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通常认为,只有天赋异禀和才华出众的人才能坚持自己的人生梦想。
那剩下的人呢?为了世俗标准中的“好生活”碌碌谋生,就可以吗?一个盲人学生说“我能吃苦不怕累,但精神上的压抑让人吃不消”,这可能也是每一个平凡人的内心的声音。
可当命运一次又一次戏弄你,当周围人对你总是报以愧疚、同情和惋惜,你还有坚持梦想的胆气吗?
今年7月和8月,童书妈妈写作中国的大朋友小孩子,一起走进了贵州盛华职业学院,在操场旁的光明楼里,邂逅了一群音乐专业的盲人学生。
在最初关于盛华的报道中(热泪盈眶!一所在内卷时代让人人生命盛放光华的学校),我们最困惑的是盛华盲人音乐学院,盲人为什么要学音乐?是因为盲人有什么特别的音乐天赋?因为视力受限,听觉会变得更敏锐吧,可是看不到乐谱和乐器,学音乐肯定会更困难吧?
在盛华,盲人有更稳妥的职业道路,从事按摩与针灸,毕业就能就业,在家乡小城市也有一年六七万的收入,也能过得踏实幸福吧?
为什么这些孩子要选择这样一条“这条少有人走的路”,是因为他们才华过人、天赋非凡吧?
也许是,也许并不是。
今天是10月15日,国际助盲日,让我们一起走进他们的人生,看一个普通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如何面对命运的玩笑,以及如何走出它的桎梏。
01
1996年,湖北十堰。
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因为在医院吸氧吸多了,造成视网膜脱落,医生往他眼睛里打了个晶体。当时,医生告诉他的父母:这个孩子在未来的某一天视力会不行的,具体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这个孩子,名字叫周英培。
上小学的时候,周英培还有0.1左右的视力,坐第一排,老师写板书,他就去讲台上抄下来。“父母担心我上初中压力太大跟不上,把我送去了盲校。”
盲校一个班只有十来个人,老师依然写板书,有一些视力的孩子可以走到前面去看,没有视力的孩子就听老师的描述。教材都跟普通学校的教材内容一样,印在牛皮的盲文纸上,写字的时候用盲文笔,前面有个尖,写在牛皮纸上,会扎起一个个凹下去的点。
初三的时候上英语课,遇到一个新来的女老师,四十岁左右,用很大的声音带着全班朗读课文。“我能听见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动作,被她的热情感染到了,从此开始喜欢学英语。”
英语的教辅书不印成盲文,学英语他只有一本教材书可看,每天他都正过去反过去读,把书都读烂了。
高三毕业时,周英培考上了贵州盛华学院的英语专业,希望自己以后可以当个英语老师。
那是他的第一个人生愿望。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周英培在家里呆着,某天一觉醒来,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就像天刚要亮又没亮,什么都看不清,当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周英培心存侥幸,心想是不是没睡好,又睡了一觉,还是这样,又等了两三天,还是不行。
“我意识到那一天来到了,我眼睛里的晶体不行了。”
他开始想自己以后怎么办,生活上可能有更多不方便,英语老师肯定当不成了。让他最难受的,是家人可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他不敢告诉父母,自己逃回了学校。
两个月之后,才鼓起勇气给父母打电话,说自己感觉最近视力下降了,要不要去看一下?
在中山医院,医生对他父亲说:这个孩子的眼睛,目前国内的技术没有很好的办法,暂时就先这样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看医生。”
那一年,周英培18岁。
02
1997年,江苏常州。
那年冬天,在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一对双胞胎出生了。两三个月,父母发现哥哥不太正常:同样放在摇篮里面,用手逗弄他们,弟弟的眼球会随着转动,哥哥却毫无反应。
父母以为是孩子智力有问题,一岁半左右,带孩子去上海去检查,发现这个孩子是视神经萎缩。
这个孩子,名叫张航。
“我上幼儿园开始有意识了,老师写个字,同学能看见,我看不见,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
到了初中,由于视力障碍,张航的学习跟不上了,别人十点睡觉,他十二点都睡不了觉,就跟父亲去扬州上了盲校。
在他记忆里,不上学的时候,要么在医院,要么在去医院的路上。
“有一次去上海看病,早晨四点出发,到了医生那里,医院让我出去,跟我爸讲,肯定没希望,不用看了,神经萎缩是医学难题,好好保护视力就行。”
他用仅剩的视力,看见父亲一遍遍地问医生,能不能动手术?能不能开点药?能不能怎么治疗一下?
