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学生们答应给自己的头条发一篇写金陵秦河的文章,翻了翻自己的私立,今年秋天也值得一读。(莎士比亚)。
闲着的人,就读一读。读得下去,是知己;读不下去,也是知己。秋天,秋天。
一只尾羽灰黄间杂的小鸟,叫不出名字来的,衔了只绯红的珍珠粒大小的的红果,一个俯冲向这边飞来,在我书房的窗前转了一个弯,疾速地穿过丁香树梢,越过灰蒙蒙的檐顶,逆着风向,向着远方飞去了。
我放下手中的《鲁迅全集》,看着孤鸟飞去的寥廓的天空。一种什么东西倏地打动了我的心灵。天尽头,几只鸿雁排成一疏行,寂寞地飞过长空。那排古杏色的木椅边,几天前还在袅袅拂动的柳枝此刻静止不动,像隐藏着秋天的什么秘密。银杏树叶在薄凉里晾晒成一把把明黄色的小扇。悬铃木是秋天的苦吟诗人,有风也摇曳,无风也婆娑,那一树黄绿红褐夹杂的秋意,参差错落,平平仄仄平仄,都是极好的诗歌。
1902年的秋天,是属于年轻的鲁迅的。
那天,黄昏的落日将海天染得一片酡红。鲁迅踏上了东渡扶桑的油轮。那个身材矮小、一脸严肃的青年,默默地伫立于甲板一隅,任海风吹扬他洁白的衣襟。四年前,他怀揣着慈母塞给他多方筹措的8块银元,憧憬着迈进了南京水师学堂的大门。由于成绩优异,他获得了公费留学日本的机会。因了父亲的被庸医耽误了性命,他于是决定学医,挽救那些被疾病侵伤的羸弱的国人。在仙台,在那个樱花如海、富士山顶着一髻儿雪影的美丽小镇仙台,他的想法却突然改变了。如果灵魂已经病入膏肓,那么肌体无论有多强健,于己于人于国都是无益的。于是他放下手术刀,执起了那支日后在国人心中引起滔天巨浪的狼毫。
在绍兴,周家算得上一门望族,做官经商且都不说,单是人丁的繁衍,就相当可观,所以到鲁迅出世的时候,周家已经分居三处,彼此照应,俨然大户了。鲁迅的祖父周介孚,出身翰林,做过江西一个县的知县老爷,后来又往北京当上内阁中书,成为标准的京官。绍兴城并不大,像周介孚这样既是翰林、又做京官的人,自然就赢得了一般市民的敬畏。周家门上那一钦点“翰林”的横匾,正明白无误地宣告了周家的特殊地位。家里有青砖灰瓦的高房子,有长着奇异植物的百草园,有男女仆人。门前有石狮子,石狮子旁生着翠枝葱茏的黑槐。四五十亩水田,稻绿如画,稻香参差。生计绰绰有余,生活安乐祥和。
然而黑白无常,盛极则衰。先是祖父获罪,接着父亲久病。眼看着,家道就像大门上的丹漆一点点剥落。作为长子的鲁迅,尝到了繁而转衰过程中必定遭际的世态炎凉。他捧着母亲的首饰,或者一两件纺绸绣花夹袄,熟练地站在店铺高高的铺板前,在街坊邻人鄙夷嘲弄的眼神中,从店伙计手中接过几个十几个的铜钱,再拐到阴晦逼仄的药铺,为父亲买那一副副始终不见成效的中药。
如今,他终于猛醒;倘或一屋子人都在沉睡,将要睡昏睡死,也不愿醒悟,重要的是即刻将他们的灵魂唤醒,身体的康健,倒在其次了。
鲁迅把所有的纠结和沸腾都蕴在自己浓浓淡淡的笔墨中。他把目光集中到社会最底层,描写这些底层人民的日常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表现人生,改良人生。他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揭出病苦,引起疗救,引起沉默中的爆发的必要。于是作品中在不动声色的描述中就多了些层层叠叠,凸凸凹凹,平平仄仄。
