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5-6期,原文标题《无处依托的“恋人絮语”》,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法国蒙彼利埃大学2011年曾对全法国收发的9万条手机短信内容进行统计,结果显示,出现最多的词组是“我爱你”,其次多的是“我不知道”。
文/张星云
意大利电影《完美陌生人》剧照
更多的“我爱你”
2005年“超级女声”火爆全国,比赛采用短信投票的方式,记得那时班里那个留着周笔畅同款发型、戴同款眼镜的女孩追着我们男生帮忙发短信投票。每个手机号能投15票,每票1毛钱。总决赛那天,冠军李宇春得到352万条短信投票,我们班的那位女同学哭了,前三名一共收获了超过900万条短信,导致网络一度瘫痪。
手机短信的出现稍纵即逝,却彻底改变了人类的表达方式。
1992年,世界上第一条短信在英国沃达丰的网络上通过电脑向手机发送成功,手机短信诞生。第二年,诺基亚推出第一款支持发送短信的GSM手机——Nokia 1011,短信时代正式开始。
1998年开始,中国移动、联通先后大范围拓展短信业务,到了2000年,中国手机短信量突破10亿条,2001年则达到189亿条,2004年达900亿条。
酷酷的周杰伦代言动感地带,“没错,我就是M-ZONE人”;憨厚稳重的葛优代言神州行,“神州行,我看行”。那时全球通最贵,小灵通最便宜,但信号最不好。新时代来临了,五花八门的手机,从蓝屏到初级的智能机,诺基亚最普遍,摩托罗拉最商务,索尼爱立信能放音乐。
那时跨网短信1.5毛一条。将手机藏在课本的下一页里,晚上在家边写作业边和女同学短信聊天,如果聊得火热,一周就要充一次值。九键键盘和默认输入法对应的每个中文字的位置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即便上课也可以做到左手在课桌上持书,右手在课桌下敲打着那些思念和爱慕。夜晚,在黑暗的卧室里,蓝屏手机发出孤单的微光,像一扇小而神秘的窗户,把另一个世界的月光引进来,轻柔地铺在男孩女孩的脸上。
即便到了大学也一样,晚上宿舍熄灯了,男孩们拿出手机,各自看短信聊着,没有女朋友的,就只能干躺着了。
那时面对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写信写个藏头诗递过去的时候都心跳得厉害,但短信让拥抱新时代的男孩子们学会了勇敢地直接说出“我爱你”,尽管是通过短信。
当年刚出现即时通信技术的时候,人们在哀嚎写情书寄信的时代就要过去了,但如今回望,我们却发现,在现在这个充斥着图片、视频的时代,人们相互交流时打出的文字反而比书信时代写的字更多了,社会学家们将它称为“文字的民主化”。
婉转的情诗少了,直接的信息传递多了,“我爱你”也随之民主化了。法国蒙彼利埃大学曾对2011年9月至11月间全法国收发的9万条手机短信内容进行统计,结果显示,其中出现最多的一个字是“我”,出现最多的词组是“我爱你”,其次多的是“我不知道”。
随后人们开始意识到,1万多块钱买的台式电脑会在几年后变得不如几千块买的新电脑,数码产品更新迭代的时代到来了。
每换一次手机,之前那些满含爱意的短信记录也就没有了。有的人把旧手机留下,尽管早已亮不起来,但保存至今就是因为舍不得里面的短信记录。
当爱情进入了数码时代,一个直接的问题就出现了:如何保存这些非实体的爱的物证?
我曾经看到过不止一个恋爱中的女生将两人的短信记录工工整整地抄到本子上,日期时间,表情符号,用两种颜色的笔区分两个人的对话,一笔一画。
这显然与十几年后流行的打印微信对话记录又不一样。如今有专门的公司负责帮你打印情侣间的微信记录。只要你转存数据,付款,公司就会将它们装订成精美的小书,每年情人节,这些公司都会接到大量订单。做这样事的人,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是有心将情侣关系更进一步,似是在证明:正是这些日常生活与情话,让我们结出了今天的果实。
但在那个手机短信的年代,拿笔将短信一点点抄在本子上的人则有着另一层意味。其实不只女生,也有抄短信的男生,多年后,我的朋友向我道出其中感受:“抄这个动作是一种影射。那是初恋的时候,感觉特别好,但当时懵懵懂懂感觉自己有可能抓不住这段感情,那种热度总要褪去的,所以把短信抄下来,是想留住那些美好的瞬间。后来在一起了,但因为不懂,有了感情也不知道怎么维护,没有技巧,然后就砸了。两个人分开了,有时做梦会梦到她,醒来后会拿出那本短信,不断回味,就像谈了好几次初恋一样。如果是老夫老妻,谁会去看那本短信呢?”
