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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变化如此迅速而不确定的世界,我们描述现代生活的方式,看起来似乎更前卫更开放了,如果一个一百年前的人穿越到今天,恐怕要完全不知所云。
图片来自小红书
但是显而易见的,语言表达乃至思维和情感,也在变得简单而贫瘠。不论是感动、尴尬、开心还是愤怒,都用“破防”来表达,暂时的崩溃、深度的抑郁都可以称为“emo”,各种网红景点和店铺的测评一律是“绝绝子”“YYDS”。
“绝绝子”之不说人话生成器
其实,不论语言如何翻新,人类的情感总是有着共通性,古人的诗歌同样短小精悍,虽然文辞优美凝练,所体现的情感与我们也是相通的。
我们在深夜emo,古人也有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的深切忧愁,不论是暮春时节的“泪眼愁肠先已断”,还是黄昏时刻的“落日恐行人”,愁绪在诗歌中无处不在;
我们内心洋溢着欢喜而打出“YYDS”“绝绝子”,古人也往往在平凡乃至坚苦的生活中找寻乐趣,“柳阴亭午正风凉”“四五朵山妆雨色”都暗含着欣喜在其间,而描绘佳节的诗歌更常常洋溢着欢乐:“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昨日登高罢,今朝更举觞”“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是一见钟情的爱情开端;“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是千年不变的追名逐利、焦虑不安;“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是异国他乡打拼者的写照。
赵孟頫《九歌图》节选
如果我们翻开古诗词细细品味,便往往能够体会到诗歌带来的感动和情感上的共鸣。古人与我们同样是普通人,他们的生活中有同样的坎坷挫折,他们的心中也有同样的喜怒哀乐。每位诗人的人生经历不同,他们的才情不同,所作的诗体裁和主题各异,然而流传千古的好诗都是人人心头某种情思的自然流露。
汉代的何休认为,诗歌缘起于“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它来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能够起到感荡读者的强大功能。
在这个情感表述逐渐失语的时代,不妨回到诗歌中,感受古人对喜怒哀乐的表达。
01
另一种“躺平”
“又得浮生半日闲”:诗歌里的幸福闲适
何为幸福?答案当然是言人人殊,在当代,我们相比于古人、乃至于上个世纪的人显然有着更高级的物质享受。但是对于物质的追求显然没有止境,人们对精神上的满足也都有着自己的要求。
陶渊明的生活态度或许是最令人钦佩的,他虽然说过“不赖固穷节,百世谁当传”,但是他对饥寒并非逆来顺受,也不拒绝物质享受,他曾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他曾感慨过劳作的艰辛,也体会过乞食的尴尬:“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尽管如此,在《归园田居》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对田园生活的由衷热爱: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石涛《陶渊明诗意图》节选
虽然他家的茅屋又小又旧,“环堵萧然,不蔽风日”,但是他依旧热爱自己的家,自称“审容膝之易安”,平日“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欣然有喜”,快乐如此简单易得。
然而“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对名利的追求往往成为了大多数人幸福的阻碍,尽管对悠闲的追求是亘古不变的。在人人吐槽“内卷”的时代,996的制度让“打工人”的悠闲似乎遥不可及,“躺平”成为了很多人的口头禅,然而在自称“躺平”的同时,多少人内心依旧渴望着幸福闲适呢?