那个朴素顺从、乌裙蓝袄的却被命运枷锁夺去性命的祥林嫂;那个带着明晃晃的银项圈、少年时淳朴灵动如一枚珍珠、长大后却愁苦萎缩成一颗干瘪的扁豆的闰土;那个对所有人都陪着小心、却眼看着儿子小栓的性命在他手中慢慢萎谢的华老栓;那个短发清眸的子君,为了自由和爱情,决裂了家庭,也决裂了时代,在现实生活的风霜雨雪中却迷失了方向,曾经旖旎缠绵的爱情也只留得住祭桌上那一盏惨淡的伤逝;那个阿Q,傻善无辜的可怜又可恨的人,被冤屈要杀头了,却唯恐那供词上的圆圈画不圆满,被看客耻笑了去。孔乙己仰着头排出的那几文大钱,那碟茴香豆,那被打折了的腿,那青白的脸色,还有还有,那让人百感交集的长衫阿,直让人感觉那就是旧时代的一场帧噩梦。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需要同情和怜悯,更需要提醒和警戒,但是时人给予他们的却只是侮辱和歧视、冷漠和冷酷。就是他们自己之间,也多是争斗和蔑视。在三味书屋,剩雪中盛开的腊梅花,乌篷船,何首乌,鼓乐社戏的江南,在那青砖深巷的大院内,在长妈妈的慈祥的故事里,在浓密阴郁的毛豆地里,在鲁迅给予我们的一幅幅真实得掉渣的生活民俗图里,那些小人物都清汤香水地、活灵活现地演绎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狂人日记》《阿Q正传》《孔乙己》、《白光》《故乡》《祝福》《孤独者》《伤逝》……每一个故事的淡淡灯晕下,都有厚重的生活内蕴。鲁迅在写人物,更是在写这些人物背后浓得化不开的黑夜。每一篇文章的骨架轮廓中,都有着特有的深藏不漏的表述方式。鲁迅的小说是独特的,别人的小说都有模仿作,鲁迅的小说没有。没有一派小说是秉承鲁迅之风的,也没人敢说自己的作品和鲁迅有渊源,这是中国文坛的怪现状。鲁迅的每一篇小说都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的。
普通的画面,普通的人物,鲁迅却随时都能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特征,察觉到旁人察觉不到的人物的独特心理构建。细致入微的细节处理和入木三分的心理刻画,使得他的小说具有了愈久愈醇的艺术魅力。像饮了一杯老米酒,浓郁的,香味自舌尖生发,深入肺腑,品而再品,久而弥笃。是的!读者在人生的不同阶段,读鲁迅的小说,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少年时感觉沉闷,青年时感觉悲愤,中年时感觉沉重,老年时感觉人生其实,就是如此,就当如此。人性之杂,不论何种制度之下。很多时候,游客们看到的不过是落日表面的一层浮云罢了。
一年四季,人们对秋天的感受最复杂,无论古今。有人赞它丰硕,有人嫌它萧瑟。秋天其实最是丰富的,也是最难描摹的。春天阅尽了嫩黄的芽、嫣红的花,像一把扬琴的清音,暖暖懒懒的声腔里有着一股意犹未尽的短促;明媚丰腴的夏天,正是一首唢呐,热热闹闹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任谁也静不下来;冬天是寂寥的写意,白梅暖阳的那种在冰天雪地中燃烧一堆篝火的激情,是偶尔也是偶然,呜呜咽咽呜呜的洞箫之声,这才是冬天最恰切的造句。秋天就站在这些画框的边边儿上。它不急不燥,不温不火,像极了乐器中的扬琴,铮铮淙淙一阵漫弹,一点两点月光,一朵两朵茱,一句两句词阙,那丝诗意便连绵不断,扯来了明月,扯出了仲秋,跟着扯出了九九那个重阳。冲天香阵透华夏,满城都是黄金甲。是的,这是秋天的诗篇!极有些情味有又点让人哽着说不畅然的、仿佛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了的、悲凉而又有些惊喜的,秋天。这是鲁迅的秋天,也是大家的秋天。秋天的夜晚顶好的事情就是,就一盏灯,一把蒲扇,一方阳台,读鲁迅,读人生。
噩梦何时醒来?秋夜正漫漫。
1936年10月20日,深秋的旧上海,白光凄迷,楚云飞天。保存至今的上海明星电影公司拍摄的影像资料,再现了当年上海市民万人空巷、各色人等胸佩白花为鲁迅送葬的悲壮场景。
