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市
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郑雪喜欢站在路边找自己的店。准确地说,找到自己的店卡,低下头,抬起身体,像一只鹅。
她的店叫逸雪养生馆,在卡尔顿大楼的6楼,对面是旗城最大的庄悦城超市,和“逸雪”平行的6楼是庄悦城的电影院。 这几年,庄悦城的人气超旺,在卡尔顿开这家养生馆也许和她们看上庄悦城的人气有关。丁雪的合伙人叫朱逸,这是她们的店所以叫“逸雪”的由来。 丁雪和朱逸属于闺蜜的那种关系,从年龄上丁雪比朱逸大几岁,在这之前,她们同在一家旗城的养生会所工作过。 丁雪比朱逸去会所早,朱逸去会所应聘时,丁雪已经成为一个出色的技师,朱逸是跟着丁雪做学徒。 丁雪在为人处事上更像一个姐姐,手把手教朱逸,让朱逸在自己的身上练,朱逸最开始叫丁雪师傅,慢慢地就叫丁姐了。 这一次她们是同时从那儿跳出来,一起开了这家养生馆。
养生馆开业是在春节后。
逸雪养生馆和卡尔顿的温泉洗浴在同一层楼上,温泉的人气在春节后又一节一节地漫上来,像春天的地温一点点升高,养生馆也跟着涨动。 那些洗浴客往往会拐到“逸雪”来,好奇地打量一眼,在洗浴的同时过来探一探。 她们披着浴衣,白色的,灰色的,蓝色的,粉色的浴衣,在打探、观察之后,往往就有人在这里做了。 养生馆的生意慢慢地好起来,那种好怎么说呢,就是渐渐地有了客人,她们的投入有了回报。 朱逸在开始时对生意的疏淡有些急躁,丁雪不急,丁雪的性格就是能忍得住,和朱逸不同的就是这一点。 丁雪在没有客人的时候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打扫整理着房间,放着轻旋律的音乐,或坐在一把转椅上耐心地看书,对朱逸说,不用着急的,或许我们这地方选得对,慢慢地会有客人会有生意。 当然她们也会为自己的店做一些攻略,将印制的宣传单发出去,在朋友圈里发推,“逸雪”的灯箱也挂了起来,那种暖色调的灯箱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生意大约在开业一周后上来的,先过来的是她们曾经在那边会所的几个老顾客、老朋友。 她们是追着丁雪和朱逸来的,她们相中的是她们的手艺,她们的一双手,她们的恰到好处,还愿意让在自己身上走惯的手在身上摁。 新顾客也跟着上来了,她们有时要一拨接着一拨地忙。 丁雪对朱逸笑笑,怎么样,好起来了吧? 朱逸朝着丁雪伸出一个指头,又弯了弯,表情上是一个赞字。
丁雪的手艺好,在会所那边是有些名气的,当然要体验过才知道丁雪的手功、丁雪的耐心。 对每一个顾客丁雪都会比其他的姐妹多做几分钟,那种耐心恰恰就在多出的这几分钟里体现出来,犹如一个女人的风情,一个舞者在台上的几个动作,是不一样是显功夫是留印象的。 丁雪不仅手艺好,还有理论,她能头头是道,说准你身体上的病灶在哪里。 还有一样,是丁雪的美臀,女人的风情往往和一个人的臀部有关,比如走路,比如撩情,臀部往往就是一个女人的语言。 而且臀部和很多器官有关,丁雪能讲出来,比如臀部和膀胱,和肾脏,和脾胃……美臀就不仅仅是美臀,和治疗和养生有关了。 接着显见她功夫的是她准确地找到了穴位,让你感受到臀部和身体某个地方的关系。 丁雪见过这么多女人的身体,她没有麻木,对每一个玉体,都欣赏有加,感觉是在抚摸和修饰一件件瓷器。 有一次,她抚摸着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个女人大概40岁出头,身体光滑,柔韧,在小床上摊开着,白皙中透出一种微红。 她想象着这样的身体男人会多么热爱,会多么激起男人的情欲,她竟然脱口而出,男人找到这样的身体真是福气。 女人微笑地看着丁雪,丁雪让她翻身,看到了她的臀部,丰腴而不夸张,绵软而有弹性,男人面对这样的臀部怎么会不心动,女人的臀部就像一个情报站,女人的风情有时候就是从臀部发出来的。 有一瞬间她停下来,只剩下目光凝在一张臀部上。 女人说话了,说他们的相爱,他们的做爱,男人特别欣赏她的身体,他们做爱前是从欣赏身体开始的……
养生馆不是专对女人的,也对男人。 但男人来养生馆,来做理疗养生的少之又少,和女人比可能只占十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都不到,或许比例更小。 那些少之又少的男人来了,大部分是和颈椎和腰椎有关。 丁雪和朱逸都很认真地为这些男人做,和女人比,男人在付钱上是比较大方的,很少讨价还价。 有一个男人,丁雪在会所时为他做过,他竟然也找到这儿来了,这让丁雪有些意外。 这个男人拥抱过丁雪,那是两年前,男人喝了酒进了会所,吵吵着说要理疗,说要治治自己的肩膀,男人一边说还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肩周。 丁雪恰好刚送走一个客人,他就成了丁雪的顾客。 男人躺在床上后,丁雪先给他泡了一杯茶,茶水放在小床边的茶几上,可男人在丁雪的手下呼呼地睡着了,发出一波一波的鼾声。 丁雪按照秩序给他做,直到要男人翻一个身,丁雪才轻轻地唤他。 男人迷迷蒙蒙地从床上坐起,丁雪示意他翻一个身,那个男人就是这时候抱住了她。 那种抱格外地有力度,而且把脸靠在她的肩上、她的脸上,好像还有泪水穿过了他的脸颊,落到了丁雪的肩膀上。 丁雪扳他起来,轻声地说,快躺下,快躺下,还没有做完呢。 男人像是迷瞪过来了,连连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喝高喝迷糊了。 乖乖地躺下,躺下后又打起了呼噜。 男人第二次到会所,找的还是丁雪,他说是来向丁雪道歉的,让丁雪再做一次。 后来这个人在会所买过卡,成了会所固定的客人。 现在这个男人又找到“逸雪”来了,而且在“逸雪”办了会员。 那天做完,男人说,他现在经营了一个运动服装的品牌,店就开在庄悦城里,另外一个店开在东区的宝龙,老婆常在那里经营。 说完了男人朝庄悦城指一指。 丁雪说,你就在庄悦城啊? 男人说,就在4楼。 丁雪说,那有时间我去你那店里看看。 男人做出一个欢迎的姿势。
丁雪朝着对过的庄悦城看去,一眼就看到了6楼的庄悦影院,透明的直达电梯正上上下下。 她在想,有一段时间没去那儿看电影了。
那个男人是穿着浴衣来的,丁雪从玻璃里看到了那个男人,男人的个子挺高,头发长长的,梳在一边,像一个风头正火的演员。 他径直地朝着朱逸的房间去,好像在这儿做过一样。 丁雪想起来了,这个男人的确是在这儿做过的,且每次找的都是朱逸,就像做运动品牌的男人每次来就找丁雪。 丁雪还是又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朱逸正在给他做,朱逸给男人做时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总是欣赏着她手下的男人。 丁雪是去柜子拿东西,柜子在朱逸那边,回头的瞬间她看到了男人的那个部位,鼓着像警报器。 朱逸还在埋头做着,视而不见,她看了朱逸一眼,像要从朱逸身上看出什么异样。 她朝墙头看,衣钩上挂着一件蔚蓝色的浴衣,大大长长的,从浴衣的一侧兜里露出的是烟盒的一角。 这样的事情她经历过,其他男人偶尔也会这样,而有些男女间的故事往往是从这样的感觉发生或者开始的。 这样想着,她在客人身上的动作略有迟疑,她在想着隔壁的朱逸,隔壁的那个男人。
二
胖胖的田原原,后来成为她们的常客,会时而过来聊天,说些温泉里的轶闻。 田原原在同层的按摩房,就是人洗浴后想按一按的地方。
第一次见田原原是她来这儿看地方,完全的萍水相逢,电梯即将启动时一个胖女孩闪了进来,和她同上的电梯也同下的电梯。 当她站在出租的房间时,和她同上电梯的女孩又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身边,她陡然一惊,镇定下来,你也来看房吗? 不,不是,我是陪你来看房的。 陪我? 有人让你来? 女孩摇摇头,嘿嘿一笑,我这会儿不忙,就过来看看。 你,在这儿工作? 女孩点点头,是,我在里边的按摩房,就是人洗浴后想按一按的地方。 这儿原来是干什么的? 丁雪问女孩。 女孩说足疗,干了一段效果不太好就关门了。 丁雪觉得差不多了,要关门,女孩突然问,姐是要想租赁这房子吗? 不行吗? 不,不是,什么地方都在人干,干好了就行,我是刚才和你一起上电梯时有种预感你是来看房的,我来证实我的预感。 你挺好奇啊。 女孩说,是,我有些好奇,反正这会儿也没事干。 你们的生意好吗? 丁雪问,还可以,不过生意在下午或晚上更好。 为什么? 这和生意有关,和人的心理时间有关。 丁雪被这句话打动了,好奇地看看女孩,想听女孩再说下去。 可女孩不说了,待她去锁门时,女孩先一步替她带上了。 就是那一次,女孩说,我叫原原,田原原。
