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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谷雨
钱兆南
农历3月21日阳历4月20日。
时辰:辰时六点。苏北某地:多云。温度18℃—28℃。东南风,2级。阵雨。湿度56%。PM 2.5 59。空气质量:良。乡里人说:谷雨不下雨不叫谷雨。谷雨前后的雨比油还贵,少了它播下去的玉米种靠人的肩膀去担水浇地,肩膀会疼得如着火,脚后跟累得要抽筋。谷雨前后的这几天,老天终于开眼,雨果真来了,隔一天来一回。天晴地干才两天,接着又下一天雨,面黄肌瘦的麦经雨一润,麦仁开始出怀。
这时节最要紧的是玉米,翻地,挖墒,下肥料,平整,在田垄上小心地理出不深不浅的墒沟,把玉米种均匀地撒下去,还得铺上一层塑料纸保温,捂上些日子,苗生。两片嫩芽冒出来,如果不知道播的什么种子,根本看不出来它是什么,像初生的婴儿,长相都差不多。
空气中能挤得出水来,地上四处湿刮刮的,屋角边上的菜田埂上少有人走动,被雨养着,生出一层黛绿的苔藓,那是雨身上的胎记烙在地上。苔藓好似人身体上的胎记,是天上的雨水滋养出来的圣物,它们带一身绿色的情怀到大地上来认亲。
这个时候,河边,沟里,田里,麦子尖上,老瓦屋顶上,湖桑田的土里到处都能挤得出水来。这些都因为谷雨的到来才有了生机,僵硬了一冬的树皮被润开,树张开闭了一冬的嘴巴和枝上的喜鹊们诉衷肠。
我们很少明白:生活的细枝末节时刻都藏在节气的骨头缝里,是节气用自己的骨髓供养着万物。
此时无论是乡村,还是山里,次第萌出的新绿旋转着,不同的生命在绿汁中涌动。山里的树木、竹笋,原野里的庄稼吸足了阳气,由嫩绿转淡绿青绿,一层比一层成熟。十五天前河帮上的芦苇、芦竹、芦柴还很矮小,现在已长到一人高。常在河边走,它们的蜕变,让心惊讶不已。节律深处的气场大得无边界,前不久大地还一片苍茫,眨眼的工夫就变得让人激动得想把身体铺在大地的绿毯子上,并和它融合在一起,在上面打个滚,把耳朵贴紧大地的心窝,听听草根底下的拔节的微声。所有的激情与热情被唤醒,这些神奇是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力量去改变的事实。在诸多现代人的游记中读到诸如“我把大山踩在脚底下”之类的句子时哑然发笑。除了自然界有这个力量把一座大山、一条河流摧毁或改变,谁有这通天的本事改变山川日月中的自然之力。这种不自量力的写作,只是自欺欺人,让文字蒙羞和戏谑自己罢了。连一些动物都会畏惧自然界的变化,比如,地震的前兆,动物们四处逃亡等等,所以,很多时候人的灵性不及动物界,自视伟大。
山脚下的村庄里有三头牛,好不容易熬过冬天,才长了点膘,谷雨前后要耕的地太多了,它们整天都被人牵着下田犁地,被鞭子抽打,当所有的田耕完,它们仨瘦得牛不像牛,鬼不像鬼,背上的骨头杵着,似刀锋。纵然如此,牛看人的目光并无怨恨,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只有平静与慈悲。山里的地零散,大多数被培植苗木的商人租了做大棚,无法用机械来种植,幸亏还有这三头牛可使唤。
蚕豆花落尽,四方形的蚕豆秆上娩出猫爪子大的蚕豆,豌豆花正是妖娆的时候,油菜花在谷雨时落得差不多了,菜荚坠得快把枝头压弯,抬不起头来。连续几场风雨,那些长得太肥壮的菜荚,秆子实在难承之重,纷纷折断,倒伏一大片。
豌豆花还年轻,娇小,让人心疼,一朵朵躲在叶子下面瑟瑟。白萝卜花、胡萝卜花、芫荽花撑着不同颜色的花雨伞,等待成熟的那一天早日来到,雨珠子滑到花伞边,悄无声息滴落进泥土里。还有躺在地上假睡的黄花草(又叫秧草),它们米粒大的黄花洒在绿叶子上面,星星一样,在雨滴中莞尔一笑。
谷雨,田埂上的苔藓越长越厚,许多植物还原成原来的样子,有多少花从枝头上归隐,就有多少果实留在枝丫间,或者从枝上奔赴大地的花叶无法留下果实,也将以另一种形式化作滋养果实的养分。这是它们对大地的另一种襟怀。
喝了一肚水的麦根开始胀疼,靠近根部的叶子慢慢发黄,麦叶憔悴的过程,是把营养留给麦穗,把穗托举上天空的全过程,只为成全。
盖在土豆地上的塑料薄膜在微雨中闪着光亮,风的手摇搡着几天前才破膜而出的土豆嫩芽。而闲不住的种田人生怕土豆苗拱不破塑料薄膜,蹲在田边一点点把塑料薄膜戳破,让土豆苗早日见天。长了一冬的大蒜和葱已完成使命,默默地在谷雨润开的土中结大蒜头和葱果子。
