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五月已经到了。
明朗的5月,快乐的5月,像绿色歌曲一样,世界再次复苏。
到了五月,你会想起什么,想做什么?
你这样吹过
清凉,柔和
再吹过来的
我知道不是你了
这是木心先生写给五月的诗,也许,也是很多现代爱情故事在五月的结局。
农耕的五月,是另一首诗,诗中另有故事。
撰文 | 三书
01
四月南风大麦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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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陈章甫》
(唐)李颀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
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
郑国游人未及家,洛阳行子空叹息。
闻道故林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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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四月,即现在的五月。时至初夏,南风送暖,万物静静生长,不论人类社会如何变迁,大地山川季节流转总不会变。
“四月南风大麦黄”,现在的北方初夏,依然如千年前,吹着南风,大麦就要黄了。在北方长大的人,可以被这句诗瞬间带回阳光灿烂的平原。大麦比小麦早熟,入夏即黄,所以多种在打麦场。收割了大麦,小麦开始青黄,这时就要平整打麦场,打麦、晒麦都将在场上。
大麦黄时,枣花未落,碧梧叶长,这就是“枣花未落桐叶长”。这两句寻常风景,散文笔法,其诗何在?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寻常风景何止大麦、枣花和桐叶?此时还有柳絮飘飞,小麦吐穗,布谷鸟远远近近在叫……为什么诗人不拈取这些事物入诗?
“一切景语皆情语”,这句老生常谈,关键在于体悟景中之情。“情”不仅指情感的内容,更有情感的明暗与声调。《送陈章甫》一诗虽是惜别,却并无儿女沾巾之态,整首诗的气质,一如这个季节,明朗而阳刚,那么诗人有意无意间捕捉到的意象,肯定不会是柳絮青麦布谷,而是大麦黄桐叶长。
在万物生长的明媚时光,朋友陈章甫罢官启程回乡,诗人李颀送他到渡口。唐诗中这一类的送别诗很多,最常见的写法是诗人陪泪,安慰朋友不要灰心,并为其遭遇愤懑不平。李颀这首诗全没有这些,一片真诚,光明磊落,这样的送别诗也才配得上陈章甫。
陈章甫何许人也?先看李颀在诗中对他的印象:“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俗话说,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此乃传统的相人术。非常之相不一定漂亮,而另有其讲究,尤重骨相。陈章甫“虬须虎眉仍大颡”,也就是胡子卷曲、额头宽大、眉毛清粗有威。我们可以猜测一下,如此长相的人性格大概是什么样?
我想应该是为人坦荡、有胆识、敢作为,这也是诗人所说的“陈侯立身何坦荡”。陈章甫是个很有才学的人,据说他曾应制科及第,但因没有登记户籍,吏部不予录用,后经他上书力争,吏部无辞以对,只好特为请示并破例录用。而陈章甫因此受到天下士子的推崇赞美,从而名扬天下。虽被录用,然而仕途多舛的他渐渐无心官场,半官半隐一段日子之后,他最终决定罢官回乡。
诗中送别即当此之际。陈章甫是湖北江陵人,早年长期隐居河南嵩山(户籍问题即因此起),“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李颀称赞他的才学及出山的志向。读万卷书,总要行万里路的。行过之后,见了世界,见了众生,也见了自己,再低头于草莽,又有何妨!
“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我曹就是我辈,陈章甫在东门请“我辈”喝酒,想必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坦荡磊落之人,彼此间才可以如此真实,全无社交应酬的虚情假意。心轻万事如鸿毛,他旷放;有时空望孤云高,他也迷茫。都不必掩饰,更不必粉饰。
诗人目送陈章甫渡河:“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郑国游人未及家,洛阳行子空叹息”,郑国游人指的是陈章甫,洛阳行子是诗人自称,言下之意,你我都是人生途中的远行客啊。由这两句诗,也可见送别地点应在洛阳东门外,而陈章甫很可能不是回乡,而是重回嵩山隐居。
“闻道故林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最后两句,痛心之问,人走茶凉,他将很快被遗忘。
明 沈周《京口送别图》
02
湖上的天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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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鱼湖上醉歌》
(唐)元结
石鱼湖,似洞庭,夏水欲满君山青。
山为樽,水为沼,酒徒历历坐洲岛。
长风连日作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