田原原后来也来“逸雪”保养,在做过两次后,田原原说,丁姐,你们做得真是太认真了。 丁雪问她是什么意思? 田原原说,不说其它行业吧,我们那儿就是哄客人高兴,把客人哄舒服哄睡了,钱也挣到手了。 丁雪笑笑,在她的脊梁上拍了一掌,说,我们不一样,干嘛要哄人呢,干什么都实实在在好,让人体味到好处。 啥是诚信,就是实实在在呀。 不然他们凭啥来买你的账,来办你的卡,都是双向的。
原原说,不一样丁姐,我们做按摩和那些搓澡的挣钱差不多,我们那儿的生意你知道啥时候最好吗? 夜间或半夜之后。 我们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破温泉到了夜里会生意更好起来,尤其我们的生意,所以我们都是夜猫子。 丁姐,你知道吗,那些人都是在这里过夜的人,他们在这里过夜比去找宾馆住还要省钱,所以有很多的生意人、外地人,他们洗完了感到无聊,就要按摩呀、洗面呀什么的。 我们在给他们按摩时,他们就打起了呼噜。 钱就是这样挣的,按狠了反而影响他们睡眠。
丁姐,你们要是夜间开门,也会有人到你们这里来。
丁雪摇摇头,我们需要休息,不像你们这些夜猫子把白天当成了夜晚。
看着原原厚厚的臀部丁雪想笑,手触到原原的臀部上,原原,你吃东西怎么都长到屁股上了? 我也不知道呀,我也感到我这儿太厚了。 你不愧叫原原。 唉,丁姐,我的名字可不是为这地方起的。 丁雪在她的臀部按下去,给她讲着肝胆脾胃和脉络的关系。 原原说,丁姐,你使劲摁,把这里的高度摁下去。 丁雪禁不住笑,我摁不动,我想对这里动刀子。 原原接过丁雪的话,动刀? 听说是可以动刀的,抽脂什么的。 不过我不动,太费钱,再说臀大也没有什么不好,也有男人喜欢的。 丁雪又在她臀部上打了一掌,轻轻的,打下去的地方马上弹起来。 原原说,姐,男人什么样的都有,有人就喜欢臀大的,那些男人被我按摩过,下一次来还会找我,叫不出我的名字就对俺老板说,找,找那个大、大臀的。 管他呢,反正是赚钱呗。 还有几个男人,他们赖着脸要在我这地方摸一摸,还说臀大生男孩儿。
丁雪说,你这臀一生就是两个大小子。
原原反过来也朝自己臀部上摸摸,笑了。
丁雪有句话想问,一直忍着,终于问了,原原,原谅姐冒昧好奇,你们……你们没有其他的服务?
没等丁雪说完,原原就反驳了,没有,就是按摩,最多就是个打情骂俏,不往深里去。 再说,现在谁敢啊,查住了丢人现眼的。 丁雪赞许地点点头。
渐渐地,原原在丁雪的手指下打起了低微的呼噜。
蒋果果是在一天的傍晚走进“逸雪”的。
丁雪不知道,这个叫蒋果果的盯“逸雪”很久了。 蒋果果盯“逸雪”就在对面,在对面6楼的窗口。 作为庄悦影院的老板,她是偶然看见“逸雪”的,她对这个新发现的招牌有些好奇,这名字起得太诗情画意了,飘逸、轻逸、巧逸、曼逸,那逸不就是轻盈而且曼丽吗? 雪不就是轻逸的吗? 这让她想起雪,想起她渴望并记下的每一个雪天,直至现在,如果遇到雪天,她也会在雪地里走走,那种走让她的身心别有一种体验。 这个“逸雪”让她浮想联翩,让她想探个究竟。 这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从一座楼下来,朝着另一座楼走。 在跨过马路时,再一次仰起头,看了看空中“逸雪”的招牌。
蒋果果就这样来了,从庄悦城的6楼到了卡尔顿的6楼,下了楼又上了楼,很轻盈很轻易地就找到“逸雪”,看见了“逸雪”的牌子,多少次的盯和遐想,原来找到这样简单。 逸雪养生馆几个字并不多么显眼,但又让你一下子就能找到。 她远远地站着,看着一溜的小房间,在偌大的空间里像移动的小船,仿佛一只大手可以把它推到另一个地方另一处岸边。 她听见了音乐,一种不紧不慢的音乐从那几间小房里溢出来,带着轻逸或者曼逸,让人想静下来,慢下来,想走进去,好好地去听,去享受。 她想不起这到底是哪一种风格的音乐,反正就是舒服。 她走到门口,手一伸,玻璃门就很舒畅地开了。 她闻到了清香,那种清香可能来自于某种护肤品,也可能来自某个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身体是自带清香的,女人是这个世界的尤物。 这时候有一个女子婷婷玉立地站到了她的面前,颀长的脸上带着笑容,你好! 她笑了笑,忽然就迸出了,很直接,为什么叫逸雪? 女子很礼貌地笑笑,说,很简单,我们两个人一个叫朱逸,一个叫丁雪,各取了一个人的字儿,就成了店名。 就这样啊? 女子点点头。 这时候另一个女子跑出来,站到她的面前,微微颌首,先前的女子说,她是朱逸,我叫丁雪。 蒋果果礼节性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蒋果果,草字头的蒋,果实的果。 你们可以叫我果果。 她没有报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头,那样就显得浅了,有点炫了。 至于丁雪和朱逸知道她的身份是后来的事。 蒋果果说,你们这名字起得真是太好了,我喜欢雪,一下子我就记住了,挑动了我的欲望。
然后,蒋果果说,我来了,就开始做吧,先试一次。
可以,第一次赠送。 丁雪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有的,这是优惠。 你再来做,我们之后绝不比这一次差。 蒋果果点点头,她知道丁雪的意思,第一次,决不刻意地表现。 她想这个丁雪做人可能也是这样。
就从那一天,蒋果果开始在“逸雪”做了,正常的、规律地做。 那种做是一种认可,一种默契,在养生和美容这些事上,蒋果果也算是苛刻的,曾经很挑剔。 蒋果果来逸雪养生馆,好像很规律,几乎每次都是黄昏初临,在快要打烊的时候。 她好像是踩着点来的,好像寻求着这个点的静,这个点已经很少有人来了,老顾客都知道“逸雪”打烊的习惯。 而蒋果果似乎是计算好的,她已经在“逸雪”办了卡,办卡很大方。 这个节点朱逸往往已经按点出门了,几次她在门口碰到了果果,对蒋果果说过,丁姐还在,有些歉意地和蒋果果挥手。
蒋果果慢慢地成了“逸雪”的常客,她做护扶,做理疗,做胸部,做美臀。 丁雪看到的是又一个好看的臀部,不张扬又丰满的臀部,那里的肉透着细纹,也微现出红润,性感,肤如凝脂,像好看的图画。 丁雪每一次遇到好看的臀部就会想着和这样的臀部有关的男人,想象着男人对臀部的欣赏,男人的情趣,这样的男人是幸福的,满足的。 但她从蒋果果的臀部又似乎看到了潜藏的东西,那些底纹有些暗,再看假寐中的脸,她在一张脸上看到了隐藏的忧郁。 丁雪的心里一疼,做了几年的养生,她对女人的脸好像揣摸出了经验,相由心生,女人表面的张扬掩盖不了内心的情绪。
丁雪想起20年前,她在家乡的田间小路上跑步,她苗条的身材,她的长腿在田野间闪动,脸颊上涨满了红润。 她在跑步中遇到了她情感中的第一个男人,后来他们一起跑步,再后来那个男孩把她带到了旗城。 她跟着他一起打工,一起做生意,那个男孩跑家电,跑锂电池,却把她跑掉了,和另一个旗城的女孩过在了一起。 她记得那个夜晚,她找到他们的家,守在门口等着他出来,一直等到了凌晨,她冻得瑟瑟发抖。 她在门前嘤嘤地哭,终于听到了脚步声,那个男孩出来了,把一件衣裳披在了她的身上,递给她一个信封,里边装着的是钱。 她没有要,扔掉了披在身上的衣裳,凄厉地喊,我为什么跟着你出来? 为什么你要带我出来? 你带我出来就是要把我甩掉? 我怎么再回老家? 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她的喊声引来了寥寥的几个人,半夜了,整个城都进入了睡眠,好像麻木了,没有多少人关心在路边哭泣的女孩,她的哭声在城市的夜幕里显得那样孤单,也让对面的男人显得束手无策。 那个女人出来了,抓住她,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使劲摁她的肩膀,说,丁雪,你有力气朝我吼,朝我打! 可是你要想清一个道理,不是谁抛弃了谁,也不是谁夺走了谁,人都有心血来潮和冷静选择的时候,为什么他把你带出来又选择了另外的人,又选择了我? 这未必就是谁的错,你们没有结婚,都有选择的自由,为什么要说他是陈世美,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再有更好、更新的选择? 为什么? 你好好想想,他真的爱你,喜欢你,适合你吗? 他来旗城后还和你跑步吗? 旗城还有你们跑步的田间、跑步的麦田和玉米地吗? 你把你的脑子好好理一理!
