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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军万马造句】拥有这样的老师何其幸运!九旬老教授竟是一位“段子手”

“房间老师真帅!”几十年来,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学生中没有人会记得方汉奇教授,说起他,很多人会不约而同地发出这样的感叹。

一位身高不足1米6,满头白发的老人究竟帅在哪里?没有听过他的课的人是不会知道的,而一旦听了他的课,就会被他的魅力折服。

20多年前,我还是人大新闻系一名大一的新生,看到一位衣着朴素的白发老先生夹着一摞讲义缓步走进教室,并未觉得有何稀奇,也不知道这就是新闻史学界大名鼎鼎的泰斗方汉奇教授。等到他一开口,满座叹服,借用一位同学多年后回忆的话,简直“惊为天人”。讲到梁启超,他随口就可以背出他的一篇千字政论,一边抑扬顿挫地背诵,一边在教室里踱步,兴之所至,旁若无人;讲到一个历史人物或事件,他能扒出相关的所有正史、野史和八卦,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就像刘宝瑞说单口相声。用今天的话讲,方老师简直就是一位超级“段子手”。据说上世纪80年代,他的公开大课,学生多到挤坐在窗台上。

20多年后,我终于有机会去拜访这位我敬仰的师长,有幸再次聆听他单独给我上的一堂课。在他身上,有老学人的淡泊与执着,也有新闻人的敏锐与时尚,才组合成如此与众不同、亦庄亦谐的方汉奇。

“巡视”书房要用望远镜

方老师的家就在人大校园中的一座塔楼里,在他打开门的瞬间,我几乎以为又回到了20多年前,方老师和我记忆的中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双眼有神,动作敏捷,气场强大,完全不像一位九旬老人。

依旧是满头招牌的白发,多年过去竟更为耀眼,亮如银丝,一缕不乱。新闻系一茬茬的学子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方先生头上的每根白发都是学问。”方老师笑曰:“我从不染发,一来头上没有乌纱帽,二来不怕别人说我老,不必自欺欺人。”

还是那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虽是南方人,但是在北京生活大半辈子,口音早就入乡随俗,听力也是异乎寻常地好。对此,方老师的解释是:“这是‘文革’锻炼出来的。那时候到处都是大喇叭广播点名:‘谁谁谁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我的‘狗耳朵’因此锻炼得还不错。”

走进方老师的家,眼睛立刻会被四壁直达天花板的书柜所吸引,忍不住发出“环壁皆书也”的感叹,据目测估计,方老师藏书起码过万册,老师却神秘一笑,眼神中的潜台词是:“不止。”他像孩子炫耀宝藏一样,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里面居然还有一层书。原来,这些书柜是他亲自设计定制的,其秘密在于书柜的深度,每一层都可以里外“藏”两层书。

书柜从地板直达天花板,为了能够看清最高处的书,方老师特地购置了望远镜,还有梯子。一名学生曾经这样描述方老师为她取书的情景,“就像战场上一位出色的将军调遣千军万马,但见他站在书房中间,双手高举望远镜,准确地向高高的书架上望了一眼,然后搬来一架梯子,蹬蹬蹬爬上去,转眼便取下书。”没有耄耋老人的颤颤巍巍,方老师登梯子的动作娴熟干练,令人惊叹。

像很多老学人一样,方老师也是一辈子读书成瘾,藏书成癖。“小时候因为一直打仗,没能好好读书,一边逃难,一遍转学,小学和中学一共转了14所学校,很可惜,知识基础没有打好。”谈及此处,方老师总是心有遗憾,当初没能考取北大等名校,只能在国立社会教育新闻学院就读。上世纪50年代初,来到北大工作,他终于有了专心读书的机会,手不释卷,夜以继日,竟创下了5年读完2000多本书的纪录。

即使在文革中下放江西干校最艰难的时期,他也不忘带着宝贝的五个大书箱,据说,当时他能头顶着大书箱毫不费力地蹬梯爬上农民的阁楼。他笑称,如今腿脚利索应是得益于那时的锻炼。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天下事,做有心人。”是方老师的治学格言,从中不难看出他对司马迁的推崇。讲到此处,方老师又抛出一个段子,当初爷爷给他起的名字是“方汉迁”,就是期望他能像司马迁一样严谨治学,这名字倒是和他一生志趣颇为符合,“可惜,七七事变发生后,我家举家南迁,在广东话里,‘汉迁’和‘汉奸’谐音,总是被小朋友们嘲笑,一气之下,就改名汉奇。”

