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远,没有书
马斯敏
这天晚上,我不得不悠闲地整理两个装有旧东西的大纸箱,几包信被我翻了过来。
信手拿了一封,朴素的信封右上角贴着面值8分钱的邮票,圆形的黑色邮戳压印在邮票一角,清晰可见“1988.2.12”一组数字。哦!岁月的脚步如此匆匆,三十年时光只是一晃,当年那个刚步入社会的懵懂青年已是年近半百。抽出里面的两页信笺,工整娟秀的钢笔字映入眼帘。读着信文,字里行间满是往日的温馨和情谊,令我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一股久违的甜蜜和温暖洋溢心头。睹物思情,曾经的书信岁月仿佛一下回到眼前,那承载了美好记忆的信件将我带回到曾经写信读信的幸福场景中。
“……我希望你珍视自己,把满腔热血付之于生活,我相信你会成为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在工作上,希望你能多帮助我。我是个极不成熟的人,对什么事都过于头脑简单,对自己期望也往往过高,什么事常常失败于此。……我祝你长大,祝你独立,祝你二老永康,祝你兄妹进步……”
这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女孩的信,这封充满友谊的信是在春节前两天收到的,让我特别的开心,她可是一个家在县城里的美丽女孩啊!给她回信很令我头疼,小妹积极给我出主意,帮我措辞造句,回信终在大年初三完稿。骑上车子一路飞奔到镇邮政所,花了一毛钱买了一个信封和一枚邮票,郑重其事地写好收信人地址姓名,将邮票端正的粘贴好,三页的信笺折成长方形填入信封,封口涂一层浆糊用手按压好,好像担心信笺会掉出来似的。
正月初八,厂子开工上班,同事们都热切地相互问好交谈。她没有提到收信的事,我也就没告诉她,她的信带给我的快乐。当年的这位女同事现已是“有书”、“和书”两个平台及百度阅读专栏签约作者,自由撰稿人,她的笔名叫“青衣”。
给女同事的回信,并不是我写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是在四五年级时写给父亲的。记得在一堂有关写信的知识课后,老师布置的作业就是给出门在外的亲友写一封信。同学们大都抓耳挠腮,全家人连同姥姥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社员农民,没人在外面啊,那可怎么写呢!?与其说大家一致羡慕,毋宁说有几分嫉妒班里那个叫缨红的女孩,她不仅有一条漂亮的花裙子,还有她的姑姑在很远很远的北京,她是可以给姑姑写信的。当然,我也是可以给父亲写信的,那时,父亲还在德州的一个乡下小学任教。写好的信放在大队部一张积了尘埃宽大厚实的木桌上,等那邮递员骑了屁股冒烟“突突”呻唤的电驴子来时带走。我也看到了那封收信地址是北京的信件,拿起来对着太阳照一照,也看不出写的啥子话。
因为恰好家中有一册书札文牍的普及读本,于是在给父亲的信中便大肆照搬和套用。记得开首写的是“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自违慈训,倏忽经旬,谨携飞鸿传书,叩问父亲康安……”接下来就是地道的土话方言了,“爷爷天天喝茶,茶汤酽得就像墨水,每晚上都要咳嗽一通。俺在自留地里找到一窝鹌鹑,弟弟又跟三秃子打架了,同学们的小人书都比我的多……”啰里啰嗦地居然写了满满的两页,不会写的字懒得查字典就用拼音。没有收到父亲回信,他在几天后的一个周末回来了,停稳车子,从车搭子里掏出两本小人书,那是我眼热了好久的《岳飞传》和《呼杨合兵》。他也一改往日的严肃,用手轻抚了一下我的光葫芦头,就是这个罕有的亲昵动作让我鼻翼酸酸的。参加工作后,经常一两个月不回家,就通过书信跟家里联系。不经意间发现,父亲把我或小妹寄回家的信件都按时间顺序扎成一捆一捆的,收放在一个柜子里。那第一封写给父亲的信,他是不是也一直保存着呢?
大陆与台岛恢复通信后,邻居一祖辈老人忽然一天收到一封航空信,拿来叫父亲帮他读。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信封,书写格式还是竖式,一多半的繁体字我也认不过来。父亲刚读了半页,那老人就涕泗横流了。老人那“战死”的胞兄并没有死,现在台湾,表示择机返乡探亲。一座低矮破败的百年老宅院坐落于狭窄逼仄的弯曲长巷的中段,那个飘落台湾的老兵,他的“遗孀”居住在里面,几十年里深居简出。也许,在老太太心中,年轻俊朗的丈夫一直活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邻居一家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快乐和期盼的神情。那座老宅院也仿佛一下有了生机,老太太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老兵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回来的,在村头就下了车,跪伏在村名碑前,老泪纵横。陪同他的是一个戴了一副近视眼镜的女孩,高挑的身材,笑着回答孩子们的问话,拿出奶糖分送给我们。那是他在台湾婚后生下的第二个孩子,那年她在国立台湾大学读大三。
“老兵的日子很不好过,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回家看一眼!那么多的老兵没能等到这一天啊!”