女子不说了,女子最后和那个男人把她送到了她住的地方,安顿好她住下,对她说,我们把你安全送回来了,你再有事就是你自己负责了。 那之后,她安静了,突然地安静了。 在小房间里躺了几天,出来了,她坐在旗城的体育场晒了一天的阳光,她觉得自己需要补钙,需要硬朗,需要自己养活自己,学会自己生存,把旗城跑成村庄的麦田。 她静静地站起来,往看台上又走了几阶,她看到了这个城市的麦田,这个城市的秋天,那些树不过就是更高的玉米,更高的高粱,麦子,或者村外河边的树……此后,她找了一份工做,进了一家工厂。 又是两年后,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结婚、生子,真正成了旗城人。 她走在旗城的大街上,有时会忽然在城河边跑起来。 至于她再出来打工,她现在干了这个,是她的那个厂停产了,她必须再找到生存的行业,她开始从学徒做起,慢慢地成为这个行业里被承认的技师。
她在蒋果果的臀部轻轻按着。
三
那一次是蒋果果已经在“逸雪”做了两个月后。 做完了,蒋果果从假寐中醒来,长了个身,臀部弓起,胸部慢慢地起伏。 果果说,丁姐,我们出去走走吧。 窗外已经是万家灯光,温泉城的气体在慢慢弥漫,像雾,在楼层里拖拽。 出了楼看见庄悦城前停满了车辆,每个出门处都是掂着物品出来的顾客。 这个几年前从另一个地方落户过来的大型超市在旗城一下子火起来,它的经营和服务方式感动了旗城人,庄悦城成了旗城最热门的超市,给旗城带来了上千人的就业,政府当然也是欢迎的。 庄悦影院是在超市开业的第二年开建的,和庄悦城一荣俱荣,蒋果果出任经理,据说在影院还投进了相当比例的股份。
她们去了文化街的一家咖啡馆。 先看到的是文化街的夜市,夜市里无非都是各种民间工艺,微型的雕刻,各种形态的瓷器,不同图案色彩的绣品、手镯、饰品等。 在一家饰品店前蒋果果停下来,挑选了一件手镯让丁雪看,丁雪说我不懂,不敢乱加评论。 蒋果果在朦胧的灯光里朝光线处举着晃着,放在摊位上的台灯下端详,手摩挲着,然后和店主砍价,最后以680元的价格成交。 蒋果果对店主说,这价位也是可以了,如果再找肯定会有比这更合理的价位。 店主还想争辩,蒋果果已经付过了钱,拉了一下丁雪转身离开。
她们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就在那里聊天。 当然,她们先要了几个点心。 窗外,是一个城市夜色里的繁华和不安,骚动在夜晚降临后开始上演,灯光把一个城市映照成一条河,在慢慢流淌。 春天了,万物复苏,各种小动物也飞出来,加入夜色的河床。
丁雪,我们今天好好地聊聊,你想听我说吗? 丁雪点点头,带着好奇,带着一种对信任的感动。 于是,在旗城的夜幕中,在咖啡馆低低的音乐里,蒋果果的叙述开始了。 女人在一起,终归是要诉说的,不过之间的诉说需要时机,需要土壤,需要水分,那种诉说的环境是需要培育的,要慢慢地溢生出来,慢慢地枝蔓生长。 一旦有机会,有了彼此的信任,彼此的倾吐就不是问题了。
蒋果果说,十几年前,我和我的前夫曾经经营过一家葡萄酒厂,经过多年的打拼,生意慢慢地火起来,到处都是我们的经营网点。 你也可能喝过我们的红酒,她说出了一个品牌。 为此,我们成为当地的民营企业的代表,利税大户,我的前夫获得了很多头衔。 可是我们之间出现了问题,前夫怀疑我和一个经营商暧昧。 丁雪揪着心听着,那个年轻的经销商怎么说呢,的确风流倜傥,有能力,在我们酒厂的业务中他差不多占了半壁江山。 但他不吹嘘,继续稳扎稳打,他只是把他的小车换了更好的品牌,他在各地举办大型的展销和答谢酒会,我作为负责营销的负责人要出席,被邀请参加。 我们常常住在一家酒店里,他有喝醉的时候,我也有,那些经销酒的男人女人难免会有在酒上的表现和拼。 没有办法,有多少人愿意真的那样去喝,喝醉难免有说酒话的时候,受伤的还有身体。 那个经销商就是在一次喝醉后抱住了我,紧紧地搂着我走出会场,走进酒店的。 那时候我的前夫已经对我有所戒心和疑心,在那些经销人员中有他的眼线,特别是厂里派去的人。 这件事被他知道了,我不承认和那个男人有任何的关系,因为真的没有。 尽管那个男人在酒后的确对我说过喜欢我,愿意和我去重打一片江山的话。 那次我们在家里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他拿出了证据,就是那个男人抱紧我和紧紧搂着我的照片,洗得大大的,照片上的我脸色羞红,乖巧地夹在一个男人怀里,甚至还带着陶醉的笑。 我们在争执后不欢而散,我山盟海誓,对他说那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一时失态,还是为了经销,为了生意。 可是,他还是吃醋,对我的回答淡然一笑。 我和前夫的关系开始处于僵持。 不久,那个经销商又在另一个地区开疆拓土,建立起一个巨大的经销网络,必须要求厂里派代表过去。 前夫又找到我,让我去撑场面。 我提出反对,说,你让另外的人去吧,你既然怀疑我,我也不愿再去出席。 他沉默下来,说你再想想。 我不想那样被他怀疑,不想再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一个女人是眷恋一个家,想保全一个家的……我们继续地僵持,毕竟已经多年夫妻的情分,我更愿意有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 可第二天他对我说,还是决定我去。 他对我说话有些庄严,说,这是那个人提出来的,说这次建立的经营网会有更大的业绩,他已经承诺说你会出席。 我愣住了,这真是那个人说的话吗? 他说你现在就可以和他通话。 他拨通了他的电话,我和对方说的第一句就是,是你承诺我一定出席的吗? 对方说,对,我这样说了。 大家都知道你们厂里有一个美女厂长,夫唱妇随都很厉害。 我说我去不了。 对方有些沮丧,有些强硬,你知道这一次网点的建立对酒厂意味着什么吗? 那么多经营户,订货商过来,你们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前夫接过了电话,告诉对方,没问题,你按计划安排。 放下电话,我对前夫说,你不能亲自出马吗? 你是厂长,更有威力。 他摇摇头,说,就这样定吧。
我不知道那是鸿门宴还是陷阱,我又一次和那个男人见面了,又一次出席隆重的场面,盛大的酒会。 我这次提前订了个酒店,和那个男人撇开,我还带了女伴过去,出席酒会后她一同陪我回去。 可我又喝多了,那种场合实在无法控制。 我又一次被那个男人抱住,送进小车,他不放心一直把我送到宾馆的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在房间门前我突然哭了,我有很多话说不出来,只是哽咽着,抽泣着,直到把哽咽勉强咽下。 我说你为什么非要我参加,你知道我的处境吗? 你知道我不想参加,不想来吗?
他在我的质问下卡住了,好像知道了什么,他敞开双手,甩着,哦,对不起,我又抱你了,对不起,我,我又抱你了。 但我是为送你,我现在马上走,今天的议程已经结束了,他们都很满意,你的表现没有失态,你放心,要我现在给厂长解释么?