“段子手”是如何养成的

作为“段子手”最基本的一个素质就是,可以逗得别人哈哈大笑,而自己绝对不笑,方老师极具这方面的潜质,他的课上经常笑声不断,而方老师自己则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几十年后,学生们还记得他当年讲过的段子。一次方老师讲到梁启超“开政论冗长之坏风”,当时有一位叫蒋百里的人,写了一部5万字的书《欧洲文艺复兴》,请梁启超作序,结果梁启超“纵笔所至,略不检束”,把一篇序竟写了5万字,蒋百里很为难,只好劝梁启超另出了一本书,名为《清代学术概论》,自己反过来为这本书做了序。

讲到此处,教室里已经笑声不止,方老师却一脸严肃接着“八卦”,这个蒋百里后来因故自杀,未遂住院,竟因祸得福,与护理他的日本护士恋爱了,他们婚后生有一女,此女不是别人,正是著名科学家钱学森的夫人……满座一片恍然大悟的“哦——”

所有的段子,方老师都似信手拈来,史料在他的脑子里似乎早就穿成串,拎出一个点,围绕着这个点的典故、人物,彼此的关系,大事件,小事件,全都清楚明白。一名学生整理笔记时发现,6次课方老师提及的和办报有关的各种人物竟多达上百个,每个人的生平、轶事、性格、趣闻都一目了然,有血有肉,让人一下子就能记住。

在学生们眼里,方老师如此惊人的记忆力,被视为天才,方老师对此不以为然,他笑着说:“新闻史讲不好的老师,应该打屁股,历史上有趣的事情那么多,怎么可能讲不好?我所做的不过就是多积累,课上拿出一桶水,自己就得存着10桶水。”

漫画家丁聪笔下的方汉奇

他形象地把讲课比喻成打仗,“做学问如果没有纵深地储备,那就如同单线防御,一点突破,全线崩溃。有了纵深,你在课堂上戳着,才能胸有成竹,才能东方不亮西方亮,忘了一个不要紧,还有别的顶着。”

在天才“段子手”的背后,正是方老师持之以恒的读书和积累,他带的研究生们都知道他的“秘密”——10万张资料卡。“50多年前,听曹聚仁先生的新闻采访课,让我终生受益的就是学到了如何利用卡片来积累资料的经验,从那时到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做的卡片,已经超过了10万张,我现在还在做,不但自己做,而且教我的学生做。”

正是这些资料卡的积累,让方老师的记忆逐渐成为了一张立体的网,“一个新的材料掉进去,立刻就被这张网锁住,成为它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果你的这张网大且厚,自然产生的联想和提示就会让你接受新信息相对容易;反之,你的网又薄又小,基础不够厚重,那记忆就比较困难。”

说到此,方老师意味深长地一笑:“所谓天才超群的记忆力,秘密不过如此。”

板凳须坐十年冷

把新闻史的课讲得如此大受欢迎,把新闻学中的这个冷门专业研究得如此有声有色,在业界方汉奇先生可算得上是个“异数”,业界这样评价他:“新闻史是新闻学院较冷的一门,在人大新闻学院亦然。方先生一坐五十多年冷板凳,却成了人大新闻学院学术地位最高的老师,他的弟子们形成了全国新闻学界最为壮观的学术家族,这颇耐人寻味。”

这背后的原因方老师只用一句话就概括了:“板凳须做十年冷,文章不着一字空。”坐得了冷板凳,是因为耐得住寂寞,是因为只想“安下心来做感兴趣的事”。

方汉奇最早对报纸的兴趣始于少年时代的集报,“曾经高中一年就收集到报纸200多种,那时候,我心中的偶像是范长江那样的战地记者,所以在填写大学志愿的时候,报考的全都是新闻系。”

1950年大学毕业之后,因为家庭的原因,记者梦破碎,方汉奇阴差阳错来到上海新闻图书馆工作,把当年集报读报的兴趣重新点燃。“那时我单身一个人,就住在图书馆里,三年多,每天晚上就是读旧报。”在这里,他读完了78年的全部27000份《申报》,即使是专门研究申报的学者中,也几乎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很快脱颖而出,短短一两年,就受邀到圣约翰大学讲新闻史专题,另一件喜事是被同事老报人看中,选做了女婿。

(方汉奇的结婚照)

当时的上海新闻图书馆可谓藏龙卧虎,工作的不少是解放前《申报》、《新闻报》的著名老报人。方汉奇后来才知道,当时他不只被一名老报人相中,岳父黄先生先下手为强,果断请一位女同事个给他介绍自家女儿,结果成就了一场跨越60多年的钻石婚姻。至于被看中的理由,方老师笑着说:“就是因为我屁股坐得住。”

1953 年,方汉奇受邀到北大新闻系任教,从此辗转北大、人大,一干就是60多年,直到今天,他还在带博士生。在这里,他终于可以“安心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当初5年狂读2000本书,就是为了搭建起中国新闻史的框架,当时,全国研究新闻史的人算上他就两个。

