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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写露珠的句子】顺水来的随水去

这篇文章刊登在《三联生活周刊》 2020年第14期,原文题目《顺水来的随水去》严禁秘密转载,侵权必须调查

我知道他不仅代表汉语的一个方面,而且很多人认为是次要的方面。

我也向来不觉得他该“担负起更多的使命”,为什么要提这种怪要求?

文/贾行家

高邮湖落日(张雷 摄)


1.逝者之谜。满了一百年的人,摆脱了现世,像船离了岸,逐渐走远,我们只能想象他们的样子。据说,老年的沈从文听人唱到“不信芳春厌老人”,失声痛哭了起来。让他自己选,当然要回到沅水的船上,接着去写那些长长的信。没有道理不依他。

好像没人会觉得汪曾祺是个谜。读者对他的想象大多近似:起初是冰雪聪明的才子,后来是个和蔼的、偶尔狡黠的老头儿。绕着他的文字走一圈,自然是温润饱满的,可要硬往里闯,会从另一头迷茫地穿出来。这才会发现,我们接近的只是他许人接近的。他微笑着说:“我追求的不是深刻,是和谐。”

这里的和谐,有一点儿天地不仁的意思。

2.托命于水。写作的过程相当于重塑记忆,构成作者记忆的又是些什么?

沈从文想起的是“水上人的言语。我对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我们北方人是活在沙尘之间的,从落下的土里长养万物,流转的沙会覆盖一切。全世界的沙,会被风带到地球的几个固定角落,沙漠就是这样来的。孔子的想法、秦国的王法,都是土的样子。《庄子》是飞翔的文字,屈原是水里的文字,起初都少见。大概到了魏晋,或冲决或荡漾的文字才多了起来,由暗流而成为传统,与孔子、秦国的厚重相对立——我这些没有依据的话,不值得反驳。

我们北方人都闹不明白:人这一辈子,是如何生于水上,又随水而去的?原来水的景观随着岸上的事在变的。沈从文的水边,草丛忽然变作杀人场,夹岸的山里藏着极深的坑洞,冒出来既美丽又恐怖的事情,把读者吓了一跳。汪曾祺和他的老师一样寄托文命于水上,但气质不同,他更近似废名,但又少狷介孤高之气。废名的小说也不难懂,只要知道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像橄榄似的含在嘴里的。

汪曾祺从小看惯的水:高邮湖好大一个悬湖,河水,溪水,纵横交错,在各自的河槽故道里时,或奔流或舒缓,安然自在。他还见过大水漫过一切,苍苍茫茫,壮观齐整,只是人人都困在了树上。水既是天地不仁,又含有一切细微的情绪。水不能分析,掬起一捧来,很快就漏光了。感受到多少就是多少。

他少年时负着手在水边看过许多人。他写的故事,无论最出名的,还是他自己偏爱的,不好说哪篇算“代表作”,他简直是没有“作”的心,要把许多故事连成一片才行。且说一篇不大起眼的《露水》:一个女人的丈夫酒醉栽在大河里淹死了,就和一个男人搭伙,日日清早踏露水到小轮船上,一个拉胡琴一个唱。过了一个月,这个男人也死了。她拍打着新坟大哭:“我和你是露水夫妻,原也不想一篙子扎到底。可你就这么走了!”此处的水,不只是场景和抒情,还有流动的文字气韵,人的悲凉和柔韧,世事飘忽,命运消散的形态。只是我读起来有距离,别说芦笆茅草搭的棚子、叉鱼照蟹了,连篙子我都没有看见过。

水边的那些绝妙好辞里,他是最后的一个;或者乐观点儿说,离我们最近的一个。

3.尺度。我想起汪曾祺,难免带着一种情感。我这辈子最先读到的故事,就是他的《桥边小说三篇》。我把那本老厚的杂志翻来翻去,找到最短的看。一看,就看进去了。一个摇坏了好多铃铛的大胖子,惹得我咯咯直笑;我不大清楚那个张什么之的晚上到王文什么的屋里去,为什么就是件不大好的事;倒是把《茶干》读了又读,从来没人这样耐心地对我讲过,香油是怎样压的,豆腐干是怎样包、怎样煮出来的,我才知道原来认识字有好处。

那几页故事还给我种下了一颗种子:最后那几句话——“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像是那个礼拜天的晚上想起明天要上学,使我淡淡地发愁。用汤显祖的批讲法(也是后来从他那里看到的),这叫“画舫笙歌,从远处来,过近处,又向远处去”的“度尾”,只是手法惯熟,不大着痕迹。

小孩子的人生态度是郑重的,看故事就是看故事,没留心作者名姓。再重逢这几篇,知道他的名字,是十几年之后了。

我看完他所有的文字才知道,他是怎样写到让孩子也能明白也能感受的。他从雾气和露水中出来,遇上过几万首民歌,改过许多戏文,又在农场的乡民那里学到新的话,把年轻时读的古书洋书重新想过一遍,方才松弛浑然下来,于诸多文字尺度中,只留下了“准确”这一条。大才已不易得,浑然更难。浑然之后,万物静观。再读晚年的汪曾祺,很少被语句所惊动,而又无往不在一重造境里。偶尔,会有道慑人的精光,不知从哪里照出来。