时光是个加速器,把人催老,把果催熟,然后枯萎;时光也是个过滤器,滤净生命中产生的杂质,撷取精华,不至于让时光本身拖垮,如一本好书,须经过那么多年的过滤沉淀,才能知道它留存于世真正的价值。
植物类亦如此,每一粒种子都要经过时光的淬炼,才能发芽壮大。
大蒜和莴苣在田间长成不一样的方阵,屋角的墙根下,有一簇草上开出的红花让整个春天都吃惊,那一片铺展在地上的艳红,足可以让从她身边走过的任何美人都感到自愧不如。开花的那几十株植物在二月份时还是矮矮的草,她们矮小,毫不出众,所有人从她们身边走过,可以忽略她们的存在。可是当我问她们的主人是什么植物时,主人的表情突然很紧张,只说每年和麦子一起下种,和麦子一样长出来,就是草。麦子四月份开始抽穗扬花,这“草”在四月份一下子开出艳得让人的心颤抖的红花。主人仍然说不知道她的名字。
不知不觉间已到谷雨,那些天我没往南边走,一直往北边走,那丛“草”无形地勾着我的魂,我在抗拒她,如同一个成年的男子抗拒佳人的温柔一样的绝情。靠那丛“草”一大片地是坟地,坟茔上长着油菜。那一丛草似乎对我下了魔咒,一次次勾引着我的魂,让我这段时间一出门以看油菜花的名义不自觉地去看她们,看到她们的一刹那心就止不住地狂跳,血流加速,脸颊随着她们的青翠而青翠,红艳而红艳,继而发烫,胸闷得直喘粗气。
那一天我突然想去看看坟地的油菜花开得如何,越过油菜花老远就看到路尽头的惊艳。那簇“草”身上的花苞一夜间差不多全部开放,我想躲开她,却做不到,这能诱惑整个世界的花朵,如血,似霞,妩媚得疯狂,水珠子落在花瓣上,晶莹欲滴,娇美无力的样子,让天下任何一个有爱美之心的男人女人都能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凝视她,哪怕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哪怕为她燃烧尽心中最后一滴心血,也心甘情愿拥她入怀。
后来,是村里的大婶悄悄在我耳朵边说出一个真相,才知道她有一个罪大恶极的名字——罂粟。终于知道种她的主人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她的名字,故意说是一种不知名的野药草,他一是怕人举报到上面,也是受不了这艳丽的蛊惑,还有一个重大的秘密暗藏于心多少年了。
那年四月,他的父亲胃癌,住不起医院,得知检查结果,直接用平板车拉回家。疼痛像炸了窝的野蜂,把父亲的一根根骨头刺得快断,呻吟声不分日夜,父亲浑浊的眼已不见光泽,死亡的气息把全家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绝望时,他听人说这种“草”的全株可以止疼。全家人把目光伸向门前的罂粟,这些活鲜的花活在地上的天堂里,而六十岁不到的父亲就要离开赶往天堂。这世上的不公全给他们家摊上了。家里人等不及罂粟的果子上浆,扯断几株熬成水,一勺一勺喂给父亲。父亲像听到神灵的召唤,奇迹般地能坐起来,那一碗碗罂粟熬成的水,被父亲当成了“圣水”,只要父亲疼痛的时候,就渴望这“圣水”。父亲喝了三个多月的“圣水”止疼。麦子上打谷场时,四乡八邻把能找得到罂粟的地方全找遍了。乡亲们把那些枯死的果子连同罂粟秆子连根拔起,装了满满两麻袋送到他们家,他专门垒了个锅腔子,单独熬煮这“圣水”。父亲因为喝了罂粟的汁水,不再喊疼,家里人甚至认为他快康复如初,这好日子并没过多久,父亲便喝不下这“圣水”。
永远都记得那个阳气勃发的早晨,呼天抢地的哭声从他们家拉魂似的响起。村里人听到哭声后,一齐拥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家中的每个人都在哭泣,只有父亲安静得出奇,喝了几个月“圣水”的父亲斜倚在儿子的肩膀上,只有出气,没了进气,眼睛瞪得灯台大,脖子上的几根粗筋勉强支撑着脑袋,他的手脚发乌,是“圣水”的毒已淤到手脚处,再无法排出。父亲偶尔出来晒下太阳时,撑起无力的脑袋望天,企盼头顶上的祥云降临。很多时候空中的乌云告诉他的亲人们,父亲心中洁白的祥云其实是泪的历史。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到最后都没有人敢告诉父亲的病情,左邻右舍一趟趟来望他,都明白看一回,少一回,但他们哪怕连半句暗示他得绝症的话都没有提过:那一碗碗在他认为是“圣水”的药汤其实就是毒品。