一心只想做学问,然而世事却并非常如人愿,“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方老师轻叹一声。

上世纪70年代,方汉奇一家从干校回到北京

方老师笑称自己是“老运动员”,因为家庭问题,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历次运动中都不免受到冲击,不过如今回想,早已看淡,即使在课堂上,方老师也常把那段经历当笑话讲,不忘调侃自己两句。

三年牛棚,三年干校,方老师笑称自己被改造得“身强体健”,并且学会了多项劳动技能,“扫厕所、修下水道、修土方、打石头,都干过,现在家里厕所堵了,直接把手伸下去就能修,什么活都会干。”方老师如今90高龄在家还能自己做饭,他曾为夫人做饭15年,这也是得益于当初在干校做过厨子,“给400多人做饭,用大铁锹在锅里炒菜,我手艺好,每次打饭就我那队排得最长!”方老师满脸得意。

那个时代,连冷板凳都没得坐了,没人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说起来都没人信,干校150人住一个大宿舍,满屋子的知识分子,居然找不出一根笔来。”陪伴他的,只有一本《资治通鉴》。

1978 年人大复校后,方汉奇用短短两年时间写出了《中国近代报刊史》,成为中国新闻史的权威著作,被各大新闻院校选为教材。“这本书的背后,是三十年的积累。”这时的方汉奇,已经50多岁了。

仿佛是沉默后的爆发,一本本的专著相继问世,不断刷新学科高度,新闻史这个冷门专业因为方汉奇而骤然变得引人注目。

九旬老教授微信取名“COCO”

在方汉奇老师四壁皆书的书房中长聊,不觉已经过去两个小时,老师聊兴盎然,竟丝毫没有倦态,精力旺盛。一问才知,方老师如今还是满负荷工作,每年招一个博士生,目前手头有三个学生,每天还要坚持读十几份报纸,关注网络信息,要12点之后才睡。“要做先生,先当学生,我要指导他,就要关注他的领域,就得不断学习新的东西。”

在他的学生们眼里,方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时尚潮人,他是人大老教授里最早使用电脑的人,而且挑战的还是最难的“五笔输入法”,他的好几名博士生都当过他的电脑老师,没多久,他练就“一指禅”手法,居然打字速度惊人。

他的书桌上有两台电脑,会同时开着QQ和MSN,他还开通了自己的个人网站,成为和弟子们交流的平台,他喜欢玩飞信,彩信,会记得给他的每个学生发生日祝福。

后来有了微博,方老师立刻对这个好玩的东西发生了兴趣,2010年11月29日方老师发出了第一条微博:“想去西藏,怕高原反应。”自诩“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方老师最大的遗憾就是全国只有一个省份没走到,那就是西藏。

这条微博一发没想到反应相当强烈,不少人纷纷支招如何减少高原反应,鼓励老先生勇闯西藏。不久,方老师又发出一条:“想去阿拉斯加,怕那里太冷。”网友一看,敢情老先生这是练习造句呢。于是,网友纷纷仿效他创造的“想……怕”句型,“想去听您的新闻史课,怕没机会。”“向上人大新闻系,怕考不上。”“想去北京,怕没钱买房。”……一天时间,方老师就吸粉17000多人。

几年时间,方老师一共发了300多条微博,粉丝最高时超过175万人,2014年7月11日,微博以一张和弟子们的书房合影作为终结,戛然而止,为什么不再“织围脖”了呢?方老师笑曰:“尝过梨子的味道,知道怎么回事就可以了,这是我对新媒体的一个实践。”他评价微博有点像鲁迅在文章中经常写的“忽然想到”,是是一种碎片化的思想和观点。“要是鲁迅当年整天写微博,估计他一分钱稿费也挣不到了。”

不过,方老师淡出微博的真正的原因也许是开始玩微信了,“微博是信息的付出,而微信是得到。”他这样评价。谁也想不到,方老师给自己微信起名为“COCO”,这是儿子家养的一条宠物狗的名字。“我有很多群,学生的,亲友的,同行的,交流确实非常方便。”由于儿子和女儿都生活在海外,通过微信可以随时联络,方老师由衷地说:“新技术真是好东西,和远在万里之外的人都可以视频通话,而且不用花电话费,把电信局得气死。”

看90多岁的方老师生活得如此兴趣盎然,忍不住问起他的养生秘诀,老师就说了仨字:“有事干。”对他而言,生命就是一个活到老,学到老的过程,生活中永远有新鲜的东西引起他的好奇和关注。

“你们做记者,更要不断学习,做功课,就像滚雪球,把小雪球滚成大雪球,滚完这个再滚那个,越滚越大,越滚越多,积累到了,方成大家。”

方老师的这一堂课,是上给所有新闻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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