我啪地碰上了门,眼泪又大颗地流下来。 而后,我泡进浴缸,疯狂地在淋浴下冲洗,头顶的淋浴像下一场暴雨。 我把花洒放大,放大,放到不能再放的程度,我坐在花洒下,任暴雨下着。
回去后,我又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着,担心着,没事吧? 回去没事吧? 我简短地回答后就把电话挂了,他不知道这一切都在一个人的监视之中。 人可以共忧患,却不能共富贵。 蒋果果手里擎着咖啡杯,她的目光里是一个城市的车水马龙,一个城市的霓虹。 她的影院此刻在放着一个刚上映的国产片,那些奶油小生们在银幕上潇洒地爱恋。
丁雪有些忧郁有些顾虑地听着。
一个月后,那个男人又举办一次大型的答谢会,前夫又派我去,我没有争辩,义无反顾地去了,像就义前去赴一个刑场。 我知道我的推脱和解释都没有用,在酒厂的分工里,那是我的工作。 我的前夫疑心终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一天夜里,他把我拉到了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停下来,我被从车上拽下来时,我看到了眼前的一条河流,看到了身后的原野,原野里的庄稼,再往远处是一座山,整个都是黑黢黢的。 他在我身边坐下,他问我,你选择山还是选择河? 我恐惧、麻木、身体冰凉,浑身发抖……他还在说着,这是女人背叛男人的下场,如果选择山,我可以一直把你送到山顶,然后怎么做你自己决断,选择水就不用跑路了。 他往野地里指指,那里还有一眼井。
丁雪的身体抽紧了。
我没有死,他给了我一条活路。 我在那个时刻求生的欲望特别强烈,我想到了孩子,想到了老娘,想到了这个世界上很多留恋的东西。 我跪在河边,我求着他……他可能也不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他摸出了车上的一个小锤,狠狠地在我的肋骨上敲,我被敲断了几条肋骨。 之后,我选择了失踪,一直在这个世界上失踪了几年。 几年后我又复出,我这次依然和酒有关,我经营了几家白酒,我东山再起,我后来在旗城立足,现在有了这家影院。 你当时没有报案? 没有,来救我的家人要报案,我阻止了,我不想再闹得满城风雨,孩子还在他的身边……
那个男人呢?
我们本来就没有到那个份上,他不可能把我带走。 可老实说,我的东山再起他起了作用,他帮了忙。 丁雪觉得意犹未尽,她和那个男人应该还有关系。
的确,我失踪那几年他到处找我,找到了我,那时候他有了自己的事业,不单单是红酒的经销商,他有了自己的服装厂,服装品牌在各地打得很响。 他本身就是一款服装的模特,属于那种又帅气又有能力的人。 这样的男人对女人有杀伤力,有诱惑力。 我承认,我在内心里真的喜欢过这样的男人,我为什么不能喜欢? 可前夫怀疑我的时候我的确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我是冤枉的。 我也知道他在找我,似乎要对我背负的代价做出什么,付出什么。 可最初的两年我只想保持沉默,只想保持我的沉寂,我不想见任何人,如果想见,只有偷偷去见过我的女儿。 后来,也就是两年后我让他找到了我,我们在一个城市见面,我们这一次堂堂皇皇地住到了一个酒店里。 我已经自由了,我不怕。 就在那几天我们开房了,我不问他的家庭,他当时的状况,我就要他真真正正地和我疯狂几天,让他真正属于我,享受一场我心仪的男人,也不愧我背负的名声,尽管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天我心里还是很痛。 我们心照不宣,我不要他的抱歉,他的解释,没用,那些都是虚妄。 疯狂过后,我们都开始冷静,各自告别,决定不再联系,做隐性的朋友。 两年后,我选择复出,他暗中帮我,让我在事业上尝到了翻身的收获,我有了生活的底金。 现在,我和他们都失去了联系。
丁雪知道蒋果果身上肯定还有很多的故事,包括她在庄悦城的故事,她转身影院的故事。 蒋果果停止了叙述,她意犹未尽,但知道适可而止,包括今天可以聆听也是蒋果果的自愿,那么再听以后的故事,需要下一个机缘。 她看到果果累了,停下来,坐在沙发上假寐,好看的睫毛遮下来,略施粉黛的眼睑闪着一层微光。 朝窗外看看,路上的车水马龙还在继续,夜色的河流还在流淌。 日子一刻也不会停止,只是霓虹遮不住渐深的夜幕,人流声,夜晚的喧闹在慢慢减弱,霓虹之上的天际更加高远。 丁雪在果果的对面安静地等待,咖啡馆的音乐也降低了分贝,一切都在往深幕里走。 丁雪在想着自己的男人,他在外边是否已经入睡,这个男人很少和自己联系,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平静而又沉着,失去了年轻时的浪漫。 只有远在外地上学的女儿,会偶尔和自己联系,女儿的声音让她听到一种安然,一种欣慰。
蒋果果在打盹中喃喃了一句什么,一惊睁开了眼睛。 丁雪紧紧地攥住了果果的手,抱住了果果,果果顿然间泪如泉涌。
走出咖啡馆,蒋果果把那个手镯送给了丁雪。
四
蒋果果送过来几十张的电影票,庄悦城举办开业五周年店庆,庄悦影院同期举办了观影酬宾活动。 蒋果果知道丁雪是电影院的常客,她回忆她曾看到过丁雪,那时候不知道她就在对面的这个楼上,她们将成为新结的闺蜜。 丁雪说,你说好像见我那一次,也许就证明了我们会有缘分,不过那时候我可能还在会所。 蒋果果点点头,也可能。
丁雪是在看《我不是药神》时想起了老家的,丁雪哭了,随着《我不是药神》上的那个老人哭。 她决定回一次老家,父亲已经在前几年走了,临走前也吃过《我不是药神》上的那些药,那些药的确是昂贵的,丁雪为父亲承担了最后的医药费。 好长时间没回去看老母亲了,她几次要把母亲接到旗城住,母亲总是不肯,这一次一定要把母亲接过来。 走出影院,她想在回老家前再见到一次蒋果果,她站在影院门口朝吧台的方向瞅,她在那里看到过果果。 今天没有,蒋果果没有在吧台的旁边,蒋果果说过,她也是偶尔才到吧台这儿来的。 她在找着蒋果果的办公室,询问着,她本来想打电话直接给蒋果果,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打听了几个人她才终于知道蒋果果的办公室不在6楼,是在8楼的行政区,吧台上的那个女孩说,在管理区靠近里边的一间屋子。 丁雪有一种见到蒋果果的冲动,她想告诉她,自己要回一次老家,在那个村庄里待几天,把母亲接到旗城,让她特别想回家的是今天的电影,是电影中的那些无奈的老人。 她沿着步梯上8楼,路过7楼的餐饮区,不到饭点的7楼暂时冷清着,师傅们已经在提前准备,开始有了饭菜的味道。 她找到了8楼的那间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口挂着牌子——影院经理室。 牌子上是蒋果果的半身照,照片上的蒋果果微笑着。 打开门,里边坐着一个女孩儿,手里拿着话机,看见她又把话机搁下。 她说,我找你们经理。 女孩问,是找蒋经理吗? 她点点头。 女孩说,抱歉,蒋经理出差了。 出差? 对,参加院线订货会,在南宁。 南宁? 哦,广西的南宁啊? 女孩说是。 她走出来,有些失落,找地方坐下给蒋果果发了信息,刚看完电影,谢谢你送的票。
不客气,我不在家。
我去找你了,听那女孩说了。
嗯,在广西,南宁。
好地方,顺便转转吧。
我过几天回去。
嗯,回来见。
姐,你猜我见着谁了?
谁? 她敏感地回了一句。
他! 蒋果果回了一个字。
丁雪马上想到谁了,他们不是不见面了吗? 难道是蒋果果提前透露了信息,约在广西见面了吗?
姐,不要乱想,他竟然投资电影了,这次订货会上有一个他参与投资的电影。 在电影界叫什么,对,制片人,他是一部电影的制片人之一。
那你们……
很平静,像新认识的一样!
不会吧? 应该惊喜竟然又在一个行里。
真的!
嗯,保重!
丁雪不知说什么好了,人生如初见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她一阶阶地下楼,忘记了可以坐直达的电梯,庄悦城人声嘈杂,却听不出熟悉的声音。 待她下了楼,走出大门,又听见了信息的提醒,姐,广西有什么你想要的吗?