六十多岁的老兵双眸中充盈着泪光,一双眼睛对村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柔和和贪恋,也像一部录像机,要把目之所及通通摄录进去。遗憾的是,老兵所说的再次回家不知何因没有实现,我是多么的想再看一眼那个眼镜女孩,她带来的奶糖那么香甜!
初中时,偏爱语文,作文总不至于太差,由此便做了一回成人之美的事儿,就是帮一个男同学代写情书。那时男女生都不说话的,课桌上都划了分界线。这样并不能禁止男生们对漂亮女生的爱慕和暗恋,那位有胆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男同学就成为我心目中的英雄。一天下学后,他撵上我,说出他的心事。我当时的神态一定是很不自然,通过他的表情就可判定,他直视着我,双唇翕张几次也没发出声息。“你,是不是也喜欢她?”他终于问出口,“我?我还不懂这个。”
就是在那封情书中,我的处女作——情诗《酒窝》问世了,“浅浅的一对,斟不下多少酒。无须品尝,看一眼就醉了!”
那个叫雁南的女生有一双漂亮的酒窝,便在信中写了这两句诗。这封信里,运用仅有的一点修辞手法,罗列了一堆矫揉造作的华丽词汇,署名时却没有发现写成了自己的名字。他看也不看一眼就紧忙的收起来折成一个心形,放入一个漂亮的信封内。几天后,他沮丧地叹气,“那天桥上等她,把信塞到她手里,她随手扔到了小河里,刚下了雨,一下冲没了影……真是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他的不幸却是我的万幸,知道了信的下落,我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没事儿,我再帮你写!”“不用了,二班的靳晓辉你认识吧,她给我写纸条了。”那就好,我内心是不愿意他喜欢雁南的。雁南一家在初三一开学就随着她爸爸调动去了外地,也就失去了音信儿。只是,她的一双好看的小酒窝偶尔还会在眼前闪一下。
真正的书信岁月是从1988年5月份参加《星星诗刊》诗歌创作函授开始的,完成了作业通过平信邮寄给辅导老师,老师将对习作的评点寄回。我算不得勤奋学生,如是一载后,共收到六封老师的回信。那时的青衣笔名娉婷,曾问过她为啥要取那样一个笔名,也是笑而不语。自忖,大概出自“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 或是“婉约娉婷工语笑”,亦或“真娇艳,果娉婷,一段风流画不成”吧。想来,“娉婷”的笔名也确适用于她,裙裾飘飘,长发披肩,一身书卷气,平日读的多是古典诗词小说,还在练习书法。她的作业完成得质量高数量多,收到的老师回信自然也较我多得多。有几位辅导老师后来都成了国内著名诗人,他们当年的手写回信也倍觉珍贵。虽然自己在诗歌道路上没有发展,但是那一年的锻炼也是有积极意义的。购入的几本孙静轩、傅天琳、叶延滨等著名诗人的签名诗集见证着我曾经飞翔的诗心和梦想。
这期间,与同是《星星诗刊》函授学员的河南籍周波兄建立了书信交往。此后,书信往复数年,三十余封信按照时间顺序叠放,收纳于一个茶叶盒里,泛黄的信笺存储了太多青春印记。他参军服役、复员回乡、娶妻生女……,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在我的眼前行进着。我也知道,他的漂亮女儿叫了了,他释义为“有此一女,诸愿皆了”。了了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在我眼前一天天长大。他的通讯地址和邮编早已印在脑子里,直到接连几封信寄出,不见回信,我便也不再寄信给他了。他曾说,他要离开贫瘠落后的家乡,去南方闯一番天地。我相信他是去了一个能实现他理想的城市,当然也就没法收到我的信。二十多年了,不知这个曾经的优秀武警战士,年长我两岁的兄弟现在怎样了?他还在坚守生发于火热青春岁月中的诗歌梦吗?了了也该大学毕业了吧?