虽然他好心地搭了梯子,但后辈还是走不过去。那种看着直白老实的文字,实则漂亮已极,化进了千年文章的质感,今天如果有人说自己的文字比他更好,我本能上是不信的。

他对我的意义在于尺度。初学写字的人会找把尺子,好知道自己糟糕到什么地步,这种失落能安定孤悬的心。汪曾祺至今也是我的尺子,恐怕也不只我在用吧。我不信自己,不信口语,不信翻译腔,不信各种“体”,语言对我而言,是反复而焦虑的梦,它本该是起点,却至今没有找到出口。

今天有许多人讲语言的碰撞、摩擦,要把种种念头再折叠一次,使有锋芒的词语更加锋芒,我但愿他们也具有相应的逻辑推求。如果思想是中国式的含混,感知是东方式的直感,那就还是要走另一条路,这个方向上,还是会遇上周作人的冲淡、废名的诗性、汪曾祺的浑然。

汪曾祺自称“文体家”,这称谓现在显要了,他说的时候,意思是“见木不见林”,只是自嘲中的骄傲。他还好心地提醒:不要学我。年轻时可以写得新奇一些,怪一些,不到中年就写得淡了,老年时可怎么好呢?这实在是高估,哪里轮得到后面几代,哪里轮得到从冻土里长出来的人呢?

他把流动安然的意象安放在中文里,又任它顺水漂走了。

4.小年。人不停地评判时代。从像好话的盛世,到不算什么好话的叔季之世,出于同样的心态:我们活在一个要紧的年头,我们是要紧的一代。许多意义来自这个臆想。那可未必。更大的可能是:我们所在的是个略显荒谬的“小年”,没什么特别的。

我们这不要紧的一代人,可能只是在寻找一种活法,度过这个小年。把其中的所见所感如实写下来,即使不能被其他见到,是起码的自尊。如果这点自尊后来变成某种壮烈,也没有办法,“吾文已成”,写作是种不好抵赖的罪过。

在对汪曾祺的诸多文学批评里,有褒有贬,各有道理。很少有完全没道理的文学批评。其实,我不同意的只有一个大概是好意的称呼,“最后一个士大夫”。士大夫居乡称为士绅,是要代替皇权管理民众的,他几时有过这种混账愿望?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先生写文章,常常也有装糊涂似的激动,即便安静如汪曾祺,也问过:西汉的杨恽只不过在信里写了一句:“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武帝凭什么就腰斩了他呢?难道连说这个都不行吗?他还让小说里县保卫团的鲍团长,在既醉既饱之后,把那几句话狠狠地抄了一遍,钉在了墙上。我猜,他自己也抄过,也悄悄钉过,也是笔意溶《石门铭》入行草。此时的汪老,刚刚经历过“就是不行”的年头,深入学习过“凭什么不行”的道理。还想着破例写长篇,就以武帝为主角,似乎还打算自学一下变态心理学。没有成行,当然也是精力所限。他所能写的,不过如他在一首打油诗里所说:“新沏清茶饭后烟,自搔短发负晴暄。枝头残菊开还好,留得秋光过小年。”

我知道,他仅仅代表中文的一个侧面,而且是很多人觉得很次要的侧面。我也向来不觉得他该“担负起更多的使命”,为什么要提这种怪要求?

安静地读吧,不要总想着评判。

5.水落石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汪曾祺故意把故事的情节隐去,未必只是刻意于士大夫的“笔记传统”,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些“起伏不大,不太形于色的小小悲欢”才能显露出来。他要纪念的,只是家乡人的生活。

生活是前后延续、彼此关切的,人们曾失去过这层联系,导致失去了生活本身。它的方向只能向前,然而理解要在回溯中产生。当我们想靠转达某一个故事来讲中国人的活法时,可选的已经不多了。我试过,要给孩子讲从前人的活法,除了古人的故事,便是汪曾祺的故事。

各类观念夹缠在一起时,文化比社会长久,活法比说法要紧,美比道德实在。

我们感知到的文化,用于感知的感知,来自残存的活法。遗憾的是,我们又对它知之甚少,连清点损失的能力也没有。汪曾祺寻回或填补的,除了旧时记忆,还有美的形式,有的从诗中来,有的从肉身上来,道理不可名状,是一种个人不能判断的秩序,也如同水的“天地不仁”。这些人事,才不过一百年,向前接三代就够到了。然而,这一百年啊……他曾经感受到一分,就写下一分,我便为这一点点事而十分感激。如果我不知道我站在哪里,不知道怎么辨识来路,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们坐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浪头上,朝着不知什么地方而去。不愿被带走,要费好大力气,才能找出一点儿模糊记忆,瞅准岸上的一个影子,努力游回昔日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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