广西,她一时想不起那儿究竟有什么可要的,她只知道有刘三姐的山歌。 她只回了一句,谢谢,安心开会。
两天后,丁雪回了老家。 走之前她请朱逸吃了一次饭,和她说到老家的情况,说她可能得几天后回来,店里请朱逸辛苦。 朱逸说,你放心,谁都有有事的时候,只是有些客人是奔着你来的,怕我照顾不好,比如那个卖化妆品的小林。 丁雪想起那个小林,也是外乡人,差不多这几天该来做了。 她对朱逸说,和我联系时我告诉她,这几天来做她就找你。
丁雪是坐客车回去的,从旗城到另一个城市,从那个城市到一个县城,再从县城到一个镇,到她的村庄。 每一次回家都要这样辗转。 丁雪一大早就出了门,到家时快到了黄昏。 回来之前,她联系了丈夫,丈夫如果能挤时间,他们可能找辆车回去。 可丈夫去了外地,要她等几天。 她不想等,只好辗转坐大客车回去。 大客车到了县城换成了中巴,中巴车显得老迈而且破旧,那些掉漆的地方好像已经补不上去。 但每次坐上这种中巴就有一种亲近的感觉,好似这种中巴和乡村的公路才是般配的,坐上中巴故乡就近在眼前了,路边的村庄,场景,河流,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感受到一种亲情。 她打开半扇玻璃,看着他们的县城——陈城,路旁正在铺一种蓝色的地板砖,县城的绿化正在发生着变化,一个十字路口新开业一家超市,正在举办什么活动,彩绸从楼顶上垂下来。 丁雪一下子贪恋起县城,想起好多年没有好好地在县城逛一逛了,县城在记忆里都淡薄了。 车出了县城,天色渐渐地往下沉,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天上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橘子正被山的另一边淹没。 车到了老塘镇,下了一半人,丁雪扫一眼车上,没有了几个人,更没有她认识的人。 丁雪在快到老塘南街时提前一站下了车,她想走一走,她的手里掂着一个包,肩上还背着一个双肩包。 她下车的地方是村南的一个十字路口,往东往西分别是侯村和清河村,两个村外都紧临一条河,远远看去河岸上蓊蓊郁郁,在夕阳的余晖下像巨大的屏障,她一边走一边计划着这两天一定要来河边看看。
过了十字路口,路边是老塘南街新建的一个小医院,这样的门诊村里有3家,这家门诊是新农合的定点,母亲,还有父亲在时来这里的时候最多。 这几年母亲每年冬天都要输一次液也是在这家小医院里。 前年秋天,母亲因为感冒发烧在这里输液,她回家陪了母亲几天,每天用三轮车把母亲驮到小医院里,输几个小时再把母亲推到家里,让母亲躺下来休息,然后做饭,和母亲坐在小饭桌边慢慢地吃。 那种场景是温馨的,她常常回忆和母亲和父亲一起坐着吃饭的场景。
现在,她又回来了。 在夕暮里她看见小医院里停着十几辆的三轮车,一个女人正从门台上下来,她隐隐看见是本家大嫂。 这个大嫂也年龄越来越大,走路有些颤巍巍的。 她站了站,等着大嫂出来,大嫂却走向一辆老年三轮车,她就站在门口等。 大嫂慢慢地骑出大门,她喊了一声大嫂,大嫂抬起头看见了丁雪,呀,妹子回来了,你坐上来,我们一起回去。 她拉了拉大嫂的手,大嫂的手明显有些粗糙,脸上也沟沟壑壑的,她没有搭大嫂的车,说我走走,提前下来就是想要走走。 大嫂弓着腰蹬着三轮往前走,她在夕暮里扭头看了一眼小医院,夕阳就要彻底沉落了。 弟弟在村口等,她快下车时给弟弟打了电话,弟弟接过她肩上的包,说,妈在家等你。 咱妈最近好吧? 还可以,没有大碍。 进了院子,她远远地就喊了一声妈,妈就在屋门口站着,颤巍巍地笑。 她赶忙奔过去,搂住妈的肩头,打量着妈,几个月不见,妈又老了几分。
她在家住了3天,第二天早上她顺着村坝走到了村外,看见了她原来跑步的小路。 小路去年秋天硬化了,早晨的太阳刚升起来,黄色的光线顺着树梢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她看见了麦苗上的露水,亮汪汪的,挂在每一棵麦苗,每一片麦叶上,又晶莹又漂亮,像水银,像缩小了的玻璃球,像珍珠,像小小的冰雹粒。 乡村生活给她最深的印象就是早晨的露珠了,这些露珠要等到太阳越升越高,才会晒干暖化。 现在她站着,看着满世界的露珠,她弯下腰,露珠里可以看到自己的脸,自己的头发,自己的眼睛。 她往前走了一截,在快走出一块地时看到一片稠密的地方,麦苗上的露珠像果树上挂满的小果实。 她有些感动,有些动情地弯下腰,她把手捧过去,握成窝状,虔敬地掬着手窝慢慢地靠近了那一团麦苗,靠近了那一挂挂露珠。 那些露珠像水晶一样一颗一颗地落到了她的手心里,手心里有一种浸润的凉,在她白皙的手心里化成了晶莹的水。 她幸福地望着,掬着,不舍得松开。 好久,她把掬着的手捧向自己的一张脸,过瘾地,在一个乡村的早晨,用晶莹剔透的露水洗了一把脸。 那露水沾在脸上好像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她走到了沧河边,早晨的河水慢慢流淌,树蓬上的麻雀成群地飞着,叽喳喳叫着。 她顺着河滩往上游走,看见了河滩上黄灿灿的油菜花,河滩成了一幅画。 她站到了油菜花中间,发现地上落满了黄色的缤纷,她弯腰抓起,把油菜花轻轻地放到了河水里,花片一瓣一瓣地冲开,在河床里一朵一朵地开放。 她顺着河滩继续地往上走着,在走过了西河桥后折回来顺着河岸走,原来河岸的两边都有金灿灿的油菜花。 这时候她看到了河边高大的杨树,更多的鸟在杨树上,喜鹊在从一棵杨树到另一棵杨树上飞着。 在她往回走时,太阳更高了,麦地里的露珠正在减少,减弱,往地面往土地的深处融入。 她接了一个电话,是田原原,丁姐,你在哪啊? 我去你店里咋没见你? 她说,我回老家,正在散步,看油菜花,看河水。 田原原说,嗯,没事,那等你回来我再见你。 好吧,原原。 她把电话挂了。 在回去的半路上她见到了冯厚生,这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男人,每次回来都会和自己开玩笑,笑着说大城市的人回来了。 这一次田厚生却是一只手往上半举着,一只脚拖着往前挪。 她停下来,冯厚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明白这是他得了脑血栓一类的病,他这是在锻炼。 她的心沉下来,现在乡村里这样的病越来越多了,还都不是多大年龄的人。
她是第三天午后离开老塘南街的。
她不能再在家呆下去,养生馆里这几天就朱逸一个人支撑着,朱逸有些忙不过来,给她发微信,姐,有的客户直接就是冲着你来的,来了就找你,问你几天回来。 丁雪知道,那几个老顾客不但问了朱逸,也给她发了微信,生意刚起来,她不敢很耽搁,那些客人是按规律去做身体的。
几天后她回旗城,没有带走母亲,她有些失望,有些失落。 母亲还是坚持不到旗城去,说年岁大了不愿意离开故土,万一突然病了回不到家怎么办? 任丁雪怎么劝说母亲都是拒绝。 弟弟也劝阻了姐姐,说,放心吧,姐,妈愿意在家就别再勉强,老了高兴在哪儿就在哪儿是最好的。 不然到了城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妈会孤独,你又那么忙,谁来照顾老妈。 丁雪想想也就不再坚持了,临走时把几百块钱塞给了老娘,说,你自己手头得有钱,和老人们去打个牌,买个零食什么的。 老人没有拒绝接下了。
弟弟开车直接把她送到了县城的车站。 离开前她去了一次坟上,给老爹上了坟,清明节没有回来,要补一补。 老娘说,不节不气不用上坟的,没这个规矩。 丁雪说,我就去坟上站站。 丁雪在父亲的坟前看见坟茔上长满了野草,又返青了,一节一节地开始长。 她坐在坟前,看见父亲颤巍巍地向着她笑,站了一会儿,她朝着坟头鞠了一躬,朝对面的河湾绕过去。 这是村庄的另一条河,绕过河湾,再一次蹚过满地的麦苗,麦苗没有了潮湿的露水,在蓝天下齐刷刷地生长。 麦子正在打苞,厚重的麦穗慢慢地就要抽出来,阳光在一望无垠的麦地上铺展。
弟弟送她到车站的大门口,把她的包从车上拎下来,她把双肩包又揽在了肩上,那包里是母亲执意要她带回的晒干的菠菜、豆角和几斤黑豆,还有母亲用老花眼一针一线缝制的几双鞋垫。 临下车时,弟弟忽然问,有过那个人的消息吗? 哪个人? 那个人! 弟弟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丁雪一愣,悟出了是谁。 弟弟说,好几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没有见他回到过村里。
我怎么知道? 丁雪说。
五
秋天来了,庄悦城的生意依然如日中天。 国庆节和中秋节期间,庄悦城举办了盛大的回馈客户活动,来往庄悦城的车辆车水马龙,交警不得不再一次增加人手,维持庄悦城左右的交通秩序。 庄悦影院当然也生意火爆,丁雪看到影院的售票台前排着长队。 说是回馈,其实庄悦城赚了个盆满钵满。 “逸雪”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丁雪和朱逸每天忙碌着,田原原不断地过来,有时也在力所能及地帮着她们。 可她们还是按照原来的时间打烊,最晚也不超过晚上的8点,顾客也都适应了“逸雪”的作息习惯。 丁雪也和朱逸强调劳逸结合,给人做身体其实是一种体力活,一天下来,她们觉得精疲力竭。 田原原不止一次地对丁雪说,丁姐,这么好的生意你们干嘛不延长作息的时间? 可以再招两个人,照样也有生意做的。 丁雪没有采纳田原原的意见,说这样建议的不止田原原一人,她们想过了,如果扩大规模场地需要扩大,两个人权衡过,暂时保持现在的状态。 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庄悦城生意如此火爆的同时,却也传出了可能要停业或迁走的消息。 这消息不止一次地爆出,又被一次次否定。 比较可靠的消息是,庄悦城租赁的是旗商的大楼,旗商嫉妒庄悦城的火爆提出提高租金,每年的租金要翻一番,庄悦城的老板正在为此犹豫。 谁也弄不清消息的真假,庄悦城的表面风平浪静,谁也看不出任何的迹象。