他们深爱着年岁并不大的父亲。无论是大到一个国家,还是小到一个家庭,爱可能有很多种,但苦难只有一种。父亲被疼痛的苦难奴役,这种奴役不止来自肉体的摧残,还有平时对癌症的所见所闻、思想意识、甚至灵魂的无形捆绑与吞噬。父亲看到村里离世的癌症病人太多了,导致他自己得病后,被疼痛奴役时的恐惧,即便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实情,他也心知肚明,只是装糊涂让他爱着的亲人们安心罢了,被疼痛奴役并守口如瓶,成为大多数人的宗教信仰。记得丘吉尔说过:“我不相信任何一个民族能够永远被奴役,宣传机构可以用谎言填充他们的思想,否认真理达数代人之久,但人们在漫长的黑夜中被迷惑、冻结的灵魂会由于不知来自何处的火花而觉醒,立刻,谎言和压迫的构架将因此而受到审判,被奴役的民族永远不要绝望。”在癌症无药可救的今天,人们习惯了用各种自我欺骗的土方法或谎言去治疗,哪怕去服毒,以对抗剐骨的疼痛,都愿意。国人习惯了头疼治头,脚疼医脚,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久而久之,民众也便习惯了这种以毒攻毒的阴招。就像化工厂的污水从暗道中流入农田水渠,再流入江河,村里的百姓也无动于衷一样。即使他们心有所动,但无力制止,又有何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谷雨的每一滴雨珠子,带着上天的使命降临大地,带着恩泽,可是在融入污水的那一刻后,化为大地上的眼泪,也成了人类的最后一滴泪。父亲被安葬了,自此他正式融入大地,和蝼蚁相伴,真正走向无涯。亲人们的眼泪流干了,暂时把悲伤隐藏起来,开始收拾储藏间的农具去播种。因为要服侍家中的病人,田里的事耽搁了不少,别人家的地都长出苗来了,而他们家的田遍地荒草,再不薅草播种,今年真的要绝收了。父亲走后,他家门前、麦田边依然夹种着罂粟,好像是为了纪念父亲。那罂粟,经谷雨的雨一浇,泼泼地疯长,花谢后结出瓷实的果子,遗落在土里的种子第二年发芽,麦田边,墙角下,蚕豆根边上,只要是有点土星子的地方,罂粟都能生长。
他没事的时候会盯着罂粟想自己的心思,他想,也许多少年后,这些花结出来的果子同样能救赎他,也会奴役他,多少次他发心要将这花全部毁掉,连根挖起,晒干烧成灰。多看一眼他都会想起父亲,想起自己今后的命运,他怕癌症遗传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天到来,他不愿意走父亲的老路,不止一次听村里人说:癌遗传。为了这个传言,他活得小心翼翼起来。有的时候,太阳不能把一个人照亮,而一支蜡烛却能。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些梦见光明的人,也不得不赞美黑暗,如同他们一直以来赞美罂粟的功德无量。父亲的生命,正是服用了罂粟——这死神的灵丹,而死神是长生不老的,父亲死了后可以长生,而他呢?父亲的死让他活得绝望,绝望得他想穿越,去抓住死神的手——长生的手。世界让每个人遍体鳞伤,若能在伤口上长出蝴蝶的翅膀,也不失为美。想到此,他并不觉得父亲最后的时光是疼痛的,疼痛是他自己,父亲最后在他的怀里是安详的。
永生始终是个不灭的话题,没有人看好永生,持悲观态度的太多了。无论怎样去考量,宇宙中的四季把人装进一个黑匣子里,注定是要成为另一个宇宙,带着自身的使命。现代人身处大城市,空气的污染和光的危害,已无法看到宇宙间的星象。这就要求我们到更远的郊外去寻找天上的星星、地上原始的植物。
这些天,我绕过被硬化的水泥路,沿着一条鲜少有人走过的野路,漫无目的地向前,到野地里找寻最原始的植物们,并深信,谷雨会同样给它们恩泽,所谓恩泽,就是生命中的一场从互相对视,到互相兑现的过程,否则,怎么才能够以心换心,以情还情呢。
谷雨前后开的罂粟花,美艳惊心,靠近去闻,一股腥臭。这世间许多东西,越是美艳寿命越难长,越是接近衰败的同时,离真理却越近。