医生都说不用。
父母不死心,在他的整个童年,各种看病,各种吃药,西药不好吃中药。常常要连续吃半年中药,不能吃荤,还要扎针,双手胳膊、四肢扎完了就扎头,虽然没有任何作用。
“其实我知道自己的眼睛治不好了,父母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少一些愧疚。”
在初中盲校里,学校有茉莉花管乐团,爸妈送他去,老师逼着学,不学要挨揍。
到了高中,张航学了针灸,康复和推拿,毕业后在一家中医诊所做理疗。
“按摩针灸折磨人,天天呆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除了同事就是服务的人,朋友很少,特别压抑。"
“我能吃苦不怕累,但是精神上的压抑却让人吃不消。”
他不想自己活得麻木、活一天是一天没意思,就学了Bass,听ACDJ、皇后乐队、披头士,下班时间,自己弹弹琴,听听黑豹,很快乐。
那一年,张航20岁。
盲人乐手张航
03
1998年,广西。
一个男孩降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里,视网膜色素变性,先天全盲。
这个男孩叫秦德义。
秦德意最早对手术的记忆,是三四岁的时候。在南宁一家医院,一觉醒来,眼睛被蒙上了纱布,摘下纱布之后,没有任何好转。
“后来父母有带去医院,看到五六岁就不再看了。”
六岁开始在村里上小学,老师读课文,他靠记忆去背下来。
就这么一直从一二年级,上到了十岁。
后来偶然有一次机会,有亲戚听说南宁有所盲校。地方很隐蔽,爸爸带着他去报名,在城里小巷子去转了半天才找到。
“第一印象是,盲校好大啊,有一个操场,还有一个球场,我们村小学都没有球场。”
十岁的秦德义开始了独自在南宁的住校生活,又从一年级开始上学。
“从小我就发现我有音乐天赋。我姑姑给我买了一个玩具电子琴,她给我弹曲子,我听一遍就记住了,几块钱一个玩具竖笛,我拿到手里就能吹出小曲子来。”
在盲校里,秦德义最得意的也是他的音乐天赋。音乐老师给全班同学听音,他无人能敌,听一个曲子就能把所有和弦听出来扒出来。在学校里他还学了一门乐器——口风琴。
到了初三,有同学从贵州盛华职业学院学按摩毕业回来,告诉他那里有音乐专业,2016年成立的。
“我当时想,才成立两年,高手应该不多,我这烂水平应该能行吧。”
这一年,秦德义19岁。
04
2002年,河南。
一个只有三个月的男婴被医生下了判决书:视网膜脱落,玻璃体浑浊,眼底病变。
结论是:没有光感、没有反应、没法治疗。
这个孩子,叫做龚朴。
父母带去很多医院检查,在五岁时停下。在甘肃平凉上小学时,有一天发现眼睛痒,父母带去省医院看病,医生说,有溃疡症状,要摘除眼球。
这个十岁的孩子接受不了,扭头就走,死也不同意摘除眼球。
“我就觉得,我的眼球陪伴我很久了,我已经习惯有它在了。“
后来在县医院,大夫说有办法,连着一个月给他挂吊瓶输液,溃疡治好了。
七岁的一个下午,母亲带他上街玩,他听到有古筝的声音很好奇,老师说,过来试一下吧。他拨琴弦的时候知道每根琴弦对应的音符,老师感到稀奇,把他收下来,问他要不要长期学。
如果每天学,正常一个月要花费1000元,母亲很为难。老师说:让孩子学吧,我免费教他。
“老师是吉林人,85年的,声音好听、唱谱子清楚,还送了我一台琴。”
这是龚朴说起自己的启蒙老师,嘴角微微向上扬。
后来他一发不可收拾,学了唱呼麦、马头琴、架子鼓、吉他、贝斯,在国内国际都拿了奖,有很多人送他不少琴。
“最珍贵的,还是启蒙老师送我的那台琴,没有她送我的古筝,我也走不到今天。”
17年,在网络艺术团,一个学长告诉龚朴,贵州盛华职业学院有个盲人音乐学院,还有个乐队,可以去试试。
“我初中毕业就没怎么学过东西了,但我想去尝试一下。”