蒋果果连续几天没到“逸雪”来了,丁雪有点想蒋果果,蒋果果一般会按周期来的,在丁雪的印象里她是一个干练、守时的人,很少错过约定的时间。 她身上的那种守约,恰到好处,是让丁雪喜欢的。 自从那次深谈之后,丁雪在内心里更加喜欢蒋果果,女人和女人的友谊是从交心从生活的细节开始的,她内心里又有一种隐疼,心疼干练专心的蒋果果。 自从庄悦城停业或转移的消息传出来后,她竟然隐隐地有一种担忧。
她隔窗看着对过繁华的庄悦城,蓦然感觉那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猜测,尤其这个蒋果果拽着她的心。 这个世界总是变幻莫测,总会透示着暗自的竞争和较量,让你一时看不透猜不出因果。 她和蒋果果联系,显示对方无法接通,发出的信息,也都显示无法发送的状态。 她去了对过的庄悦城,去了庄悦影院,上午的庄悦影院比较清静,吧台那儿只有两个卖票的女孩,不时有顾客过来买票、咨询,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没有传说中的迹象。 她慢慢地走近吧台,买票吗? 一位女孩细声地问。 她摇摇头,说,我找你们老板。 另一个女孩说,老板不在这儿,在8楼。 旁边的女孩好像认出了她,唉,你不是来找过老板吗? 她笑笑,对,你上次就告诉过我,她在8楼。 女孩说,我们好几天都没有见到老板了。
她上了8楼,在庄悦影院经理室,又看到了上次坐着的那个女孩儿,女孩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你好。 她问,你们老板呢? 蒋……女孩摇摇头,她不在,你如果有事可以去找隔壁的副经理,我带你去。 不用,不用,她连连摆手,我怎么每次来找她,都不在呢? 上次来,是你告诉我她去了广西。 女孩想起来了,说,可是,这一次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你也不知道吗? 女孩点头,不知道。 又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丁雪说,朋友,闺蜜。 那你应该知道的呀,她每年秋天都要离开一段,谁也不知道她去哪儿? 每年? 丁雪蒙住了。 的确,她们接触的时间太短了,虽然现在她已经感觉到她们做到了闺蜜的程度,这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满打满算,她们认识才半年多的时间,是“逸雪”开店一段时间果果才过来的。
丁雪站在马路边,在车流的喧哗中,反复地盯着“庄悦”和“逸雪”。 庄悦影院和逸雪养生馆像一双姊妹生存在两座相对的楼间,如果架一座高架桥,可以来回地走动,一边是一个超市的繁华,影院里上演着悲欢离合、算计、争斗、失败和胜利。 一边是冒着热气的温泉,那些悠扬的水汽,水汽中的裸体。 男人和女人其实在一个大池里,洗着同样的水,只不过进的不是一个大门。 那些身体在这种地方暴露无遗,无论多大的人物,不过就是一个身体,一切内心的秘密都在身体里包裹着。 然后是人走了,又来了,水放了,又抽上来。 一拨一拨的人来又一拨一拨的人走,水汽弥漫,语言在水池里也失去了顾忌,甚至放肆。 在一个大楼,到另一座大楼间,人为人服务着,人被人服务着,人挣着人的钱,当钱从此人到彼人,这就是GDP。 她看着在太阳下的店牌,大大小小的挂在路边,挂在窗口,挂在路边的高空上,各种内容,各种形式,各种虚伪和欺骗也夹在其间。 她忽然质疑自己所谓的养生馆,多么冠冕堂皇,还起了个“逸雪”如此好听的名字,在这个满世界都在寻求养生的时代,自己也加入了这个行业。 还有朱逸,她们原本都不是干这行的,几年前她们被招聘,被裹挟进这个浩浩荡荡的队伍,把那些精油、护肤品涂抹在客人的身体上,尤其是女人那些光滑、沧桑的身体上。 那么多女人男人,尤其众多的女人趋之若鹜,把养生、瘦身、健身当成了寄托,当成了对自己的救赎,甘愿大把地花钱花时间到这种地方这种场所来,这个城市还有很多类同的场所,向很多人散发着诱惑……究竟会有多大的作用,干了几年,其实她无法求证,她们无法求证。 当很多人趋之若鹜,自己就加入了。 丁雪突然想去考证,可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怎么考证? 又怎么可能考证? 丁雪在马路边陷入一时的迷惘,她常常就会忽然怀疑和迷惘,甚至有一种抑郁。 人流和车流在这个世界,在庄悦城,在她的面前晃动着。 庄悦城前的地皮下是旗城新建的地下超市,也是旗城的人防工程,那条地下的街道里也是人影晃动。
是田原原告诉她蒋果果的消息的,这个田原原往往能搜来一些神秘的信息。 田原原是在丁雪又一次隔窗遥望对面的大楼时告诉她的,田原原说,丁姐,蒋果果可能抑郁了。 丁雪蓦然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田原原说,你别急,我也是听说的,你不是想知道蒋果果的消息吗? 我就想法打听到的,准不准我不知道,蒋果果每年的秋天都会有一场抑郁,都会自己找一个地方去度过她每年的抑郁期。
她拉着田原原的手,这个地方在哪里? 你问到了吗?
田原原停了停,摇摇头,说,没有,还没人告诉我,或者说没人知道。
会有人跟着她吗?
田原原说,说是每年这个时期,她的身边会有一个退休的医生,一个抑郁病的专家,跟着她度假,帮她治疗。 那个女医生是一名抑郁病志愿者,一直都在跟踪几个病人,蒋果果是其中之一。 丁雪捂着胸口,感觉有些心痛。 她抓着田原原的手,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们得继续寻找她的信息。
一周后,丁雪去了雁栖湖。
她是在一天的傍晚到达的,或者说她选定在这天的傍晚到达的雁栖湖。 雁栖湖在本省东部,离旗城有几百公里的路程,那个巨大的湖面她在宣传片上看过,湖边长满了芦苇,湖中心有一个小岛,湖上栖落着很多的大雁和鹭鸟。 雁栖湖正是因此而得名的,在湖的附近,几年前建起一个疗养院,每年有很多的人在此度假疗养,疗养院准备有很多的助力车、电动三轮和观景车,疗养的人可以骑行在雁栖湖附近赏游。 在雁栖湖几公里处,有大片野生森林,也是天然的氧吧。 绕过森林有一处几千亩地的高尔夫球场,绿草如茵,处在这样的环境,会有不一样的心情。
丁雪直接去了疗养院,在她打听蒋果果时,疗养院的一个护理告诉她,每天这时候蒋果果会和陪她的那位大夫阿姨在湖边散步。 她去了湖边,在阔大的湖边找一个人不容易,她在疗养院骑了一辆助力车,慢慢在湖边滑行。 到了一个大门处,她按照规定把车存下来,步行着往湖边走,在湖的一个折弯处她停下。 她看到折弯朝上游又分叉出一个小湖,那里显得更加幽静,而且在夕阳中一座假山出现在视线内。 她朝那座绿色的小山走,水边不断有飞掠而起的大雁和各种鸟类,响起各种鸟类的叫声,鸟儿的翅膀扇动着,天空时而布满了各种色彩的羽翼。 终于,她在小湖的一侧,在一片松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两个人在散步,一个人还挽着另一个人,那样的背影优雅而又怡然。 她远远地站着,然后慢慢地走近,走近了看清就是蒋果果,她身边的人大概就是那个大夫。 她们一边散步,一边在说着什么,说话的样子很和谐。 在快走近她们时,她站下来,等着她们返身能看到她。 她对湖边的小鸟轻轻地挥着粉色的纱巾,头顶传来小鸟唧唧的叫声,终于吸引了她们的目光,当她听见那一声带着惊讶的喊声,丁雪、丁姐时,她流出了眼泪。
多么美丽的湖啊! 她住下来了。 那几天她和蒋果果、和大夫一起参加疗养院的活动,一起唱歌、跳舞,一起去湖边,去森林里散步,和蒋果果聊天。 疗养院里有很多志愿者和义工,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自己的经历和故事,她们又那样耐心地在疗养院工作,找到了自己的快乐。 丁雪想,等过几年我也来这里做一名义工。
几天后,她和蒋果果告别,乘了一辆到旗城的车,蒋果果向她挥手,轻轻地喊着,我不久就会回去的丁姐。 等我,丁姐。 丁雪随着车窗朝后看,看见了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看见了蓝天下的一汪湖水。
六
“逸雪”或者丁雪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个女人静静地在床上躺着,丁雪询问着她的要求,测试着她的皮肤,然后从她的脸部和颈部开始,认真地做着。 在她做着时恍然觉得面前的这张脸似曾相识,她在记忆里搜索着,有些纠结。 在哪里见过? 这个女人也不算年轻了,和自己差不多吧,她的法令纹、隐藏的鱼尾纹暴露了她的年龄。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手不自觉地有些停滞,床上的女人半闭着眼,鼻翼轻轻地翕动,嘴唇也随之翕动着,带着一种挑逗。 她看着女人的脸,女人的耳廓,当再一次看到女人嘴颌下那粒黑痣时,她的手一下子蹦了起来,她差一点啊一声出来。 也就在此时,床上的女人说,还记得我吗?