谷雨的这天清晨,从开满罂粟花的这户人家围墙边走过,久久凝视这些妖娆的生命,站在她们的面前,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那种美到极致的红,让血管膨胀,头昏眼花,仿佛这世界全部是一片红,所有的人只有同一样名字:红。跟着这红后面追赶,直追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却不知道累,而失去魂魄。我赶紧离开她们向小河旁的麦田边行走,麦地上空的鸟鸣让迷乱的神经归位。打开手机的录音系统,收录燕子喜鹊的说话声、我走路的气息声、刚劲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鸡打鸣、鸭聒噪和初生的猪崽们发出的欢畅声,因为谷雨的来到,躲在村庄深处的各种声音飞出来,扑打着我的神经,扑打这个世界,与之共鸣。
谷雨是春季中的最后一个节气,这个欣欣然的季节,告别了霜,暖始。每个人的心激起。离暑天还有些日子,每个汗毛孔里都呼出欢喜的气息。合上双眼,宇宙万象涌上心间,脑洞顿时大开。在鸿蒙初开时,天地一片混沌。宇宙像个大火球,经过无数次的爆炸裂变后,归于寂静。天穹深处的这个大火球发出强烈的光芒,在光芒的深处,出现一个黑子,黑子越变越大,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一切生命体皆来自阴阳乾坤中的黑白之间,但黑暗并不是黑的,量子理论给我们的回答是,粒子不是从黑洞中出来的,而是紧靠黑洞的事件视界的外面的“空”的空间而来的。黑洞中,水声,山石声、松涛声奔涌而至;花开声、动物的叫声,若有若无的气息涌动出无数的生命场。茫茫的黑暗中深邃而广阔,宇宙间生出天乾、地坤、泽兑、山艮、火离、水坎、雷震、风巽这八卦,山川日月尽含其中。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象,于是就有了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一年中的365天的影长呈S形排列有序。八卦又呈阴阳两极在宇宙间旋转,宇宙间万物旋转,九九归一。零和一构建了现代社会文明,阴和阳构建了周易文化,周易三十二对卦暗合了人类DNA中的三十二对染色体。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器者,文王八卦也,世间万物无不在其中。在《万物简史》中,宇宙万物,皆为原子构子。原子是永生的。当万物寂灭,回归为原子,原子再重组,那我们有可能是一株花、一根草、一只猫,并经过无数次裂变重组变成。佛家说生死轮回,就是这样一个生命科学吧。宇宙开始膨胀的时候,人类的欲望因此而孳生。
谷雨正是这个万象更新裂变出来的节点,它是一个最具有慈悲情怀的节气。传说仓颉造“谷雨”二字时,发生了怪事,那一天白日竟然下粟如雨,这粟,就是谷子,老天不下雨,谷子难活,老天给人间下一场谷子雨,大地上的万物才能得救。这谷子一样的雨一下,晚上出来的鬼听到了都感动哭泣。仓颉把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造成“谷雨”二字,面对乾坤,传达三界众神的心意、记载节气中的大事情,自然值得庆贺。正因为有了文字,民智日开,民德日离,欺伪狡诈、争夺杀戮由此而生,天下从此永无太平日子,连鬼也不得安宁,所以鬼要哭了。
谷雨前后雨多,和麦子一起成长的除了油菜、豌豆、蚕豆,还有各式各样的野草,麦子其实是田里最大的一棵草,千万年来麦被人类驯化成了麦的样子,从此与野草站在两个对立的高冈上讴歌四季。如果将“谷”和“雨”这两个动听的字硬生生拆散了,这世上也许生出多少灾难,必将少了几多乐趣。
本文选自《天时谱》 钱兆南著
这是一部跨文体的非虚构作品——中国式的《瓦尔登湖》。为了纪念大地上的诗人苇岸,写作者跟随季节的脚步,从泥土、空气、水分一点一滴写起,让季节如胶片般一格一格放送;从亲情、友情、乡亲入手,将我们来自何方、去往何处的现实一幕一幕缓缓推出。二十四个节气里的中国大地有苦难也不乏诗意,有坎坷、凄苦更有生命的壮美。说它是关于岁月沧桑的记录也行,说它是挖掘生命本真意义的书写也不错。总之,《天时谱》以二十四节气为主线,讲述人与时空的关系,人与土地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由此而追寻中国人生存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