这一年,龚朴15岁。
05
2021年,贵州盛华。
在盛华学院的光明楼的外墙上,挂着一块牌匾,默默地告诉大家,这所盲人音乐学院的前世今生:二零一六年九月创办、联手上海音乐学院创新办学模式、著名作曲家——张旭儒先生亲任院长、共同打造国际精英教育品牌。
张旭儒委托张尽才老师,在盛华职业学院做志愿者,担任盲人乐团的指导教师,从16年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
五年里,他回上海与太太团聚的日子是46天,大多数时间都与这些孩子朝夕相处。
这个天生精致又反骨的上海男人,本来只是受张旭儒所托,到盛华来帮他们招生,没想到,来了这里,就被这些孩子收了。
“张老师特别讲究,穿系带皮鞋,20多年前的皮鞋拿出来都是崭新的。”
“我们出去旅游,跟张老师一起就特别好玩,他会给我们讲外面都有什么,东方明珠像什么样子,张老师不在就不好玩。”
“张老师就像是我们的父亲。”
孩子们这样评价张尽才。
可是张尽才说:我是他们的保姆,他们的父母把他们托付给了我。
06
2021年7月29日,在给童书妈妈写作中国贵州营的孩子们办的一场小型音乐会里,张尽才指着这群孩子,如数家珍地介绍:
“我们的鼓手叫周英培,英语很好,雅思考了6分,英培,你用英语欢迎一下大家。”
张尽才说,周英培来考试的时候,说自己想打鼓,考场没有鼓,自己就搬个小学课桌椅,让他拍打。“他有规则和强弱,每个声音不一样,我觉得这个孩子能行。”
又指着龚朴说:这个孩子是内蒙古的汉子,以前唱呼麦的,条件特别好。
然后转向张航:这个孩子来的时候已经20岁了,现在进步很快。
最后转向秦德义,对大家说:这个孩子当初来的时候,什么乐器都没学过,他过来跟我说:你必须要收下我。
“我犹豫了两个月,最后把他收了。”张尽才对所有人说:“我再苦练20年听音,也比不上他的耳朵。”
周英培、龚朴、秦德义、张航,和他们的队友石华明、安琦等一起,为大家献上两首浪漫的爵士乐,最后张尽才和他们搂在一起,唱了一曲《我和我的祖国》。
光明楼里,有6间练习室,一间办公室,7种乐器。来这里的孩子,要么半路出家,要么有天赋却被耽误了,即使得到专业老师的指导,学起来也比正常人艰辛,跟专业音乐学院的学生,差距不小。
张尽才说:我带着这些孩子们,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很艰难。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湖北十堰,贵阳,蒙古,广西瑶族……不少人纯粹从农村里出来,四年零十个月,你们听他们的演奏,这么时尚,用音乐渗透到骨髓里,可以给他们心灵以慰藉。
据我们了解,中国有1700多万盲人,95%都去做按摩,很少的一部分在做调律师。他在探索一条路,教盲人学音乐,这件事很少有人在做。
鼓手周英培说,我知道自己在音乐上没有过人的才华,但一直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他和他的队友们,曾一起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一起在童书妈妈学习写作、一起在搞录音棚想开抖音号。
他们有很多的梦想,现实的,不现实的,如同我们上大学时一般,对未来有压力、有期待,热血沸腾、孤注一掷往理想的人生努力。
在不经意间,他们已经把命运的打击,变成了一份礼物。
而在遥远的另一边,那些曾经一遍遍带他们去医院、一次次问医生能不能再开点药的父母,内心或许也得到了另一种慰藉。
END
撰文 、编辑|王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