丁雪没有回答,她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也会来这里做,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是无意还是刻意,或是偶然的闯入? 应该是无意吧? 不然,她怎么知道这个“逸雪”里有我。 她的手停下来,问了一句,我让另外的人来给你做吧?
不! 对方只说了这一个字。
她犹豫了一下,继续开始,不管她是何人,她现在只是自己的客人,丁雪就按照程序往下做。 只是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丁雪按照程序一步一步地做着,从脸、颈,到背,到女人的臀部。 如果在平常她会一边做一边给客人讲解着,讲着客人哪里有什么问题,如何加强,如何保养,如何防护,最好多长时间理疗保养一次,像每个机械一样,人更需要定期地保养。 丁雪今天没有,只是默默无语地做着,对方也沉得住气,屏着气,好像就是单纯来养身的,来理疗来保养的,和她相见也是一种偶遇,一种巧逢。 待做完了,她从床上坐起来,张了张腰身,在壁上的镜子里照了照,嗯,还好。 夸了一句。 然后她盯着丁雪,站起来,似要离开,又扭过身,表情里带着调侃或者怪气,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丁雪没有正面回答,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盯着丁雪,我不知道呀,我是故意来找你的吗? 我花钱就是要和你见上一面? 现在都流行这个嘛,都想好好地保养,好好地多活几年。
丁雪说,你有话直说吧。
我,我没有。
不,你是来说话的,别再绕了。
她又一次折过身,但没挪步。
你身上充满了沧桑,满身都有,我阅身无数,我能看得出来。 丁雪此时倒特别地冷静下来,她依然稳稳地坐着,她们之间其实算有什么关系呢? 对方就是一个普通的客人,有意而来或误打误撞的客人。 有一刻她的眼前出现过那个夜晚的场景,她和那个人把她送到了住处,也就是那个夜晚和这个女人有过接触。 很多年了,丁雪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已经模糊。
对方又回转身,吐出一口气,口气降下来,说,借一步说吧。
她们借了温泉餐厅的一角,此时餐厅已经打烊,她找来钥匙,打开门,打亮了一盏灯。 你想过他吗? 对方忽然有点先发制人地问。 丁雪一时发蒙,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些伤痕早已淡化,对方这样一问,丁雪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在麦田小路上和一个男子相见相识的场景。 之后是跟着他来了旗城,之后是旗城曾经成为她的伤心之地,让她架空,让她孤独,让她渺茫,回到家乡又于心不忍,一个女孩被带着自己出来的男人抛弃了,颜面尽失。 后来她挺了过来,从小屋里走出来,发誓要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扎下自己的根。 她删去了那个男人的所有信息,所有联系的方式,在记忆里尽量地刮净和他的丝丝缕缕的瓜葛,随着时光的流逝,几年过去她渐渐地成为自己。 那些年她在这个城市学着自己的一技之长,服装厂招工,她凭着自己的缝纫技术进了服装厂,服装厂日渐衰败,她去了一个原来商户的服装店,再以后她在干洗店,在汗蒸房,在养生会所,在现在的逸雪养生馆……
丁雪摇摇头,没必要去想,想那些东西,对我有什么好。
能忘得一干二净?
谁能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那就是留在身上的疤。 但我没有留恋,也没有后悔,那些对我已经没有影响。 我在这里一直活了下来,而且挺好。
能看出你现在的生意还算可以,选择了这个行业,你挺有眼光的,这地盘也挺好。
我也是折腾过来的,倒数几年我就已经在这个行业。
你不问问他现在的情况?
丁雪摇摇头,笑笑,挥一挥手,与我何干? 在她说过这句话后,心里稍稍打了一个结,曾经的一个人,当彼此彻底地撇开,还有干系吗? 是干系还是伤痕? 或仅仅是一种记忆,一段经历,一个生命中的过客,人的一生又会经历多少个过客。
我们已经离了! 对方直直地看着她,仿佛想看出她的表情,可她稳稳地坐着,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态。
多少年了,你们的确没有了什么干系,难怪你心不在焉。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没有,我就是想找到你,心血来潮地想找到你,想和你聊聊。 我千方百计地在找你,有一天我来庄悦城看到你的身影,我觉得眼熟,就悄悄地跟踪了你,看到了你的店,你的“逸雪”。 我就想找机会一定要找你聊聊,我本来以为你不一定会过得多好,可你的状态颠覆了我的预感,现在你好像很满足,很自在。
一般,活着就得找到一种活儿干,找到生活或养活自己的方式。 这些年我只是不敢停歇,我还想干,还干得动。
丁雪催对方,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们再见。 丁雪站起来。
对方制止了她,说,我们已经离了快10年了,你记得我当年对你说过的话吗? 和一个人在一起就要验证在一起是否真正合适。 后来在我的身上,在我们的身上证实了。 那时候我觉得他挺好,精干,有心劲,殷勤,灵动……慢慢地我知道他找我是另有所图,是心机。 我的一个叔叔当时在劳动局,可以帮他,甚至帮助他解决了合同制关系,让他在劳动局下属的一个单位站住了脚跟,而我们有了孩子。 他最开始对我特别好,我很满足,慢慢地他就暴露了,他的性情,他的内心,他的酗酒,一对夫妻过久了就不忍了,谁也不将就谁,我不适应,越来越烦……
这才是真的生活。
可我适应不了,感觉是他变了。 更对我打击的是他的内心一直抱着对你的忏悔,还会念叨到你。 有一次他终于对我说,他当初之所以带你出来是他当时真的喜欢你,可他发现一双从农村出来的青年要在一个城市扎根太难了,你可以打工,可以爬上高高的脚手架,可以起早贪黑地在一个工地,可以去卖早餐,去一个公司里当打包工,现在可以去送快递,去送花,可你心里会一直飘浮,没有根。 他说一个人不能像浮萍一样一直漂着,所以他盯准了我,通过我靠近我的叔叔一家。 那些年,一有空他就往叔叔家跑,在叔叔家特别殷勤,啥活儿都抢着去干,奶奶住院,他比我跑得还勤。 可有一天他说,他原来有过念头,想自己站稳后再去找你,再把我抛开,当得知你过得挺好,找到了一个好老公后他安心了。
丁雪的手动了一下,茶杯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可我们还是没有坚持到底。
为什么?
就是经常吵架,要不冷战,安静坐下来说话的几率越来越小,双方都感到了疲惫。
你们还有联系吗?
有,因为有孩子的问题,除此没有什么话可说。
你找我有事吗? 不然我们可以结束了。 丁雪又站起来。
对方挡住了她,我想让你去看看他。
为什么?
他出事了。
出事?
他打了人,把人打伤,住进去了。
住进去?
对,判刑,劳改!
丁雪没有动,手紧紧地抓着茶杯。 而后摇头,我们多少年都没有见过了,也没有联系,这时候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这是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也许他想见你,我不止一次听到过他对你的忏悔,他的愧疚。
她摇摇头,不过我谢谢他,是他把我带到了旗城。
对方停了停,这话你能对他说一次吗?
