他解释的原因。
接下来的半个月,住宿的学生在食堂,每顿总能吃到掺杂玉米面,咀嚼起来极其牙碜的馒头。
在贫苦面前,他迈出了人生畸形的第一步。那是他一生以来,第一次撒下的弥天大谎,他出卖了母亲,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在尊严面前,母亲的善良竟被他用做了挡箭牌。以后,他犯了错误,总会将罪责转移到母亲身上。慢慢的,他看到那些穿着时髦的同龄人羡慕不已,看到他们出手阔绰的样子,心里冒出一股嫉妒羡慕的思绪。
他每月回家后,就找借口和父母讨要很多的钱。渐渐地,他也加入了高贵子弟的行列,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城市人。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成了他的必修课,这一切,姐姐不知道,父亲不知道,母亲更不知道。
初三时课程更紧张了,李文杰却无心学习,把所有心思全放在攀比潇洒的娱乐生活上。
一次他回到家,太阳已经落山了。这一次,他没有提前告诉父母他要回来,而是独自一人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出现在家门口。面对儿子的突然归来,父亲和母亲都愣住了。
月光皎洁明亮,睡在土炕上的父亲和母亲都已进入梦乡。父亲的肩膀不时抖动着,仿佛要扛起什么似的。母亲侧着身子,本已银白的头发在月光的沐浴下如同又染了一层洁白的霜。
父母的鼾声响了起来,以前,他每听到这声音,心里就酸酸的。这一夜,这沉闷的鼾声迟迟没有停息,不知道为什么,他听起来感觉特别刺耳。他在土炕上辗转反侧,试图堵上耳朵,可是他越想摆脱掉,就越是无法入睡。他轻手轻脚地走下床,穿好鞋,打开衣柜里那个精致的小木匣……
天未亮,李文杰匆匆装满一袋面粉,如同一只受过惊吓的野兔,骑上那辆盗窃来的自行车,消失在晨幕之中。他离开了那三间平房,离开了日夜思慕他的父亲母亲。
三个月后,一辆警车驶进校园,李文杰和另外几个社会青年被关进了高墙之内———判刑四年。
刚入狱时,父亲和母亲常来监狱看望他。父亲脸色苍老,劝他多劳动改过自新。他,茫然地点了点头。母亲伸出瘦弱的双手抚摸着他的脸,泪水涟涟代替了许多无言的叮嘱。他看着面前身体羸弱的父母,心像钢筋水泥般,冷冷的,硬硬的。
村外,一片银白素裹的世界。李文杰推着母亲常骑的三轮车,向坟墓方向,一步一步走着,身后是两道深深的车辙。
姐姐说,母亲晚上捡完这一整车废品,回到家感觉胸口隐隐作痛,送进医院检查才知道得了绝症。最后的时光,母亲是在这间平房度过的。临终前,母亲颤抖着右手,指指院里的那车废品,又艰难地指着学校的方向,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姐姐明白,母亲是叮嘱她,卖完这车废品,把钱交给李文杰。
高高的坟茔,两棵瘦骨嶙峋的枣树,寒风卷起地面上的雪四处飞舞。
缕缕青烟在这空旷的雪地中弥漫着,烈焰映红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跪在母亲的坟前,双手深深扎进白色的雪中……
一个月后,他重新回到苍山深处的故居,一步一步沿着蜿蜒的山路,寻找着儿时记忆中母亲的身影。他从懂事起模糊记的,母亲不爱说话,跛脚,是一个聋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