1989年,我上班后的第二年,一个发小参军去了,跟他的通信直到他退伍回乡才中断。信中,谈人生谈理想,也谈共同的偶像——费翔,交流对同一本书的读后心得,对同一热点事件的认识等。得知他在读《红楼梦》,便把自己绘制的书中人物关系图复印了一份给他寄过去。“成百上千的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人都蒙了。有了这张图表,读起来就方便多了!”他也在北京旧书摊淘得《稼轩词编年笺注》寄给我。我俩谈得最多的还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故乡的贫瘠闭塞,故乡的一些陋习和故乡中的父老乡亲。当时那么的豪气冲天,都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故乡的面貌。几十年过去了,确也有了很大改变,但那是经济社会变革的作用。我与发小沦落为失能的看客,眼见一些寄托着美丽乡愁的风物被摧毁灭失,我连一声呼喊也发不出来。那一刻,我是那么的无助孤独忧伤!
1992年我又重新做起了文学梦,尝试着写一些小散文,也便认识了许多本县或外地的文学爱好者,通过信件与他们联系。在信中,我们相互倾诉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交流读书的心得体会。那些或天然去雕饰,或富有哲思的文字,常能引领我进入另一种境界。字若其人,文如其人,展读其信,如面对一个个良师诤友,如邂逅一个个素昧平生的知音,如置身一弯的清溪涧边……我尽可以从中得到启迪,受到教益。而每次复信后,便有一种倾诉后酣畅淋漓的轻松与释然。那时写信,不知不觉间,洋洋洒洒五六页,两三千言挥笔而就,尚觉意犹未尽。而今手机电话普及,联系更加便捷,但相互联系的更少了,有时电话接通,却又感觉无话可说。没有了等待,没有了念想,亲情友情也变得空乏苍白。
特别怀恋不期然中有信件翩然而至的美好情境,熟悉的字迹一下温暖了心田,陡增许多亲切感,于是等信便成了一种幸福的期盼。纸质的信文带着鲜活的气息,承载了友谊的文字也变得沉甸甸。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来,快速地通读一遍,得暇再仔细地咀嚼字里行间的种种情愫。被信文的内容左右着个人的情绪,为他(她)的工作受奖、学习进步而由衷的高兴,也为他(她)的烦恼而忧愁。
可否想一下,我们都有多长时间没有收到手写的纸质个人信件了?我们又有多久没给别人写过信了?QQ、E-mail、手机、微信等等现代通讯工具的应用,早已取代了原始的纸质信件。即使相隔万水千山的两个人,瞬间可见其人可闻其声,翘首以盼的等那鸿雁飞临的情景再也无处复寻了。从另一种意义来说,减少了纸张耗费和邮递环节,起到低碳节能环保的积极作用。但是,毕竟,人们的日常生活失去了一种鲜活滋味,还是有几分遗憾的。
读着一封封旧信,不觉就过去了几个小时,市声中晨曦微露。信封上的邮戳日期穿过二十余年的时光,让所有的过往一下清晰,一幕幕,如电影般在眼前闪过。那些记录着情感的脉络与纹理的书信,有如飞过沧海的蝴蝶,在记忆的桑田里翩翩起舞。那些力透纸背,记载了青春印痕的悲欢故事一下鲜活起来。
书信起源久远,由远古人类的结绳记事,到文字、造纸术的发明,为人们的书信来往提供了便利。翻开古代诗文集,关于书信的诗词歌赋俯拾皆是,而鸿雁作为书信和信使的代称在诗歌中的运用极是普遍。如“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杜甫《天末怀李白》)、“朔雁传书绝,湘篁染泪多”(李商隐《离思》)、“关山魂梦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晏几道《生查子》)等。李清照词云,“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大雁没有带来盼望已久的书信,引起了女词人无发排遣的相思。在古时候,人们要想与远行的亲人通信,确是万难,普通百姓几乎没有专门的通信设备。“九度附书向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寄书常不达,况乃未休兵”,这些诗句,诉说着古人音信难通的惆怅与无奈,因此也只有将真情寄托给鸿雁青鸟,让它们帮自己传递吉祥、幸福、快乐的佳音,以此来抒发自己的思乡和思亲之情。
科技的发展迅速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恐怕现在的年轻人连一般的写信格式都弄不明白了吧!我也实在记不清书信是在具体的哪一年退出人们的生活的。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欧阳修的那首《木兰花》词,“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书信已变得遥远而又陌生。曾经那么亲切的手写书信,已消失得近乎无影无踪了,写信读信的幸福时光也永远被定格,封存在记忆的深处。
渐行渐远渐无书,渐行渐远的,或许不只是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