人群中,有短发痛哭的女大学生,有眼镜长衫的知识青年,有抱着孩子的旗袍妇人,有低首蹙眉的人力车夫,有穿着工作服散着鬓发的女工。大家从四面八方涌来,都怀着一颗虔诚和悲痛的心。那个伟人,痛恨黑暗、唾骂黑暗、斗争黑暗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在深秋一个料峭薄寒的黎明,舍了书卷纸笔,舍了草稿文章,舍了幼子弱妻,舍了晾在窗台上的的那双旧雨靴,舍了万千热爱他信任他依赖他的读者,悄悄地一个人踏上了另一段寻求光明的历程。秋天的鸟,飞了。
鲁迅,对于中国文化,对于中国大众,都是一折苦涩而良效的医药……我想,此刻,他会站在冥冥之中斜睨这人世,嘴边总会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动。
1936年,在那个秋天,鲁迅走得很干脆,很伤悲。
不止鲁迅,还有其他。
缺了,圆了。这是月亮的轮回,也是人生的暗喻。对于民族偶像的写意,向来是寂寞多于繁华的。想那盛唐长安灯影幢幢里的李青莲,喝酒,吟月。一把剑舞出明暗短长,一壶酒喝尽苦辣酸辛。那层层香浓包裹着的长安城啊,红粉紫黄,是多少名仕贤者所向往的圣殿。李白在这里也曾得意过,酒喝得酣,字飞得炫,写出了天高地底,画出了天上人间,用的那可是倾国倾城的杨女给研的磨。可是这里毕竟不是温和的莲池,有些人是喜欢在无事中生出些事端来的。李白是文人,倒不是所有文人都相轻,但是真正的文人有一个通病,聪明之极但不世故,识得明月如银,却不屑狗苟蝇营。骨头是硬的,该弯时不易弯。即使辨清楚了又怎的?那团团飞絮已经凝成麻花,奸佞嫉妒之流勿论,连那些一样不得志不中意的中庸之士,也都是见不得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的,这是人性!他无端被包裹在污流中,李白成了孤家寡人!才高绰约的李白的知己就只剩下酒和月!起舞弄月影,对泣成三者!想那李白愤而西出长安,也正是在一个霜冷长河的夜晚。那夜,月亮是在的,可是月亮太遥远,现实太黑浊!走过霜白片片的木板桥,走过斑斑驳驳的城墙根,在秋天的薄凉中,李白脱胎换骨,在民生的世界里褪化成一朵真正的袅袅娜娜怒放千秋的青莲!
昨重阳,今重阳,斜阳暮里又重阳。茱萸,一名越椒,一种有香气的植物。在九九重阳秋风鹤声里,古人即有登高望远、插菊览景、遍插茱萸的习俗。菊花不是美艳的花朵,但它在冷风里愈见妖娆。想那美髯俊骨的王维,一人在外,手里捻一枝残菊,嘴里咬几句诗词。山野如绸啊,近树远山,红黄晕染,那是秋天的不经意的流连。好景如斯,然而心不在焉。亲情的秋啊,像一条河,像一条河,在心里面不停地流。想起两小无猜,想起青梅竹马,想起茅檐后的秋千,想起母亲手里端一碗烫烫的山芋稀糖啊,那是游子,终年不断,终生不断的思念。
半官半隐的王维啊!秋天,除了你手中的那一朵茱萸的伶仃,高冠长带的浮华,你是否舍得弃如门前东流水……
秋天里,我们送走了鲁迅;秋风里,你可听见那直比银河落九天的吟唱?秋雨中,重阳暮,我们再拾茱萸,插给王维,插给青莲,插给周树人,插给我们自己的自己。不要说什么,只需要双手合十,只需要默默祈祷……
谁说秋天里听得见心田里唱起的歌谣?有谁见秋天在情真里开出的花朵?我聆听秋天里那股生自丹田的正气的声声清啼,我铭记秋风秋雨中亲人乡情的那团浓得晕不开的心结。我打开呐喊,合上彷徨,续读故事新编。我怀思,我感叹,我走在开满莲花的心池旁,我只愿意附体画秋为佛,在心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留得正气满霄汉,香浓一滴画秋天!
本来不想再写,已经合格了,很累了!但是,因为题目是鲁迅,为了鲁迅书中那些沉郁悲伤的人物,也为了自己青春往事中那些懵懵懂懂的热爱文学的岁月,谁能无动于衷?谁又言不由衷?此时天气湿热,窗外蝉嘶不止。于2010年7月28日11时53分,于寂寂无人的潍坊一中元培楼一楼语文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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