古代的穷苦人显然无福享受悠闲,然而富人和贵人也往往受名利的诱惑,内心时刻盘算,自古以来,悠闲始终是一个理想。
正因为人们难得悠闲,诗人们对偶然得到的闲暇十分羡慕,苏轼曾作《病中游祖塔院》,说:
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
闭门野寺松阴转,欹枕风轩客梦长。
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
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樽自在尝。
诗人正任杭州通判,平时政事繁忙,恰因生病,才有机会到寺院,体会到“闭门野寺”“欹枕风轩”的悠闲。
然而忙里偷闲式的悠闲毕竟是短暂的,主观的豁达难以改变客观的生活环境,苏轼本人十分羡慕陶渊明的生活,但是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已经无法允许他徜徉山林,在被贬黄州期间,他曾吟出了《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不论我们从事什么职业,处于何等地位,或许都有着“长恨此身非我有”的隐痛,然而“江海寄余生”毕竟只是幻想。既然如此,就让我们退而求其次,抓住一切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02
“EMO”也有高低之别
“忧思独伤心”:诗歌里的忧愁寂寞
晋朝羊祜说:“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人生的快乐本来就短暂,外在和内在的因素往往令我们身不由己。诗歌天然便适合抒发人心中的烦恼,《诗经·邶风》言:“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我们日常生活中想必都经历过数个不眠之夜,不论是深夜的“网抑云”,还是不期而至的emo之感,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带来了伤心痛苦。
古人抒发自己的愁苦,虽然大多可以被归为生不逢时、壮志难酬、闺怨思乡、忧国忧民等数类,然而每个人的表达都有着不同的感染力。
南朝的鲍照,才华杰出而家世寒微,又偏偏生活在一个等级森严的门阀社会里,便注定要遭受“才秀人微,取湮当代”的命运,他的《拟行路难》十八首便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悲愤心情: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人的命运似乎像水一样,贫富穷达皆出于偶然,想到此,诗人便借酒浇愁,不再高歌《行路难》。可是毕竟心非木石,岂能没有感触?只因多有顾忌,遂至饮恨吞声。此诗的语气奔泻直下,意绪却百折千回;表面上声称停歌、吞声,事实上淋漓酣畅地倾吐了郁积胸中的种种烦恼。
除了这种人生的大烦恼,我们日常生活中还会遇到许多琐碎的烦恼,敏感的诗人对它们也有细致的体味。试举数例:
温庭筠《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杜甫《九日寄岑参》:“出门复入门,两脚但如旧。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沉吟坐西轩,饮食错昏昼。寸步曲江头,难为一相就。”
陈师道《绝句》:“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思妇眺望归帆,却屡次错认;阴雨连绵,道路泥泞,难以访友;喜爱的书易读完,与爱人、朋友相约却被爽约,这些都是相对较小但也切实存在的烦恼。
而烦恼无人倾诉理解时,则难免生出寂寞之情。如果不读到《小重山》,我们或许很难想象岳飞心中会有如此深切的寂寞之感: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作词之时,岳飞尚位岳家军的统帅,朝中很多爱国士大夫也都支持他的抗争,然而此刻岳飞的心中竟是如此寂寞。下阙直抒胸臆:自己南征北战,直至白头尚未能回乡归隐,想弹奏一曲吐露心意,但世无知音,纵使将琴弦弹断,又有谁来倾听?
于右任《满江红》书法
世无知音,是人生最大的寂寞。屈原感叹:“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贾谊吊屈原,也叹道:“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堙郁其谁语?”
世上也存在着其他种类的寂寞,最常见的是人在旅途中所产生的客怀离绪。杜甫晚年漂泊西南,自叹身世:“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马致远走在秋风古道上,看到了“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便自觉是“断肠人在天涯”。
姜夔对这种寂寞的描写最为美丽:“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虽然诗人在友人家中盘桓多日方回家,但毕竟是除夕夜,良夜美景,诗人的寂寞也带有一丝孤芳自赏的意味。
03
“像极了爱情”却不是爱情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说诗歌中的爱情友谊
爱情和友谊,始终是每一代人所向往的对象,即便不同时代的人有着不同的标准和理想。
在当今网络时代,越来越多的人依靠网络交友乃至谈婚论嫁,而人们谈论爱情友谊时,也往往染上了金钱和晦暗的色彩,“普信”“海王”“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有许多情感可以被戏谑为“像极了爱情”,然而唯独爱情本身。
只是,真挚的爱情友谊固然自古罕见,但是人们内心的向往却始终存在。