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坐以散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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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读《石鱼湖上醉歌》,都令我顿觉宇宙广阔,时光悠长。字里行间,可以听见湖水拍打石岸,酒舫于湖上往来泛泛,环岛而坐的历历酒徒,笑语依稀随风飘散。我随心所愿,徜徉其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不言志,不传情,不载道,一样可以是诗,也许是我们现代人更喜欢的一类诗。若问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如你所读。就诗和语言的关系,这首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对于诗而言,语言不只是言志和抒情的工具,语言本身就可以是目的,就可以成为“志”和“情”。这首诗的力量在于,语言通过自身创造出了一个广大的天地,让我们身临其境,如同穿越到另一个时空。
诗人元结自号“漫叟”,在诗序中,他说自己以公田米酿酒,在休假日常载酒于湖上,与友人据湖岸欢饮。石鱼湖在道州(今湖南道县),有独石在水中,状如游鱼,故名“石鱼湖”。元结任道州刺史时,很喜欢石鱼湖,专门写诗咏之:“吾爱石鱼湖,石鱼在湖里,鱼背有酒樽,绕鱼是湖水”。石鱼背有凹处,可贮酒,水涯四匝,石多欹连,上堪坐人,向鱼取酒,使一舫载之,泛泛然触波涛往来,遍饮坐者。
石鱼湖没有洞庭湖大,但想想独石如鱼,也许是巨鱼所化,人坐石上,四面环水,感觉该多么神奇而诗意。“石鱼湖,似洞庭,夏水欲满君山青”,入夏水涨,烟波浩渺,也如洞庭,水绿山青。
“山为樽,水为沼,酒徒历历坐洲岛”,以石鱼为盛酒器,以湖为曲池,饮者环坐洲岛。这几句诗的视角,很像电影中的鸟瞰镜头,在这类镜头中,个体的人或物在大环境中变得模糊,宏大的背景很容易将人消解乃至吞没。但在诗的画面中,我们看到人虽然小,却历历分明。且经过想象力的变形,以山为樽,则又将人的自由意志放大。人作为物质现象的存在眇乎小哉,但人的精神却可以充满天地包裹六极。我想这正是诗作为语言艺术的魔力,诗可以按照心灵的尺度创造奇迹。
我们把这首诗念一两遍,就会感觉到它古朴的风味。这与词语所传达的事物质地有关,也与诗句的清新和节奏有关。如上所见,诗可分四行,每行一韵,换韵本身就是换气,也是换景,行与行之间的转换,带来呼吸和想象的节奏。前两行的三七言,尤为短古可爱,给人以扑面而来的民歌气息。
如此饮酒,如今看来,堪称行为艺术,在古代,只不过是天真。有人读到“散愁”二字,便指证这首诗实则为了“借酒浇愁”,接着又必将牵扯到“怀才不遇”等等。这样读诗何等无聊!我想说,读诗不是验尸。诗一定要被押回现实吗?人只能有一副面孔吗?总爱扮演验尸官的读者,不仅误解了现实,更误解了诗和生命的本义。比起狭义的现实,诗才是更为隐蔽而深刻的现实,也才是我们生命的真相。我们读诗是为了体验和审美,不是为了抵达某个预设的结论,更不是为了人云亦云。至于“散愁”,人生愁恨何能免,谁没有愁?
一首诗是诗人给世界的馈赠,我们只需要打开心灵,让诗的词句与声音,载我们飞走,带我们神游。
明 姚绶《文饮图》(局部)
03
一晴方觉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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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晴》
(宋)范成大
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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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江南就下起梅雨,如赵师秀《有约》诗中的“黄梅时节家家雨”。梅雨绵绵,一下就是许多天。有时,立夏前雨就开始下,天气倒寒,让人感觉还在春天,可是某日突然放晴,你发现夏已过半。
范成大晚年退隐家乡吴中,十年间写了大量的田园诗。与唐代田园诗心境超脱的隐逸抒情不同,范成大更朴素和写实,他在田园诗中,真切地传达出农村生活的可感细节。例如我们熟悉的《四时田园杂兴》,共60首七言绝句,分咏不同季节,从中就可以感知南宋乡间日常生活的真实细节。
这首《喜晴》大概也写于闲居之时。范成大很喜欢梅树,隐居石湖后,他曾将范村三分之一的土地用于种梅,并著有《梅谱》。他在居室窗前也种有梅树,冬赏梅花,夏吃梅子。
“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此乃雨晴所见。连日阴雨,人的感官变得昏沉迟钝,骤尔天晴,天地豁然开朗,此时听见鸟鸣,听见人声,都很欢喜。诗人写窗间梅熟蒂落、墙下笋成出林,这些发现更带有时间的印迹。阴雨让时间仿佛停滞,而万物仍在雨中生长,梅子黄了,笋冒出来,叫人见了怎能不惊喜。
更深的触动还在于季节变换,“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是人人都有过的日常体验,当诗人适时而准确地说出来,我们便深为叹服,正所谓“人人心中有,人人口中无”。这种普遍体验有什么独特呢?普遍与独特并不矛盾,最私密的体验,往往就是最普遍的。其独特不在于是否私人,在于体验本身对于我们作为人的生命是独特的。
雨模糊了你对时间的感知,而光阴依然在流逝,万物也在一刻不停地生长和死亡。你以为还在春天,却忽然发现已是夏天,夏天已深,此时你是不是感觉有什么被错过?我们自己生命的流转呢,会不会也一觉醒来,发现青春早已不在?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李项玲。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