真正应该去看他的是你,你们毕竟夫妻了那么多年,还有孩子。
我去过,他有些烦。
那他在里边待的时间还短。
丁雪站起来,整个温泉城静下来,朱逸走了,养生馆的灯还亮着。 我该回家了,她说。
是那个女人先离开的。 她走进养生馆,看到朱逸已经把房间都收拾好了,她关灯,锁门,在最后带上门时,钥匙落到了地上。
七
进入秋天,温泉城的生意更加好起来,好像天一变凉,温泉城成了更多人向往的地方。 秋天的意思越来越浓了,让人首先认知秋天的好像不是温度,而是地上的落叶,过了白露,花叶上有了白色的霜刺,草变得硬起来,告别了它在夏季的温柔。 田原原告诉她们,她们那儿的按摩生意也在往好里走,像是秋天一来都进入了旺季。 “逸雪”的生意也是有增无减,从温泉过来的人逐渐增多,那个喜欢穿睡衣过来的男人还不断地到“逸雪”来,来了还是在等朱逸。 丁雪这边呢更忙,但忙也不能急,要按部就班,要一步一步地走,不能急于求成、敷衍了事,如果功夫不到顾客是有感觉的。 所以,她们把关门的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每天回家也是万家灯火了。
蒋果果回来了,这个对季节敏感的人又一次度过了一年的特殊时期。 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她又恢复了日常的工作,恢复了来“逸雪”的节奏。 丁雪忙的时候朱逸也给她做,朱逸说,蒋姐,那么多规模豪华的养生馆,你在逸雪不觉得委屈吧? 蒋果果笑笑,说,朱逸,我的确经历过那些豪华的地方,手艺不一定抵得过你们,我觉得来这儿做挺好呀。 朱逸喊,丁姐,你听见蒋姐说的话了吗? 蒋果果说,你不用问,她了解的。 那边的丁雪腾出了一只手,弯腰的间隙,喊,果果不想在这儿做了吗? 蒋果果回丁雪,你想得美,想把我炒出去啊,我不换地方,就黏上这儿了。 丁雪和朱逸原来在会所那儿做过的老顾客越来越多的到“逸雪”来,丁雪也和朱逸感觉有些愧疚。 朱逸就劝丁雪,不是的,丁姐,你没有听那些老顾客说,会所那儿是换了老板的,经营越来越不如意,她们那儿做得好,客人会舍近求远到这儿来? 丁雪想想,朱逸说的话有道理,便亦坦然。
可是,朱逸这边出事了。
那天朱逸接到一个电话,对丁雪说了一声,匆匆地离开。 第二天,丁雪接到朱逸的电话,朱逸说,老公走了。 走? 什么意思? 朱逸说,他不在了。 不在了,丁雪回想,朱逸那天正正常常的,没有听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平时很少听她说到老公,怎么一个人说不在就不在了? 还这样年轻。 丁雪说,我过去,你告诉我地址,给我发个位置吧。 丁雪这才想起,两个人相处了几年,竟然连朱逸的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更没有去过朱逸家一次。
不用,丁姐,这几天店里的事你先扛着。
你什么意思,我们是不是姐妹?
丁雪这才知道,朱逸的老公或者前老公是一个老板,他们几年前已经离婚了,老板又找了个漂亮年轻的女人,朱逸也曾经模糊地说过的,只是后来常常躲避着这个话题……朱逸就是那一年出来打工的,去了会所……丁雪没有想到朱逸会瞒这么多,瞒这么大的事。
那你还那么急着要参加他的葬礼吗?
丁姐,有些事慢慢地会让你知道。
丁雪回到家里,向老公说起朱逸的事。 一进门,她闻到香喷喷的菜味,而且老公今天回来得格外早,老公是前几天出差今天又回到公司的。 她闻着香味径直走到餐厅,圆圆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个菜,再回到厨房,一条鱼热在锅里,电饭煲还在徐徐地冒着热气。 她惊异地看着老公,丈夫手里捏着围裙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仰着头,你今天怎么了? 老公说,我怎么了还是你怎么了? 老公弯过身,端到面前的是一个生日蛋糕,她才恍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40岁了,难怪老公今天这么殷勤。 丈夫把菜都端上来了,还打开了一瓶红酒,和她碰杯,生日快乐。 她的眼泪快要下来了。 喝了两杯,丁雪到底憋不住,把朱逸的事说了。 老公问,那他们的孩子呢?
丁雪想了想,朱逸一直没有认真地向我说起过他们的孩子,每次说到孩子总是模棱两可。
他们肯定有过孩子,要不,朱逸没生过孩子,不会生,这是他们离婚的原因。 可是他们既然离了,她为什么还要去参加葬礼,按照习俗是不参加的。
丁雪陷入了沉思。 丁雪说,我从来没有刨根问底过,这个朱逸,想不到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丈夫摁了摁丁雪的肩头,说,也不是,各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这些不用我们追究,朱逸会告诉你真相的,既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丁雪是在几天后见到朱逸的。 她第一次到朱逸的家里去,她没有想到朱逸会住那么大的房子,会住在这个城市的别墅区,连小区里的绿化和走道都是豪华的。 丁雪在走到大门口时停了停,朝着大门口望过去,保安站在大门口看着她,她又朝楼群望了望,楼上的瓷瓦在太阳下熠熠闪光,门口是两棵高大的桂花树。 她进了小区,找着朱逸的楼号,踩着松软的绿色地面,听见从绿化树上传来的鸟叫。 可朱逸住在这里却和她干着一样的工作,之前和她一起在会所干。 她有些钦佩朱逸了,朱逸竟然有这样的一个平常心态,也许她可以过着遛狗、逛商场、到处旅游的生活……
朱逸和她坐在一张精致的小桌旁,四目相对,朱逸慢慢地对她说着,我们没有孩子,这是我的问题。 丈夫有天和我商量借腹生子,他的财产他的事业要有人继承,我答应了。 朱逸说,我们原来商量不离婚的,他对我好,可是如果走到可以借腹生子,一定就是离婚的前奏。 朱逸说,是在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后我们离婚的,我也决定离开他的公司,那一年他们有了一个男孩,可是他没有儿子的命,儿子生下后得了一场大病,又中途夭折了。 那个女人悲痛欲绝,甚至给我打电话,让我重新回来,不再生下去。 我没有见她,我说你可以再生,一定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那时候我已经住到这里,一个人。 朱逸带着她在房间里走,房间华丽或者华贵,又有一种空旷,一架钢琴摆设一样放在书房的一角,显得孤寂。 这让丁雪想起她们的小三室,有客人时的那种逼仄,和朱逸的房子比自惭形秽。 她承认,朱逸把房间打理得挺好。 朱逸可以说是深藏不露,她想象朱逸每天回来面对偌大的房子,开始她的打扫,坐在钢琴前弹上一曲。 她不禁问,你会弹吗? 朱逸没有回答,坐下来,轻轻地掀开罩布,一曲钢琴曲从她的手指下流出来。 丁雪说,朱逸,你真有才华,和我在一起,委屈你了。
不,朱逸说,我喜欢那样的生活,不想过束之高阁、怨妇一样的日子,也不愿做一个贵夫人,锦衣玉食。 丁姐,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面对失去孩子的打击,现在又失去了丈夫……
朱逸停顿了一下,好像有所犹豫,两个人又回到小桌前,朱逸说,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 朱逸打开一瓶红酒,一杯递到丁雪的面前。 丁雪闻着,在红酒里闻到了一种五味杂陈的味道,朱逸好在能走出去,不然会憋出病来。
你真的参加了他的葬礼吗? 怎么样,你们,这几天的相处,我是说和现在的那个女人? 朱逸深深地喝下一口,把脸朝向窗外,巨大的窗帷在从窗外透进的细风中柔曼地舞蹈。 往右边是一条小街道,那里有各种的小吃店和咖啡店,再往前,丁雪看到了一个刚建好的湖面,是旗城规划建设的几大湖之一,这湖让这片小区的房价还在不断地攀升。 朱逸没有转身,丁雪看见朱逸把手中的杯子朝上微微地举了举,说,她是我妹妹!
什么?
朱逸看着窗外,郑重地重复,她是我妹妹。
丁雪后来去看了她的卧室,在衣架上偶然发现了一件男人的睡衣,那种蔚蓝色的像浴衣一样的睡衣。
八
转眼又是一个春天。
庄悦城真的撤走了,传言变成了事实,庄悦影院随之也进入了萧条期。 据说庄悦城的老板正在谈一个新地址,一个自己投资的崭新的庄悦城将在旗城的某一个地方重新诞生,不知道这一次的传言会不会变成现实。 庄悦城撤走了,原来的庄悦城变成了旗商广场,但生意一落千丈,旗商广场的老板本来想逼走“庄悦”,借势发展,却不如人意。 庄悦影院越来越淡,蒋果果计划撤出,寻找另外的机会。 最后的那场告别放映,有些肃穆。 丁雪和朱逸都参加了,电影放完,她们和蒋果果静静地和“庄悦”告别。
丁雪想,那个做运动品牌的男人呢,好久不见他来“逸雪”了。
“逸雪”还好,养生馆里一如既往,还是丁雪和朱逸。 只是没有对面的庄悦城,没有了蒋果果的庄悦影院像失去了什么。 闲下来的时候,丁雪会隔窗遥望,想念庄悦城和庄悦影院的红火,想念在庄悦影院看电影的时光。
田原原的电话是在一天半夜打来的,手机铃频频响起的时候丁雪刚进入睡眠,她在惺忪中摸住了手机,听见一个仓促的声音,是田原原,丁姐,出事了!
出事? 她惊异地坐起来。
被查了,按摩店。
你没事吧?
我有事就给你打不成电话了。
什么事?
被抓了,有嫖客……
你不是说没有吗? 信誓旦旦。
我,我说不清,我也弄不清咋回事,我……
还是有,是吧?
丁姐,我没问题,相信我。 丁姐,我可能要失业了,也不愿意再干这种夜猫子的按摩。 丁姐,你们可以扩大规模,增加按摩,生意肯定更好……
我们不干那些!
不是,丁姐,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你不扩大规模,把客人都放走了。
我们不贪!
不是,丁姐,我是说你如果再招兵买马,我想做你的徒弟。 不然,我真要失业了。
你现在在哪儿? 安全吗?
我没事,给你打完电话我就可以安心地睡着了。
丁雪握住手机,却没有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