在诗歌中,相思是一个亘古的主题,而诗人们相思的对象往往是爱人或者朋友。在古代社会,除了青梅竹马式的爱情之外,男女之间产生爱情的最初程序就是惊鸿一瞥。《诗经·有女同车》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野有蔓草》又说:“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诗人通常不追究爱情的起因,而关心爱情本身。真正的爱情是难以遗忘的,汉代的《上邪》对此有深切的反映:“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唐代的《菩萨蛮》也是这样的山盟海誓:“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吴文英的《风入松》就是写的这种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风雨摧春,落花成冢,暗示着旧梦已逝。春寒病酒,晓莺破梦,衬托出心境孤寂。及至清明过却,天气转晴,诗人每日徘徊于西园。西园是词人曾与情人双栖的地方,常见于他的歌咏,然而物是人非,早已不再有情人的踪迹。“黄蜂频扑秋千素”两句,近人陈洵评曰:“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
而朋友关系作为“五伦”之一,所受到的歌颂绝不比爱情浅薄。古人认为朋友之间当亲如兄弟,“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伯牙与钟子期、管仲与鲍叔牙,都是互为知音的朋友典范。而如果将朋友关系建立在利害的基础上,则无法产生真正的友谊,杜甫对世人重利轻友进行了冷峻的刻画:“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刘旦宅《李杜论文图》
真正的友谊也能超越生死的界限,849年,刘蕡客死浔阳。噩耗传到长安,李商隐悲愤交加,连写四首诗来悼念他: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广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刘蕡在唐代政治史上十分特殊,他不曾中第,却名震朝野。因他在对策中猛烈抨击宦官乱政而被忌恨贬黜,虽然那份制策后来被新旧《唐书》全文收录。李商隐在宦官气焰滔天的时候,如此深切地悼念刘蕡,本来就是向黑暗势力的抗争,而且此诗也明确对朝廷表达了愤怒的谴责。
尽管刘蕡名满天下,但当时敢于写诗哀悼他的仅有李商隐一人,这深切体现了二人义兼师友的特殊友谊。
04
“绝绝子”也要说出来
“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诗歌中的冬日乐事
对于现代人来说,两点一线的日常生活,和钢筋水泥的工作环境,常常让人有着喘不过气的窒息之感,在重复、单调又平凡的日子里,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自然格外地值得纪念。
其实对于古人来说也是如此,为了生活已经忙不及,但是他们却善于用诗意的方式来打开,而不是简单地人云亦云地“绝绝子”、“YYDS”。
以四季为例,相比于万紫千红的春季和风清月朗的秋季,冬夏两季因其严寒酷暑而在诗人眼中相形见绌,古时人们尤其要忍受寒暑之苦,普通百姓以及不得志的诗人们都经受过冬夏的煎熬。
尽管如此,在诗人眼中,冬季依旧很有生活情趣。
范大成曾作《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其中“冬日”类好诗最少,但也描绘出了生活的情趣。有一首说:“榾柮无烟雪夜长,地炉煨酒暖如汤。莫嗔老妇无盘饤,笑指灰中芋栗香。”
这是写冬夜农家的生活场面:室内烧着木柴,地炉上煨着酒壶,炉灰里煨熟的芋头、栗子散发出香气。其实这种清福并不为农家独占。
据载,后蜀国主王建曾在冬夜命宫女烧栗,有几颗栗子从炉中爆出,烧破了绣毡,他因此想到卢延让的“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联想到我们冬日里手握一杯奶茶,或者热乎乎的烤红薯和烤栗子,又有猫可以撸,也真的是“绝绝子”了。
类似的诗还有陆游的《雪夜》:“病卧湖边五亩园,雪风一夜坼芦藩。燎炉薪炭衣篝暖,围坐儿孙笑语温。菜乞邻家作菹美,酒赊近市带醅浑。平居自是无来客,明日冲泥谁叩门。”
在风雪弥漫之夜,炉膛里有红红的炭火,合家围坐笑语喧哗,共享简单而美味的酒菜,一任窗外的狂风摇晃着篱笆,更凸显了天伦之乐的温暖。
1073年冬,正任杭州通判的苏轼来到双竹寺访问住持湛师,夜宿方丈,作诗题壁:
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釭。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雨打窗。
此诗写得情趣盎然,黄庭坚说:“天下清景初不择贤愚而与之遇,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即举此诗为证。寒夜孤灯,冷雨敲窗,本会给人带来凄凉之感,晨钟暮鼓之声更添几分寂寥。然而诗人拨开白色的残灰,让炉火重新烧得通红。在窗外潇潇雨声的衬托下,室内的氛围显得格外地温暖、安宁。这是多么可爱的冬夜小景!
虽然“诗无达诂”,但是一首好诗所蕴含的情感倾向却是清晰可感的。金圣叹说,“作诗须说出其心中之所诚然者,须说出其心中之所同然者”。
在优秀的诗人和广大的读者之间,确实存在着“所同然”的情感,这也是好诗耐咀嚼品味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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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孙嘉婧、黄泓
观点资料参考:《莫砺锋诗话》,莫砺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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