其实爱情与美好无关年纪。后来朋友还曾与一位有夫之妇谈过恋爱,热恋到一定程度,对方怕老公发现,于是向他询问,是否允许她把手机上两人的微信记录删掉。显然,对她来说,那些略带风险的微信记录,在她心中很重要。
法国作家罗兰·巴特
编码与解码
1975年,法国作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开设了一门讨论课,以歌德的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为分析对象。这门讨论课,聚焦点不是文学名著本身,而是其中恋人的倾诉方式和喃喃自语。他和青年学子们通过分析情侣间的对话,探讨恋爱百态:嫉妒、疯狂、困惑、焦灼、无解、绝望、相思难耐、旧病复发、轻生之念。
两年后,巴特将自己的情感轨迹和心路历程融入到这种分析里,并尝试通过一种高度神经质的“发散性”行文,写下了《恋人絮语》。在书中他设置了一种舞台似的场景,通过一幕幕无头无尾的片段展现热恋中的人怎样说话:那些处于高热状态、神神叨叨、啰里啰嗦、言不及义、颠三倒四的情人们,那些眼睛会发光、神情大起大落、喜怒无常的恋人们,他们怎样表达和释放内心的狂热火焰?
“如今性不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相反,丢人的倒是多愁善感的爱情——人们以另一种道德观念的名义将其排斥……还有什么比恋人更蠢呢?”在书中,罗兰·巴特为所有的恋人痴语正名。
如今看来,《恋人絮语》的视野是超前的,他在那时就已经开始探讨夸赞恋人“真可爱”背后复杂的欲望和空乏的字眼之间的冲突。而当“恋人絮语”于21世纪初微缩在最长160个字符或者70个汉字的短信文本之中时,人们更需要这种超前的视野才能对短信内容进行编码和解码:她回复“好”“好的”与“好哒”有区别吗?她这句话后面点了三个点,代表语气的变化,还是欲言又止?这个表情符号代表什么意思?她回复“嗯”是拒绝,回复“嗯嗯”是同意?
短信让两人的对话变得含糊、暧昧。在这些简短的一问一答间,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问题,字斟句酌的回答,这场恋爱便在这往复的短信里完成了最初的考试。
Merci Alfred网站2015年曾对1亿条情侣间的短信做了分析研究,人们发现:在进入一段情侣关系后,男人在前3个月发的短信更多,6个月后,女人发的短信更多;女孩平均回复短信的时间是2.5分钟,男孩是4分多钟;其中66%的女孩会比男孩更早通过短信说出“我爱你”;两性只在一个数据上是平等的,两人相处时间越长,短信的字数越少。
相比于曾经缓慢的情书往来,即时通信背景下的短信爱情却愈发失去了耐心——不回短信,永远是件令人泄气的事情。如果说过去发出手机短信只是没有收到回复,那如今的微信和电子短信(iMessage)就更加可怕,会显示出对方是否已经收到短信,是否已经阅读,是否正在回复。这让你可以清楚地知道:对方看到了短信,却选择没有回复。
去年美国《大西洋月刊》专门请来行为心理学家分析人们不回短信的原因,除了那些“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等“正确答案”之外,行为心理学家还认为,“尽管人们声称当时在忙忘了回,但实际上不回短信也很可能意味着他/她在表达对另一方的厌烦和不屑。不回短信的一方,往往在两人关系中占主导地位”。
当然心理学家更感兴趣的是,不回短信是如何使对方的心理产生波动,甚至产生痛苦和压力的?“往往习惯秒回短信的人,便将自己投身到了对方身上,认为对方也会秒回短信。如果没有及时回复,等待便会使他/她产生负面情绪,会瞎想。”
而在美国乔治城大学语言学家德博拉·坦南(Deborah Tannen)眼里,秒回、不回、等几个小时再回短信如今全都被解读成不同的含义,“但科技的进步以及伴随其产生的使用习惯在不断变化,即便很亲密的朋友,对同一使用习惯也可能产生极为不同的解读”。
暧昧的另一面,是误会。短信看似给人亲近感,却也会产生巨大的距离感。美国影星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已经和她的现任丈夫、美国乡村歌手凯斯·厄本(Keith Urban)结婚13年了。她说她13年来从没有给她的丈夫发过短信,除了见面,只打电话,或者FaceTime视频通话。“一个原因是我不想随时回短信,另一个主要原因是短信永远会使我困惑。我每次重读短信的时候都在想: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我甚至会拿着短信问别的人:你怎么理解这句话?我不想我的爱情也是这样。”
手机里的秘密
因为手机短信的出现,个人信息第一次获得了群发效果。元旦、除夕、中秋、端午,祝福短信取代了电话,成了主流。2009年,除夕至大年初七,全国的手机短信发送量超过180亿条。批量的思念与祝福,自然需要适用于所有人的“通用”话术,于是“群发短信文体”也头一次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
而除了那些祝福短信之外,一句“在吗?”“我想你了”也可以批量发送了。更多的情感和思念被打造成一种介于诗与短信之间的“群发短信文体”,如今在网上依然能够找到不少相关书:《最酷手机浪漫短信》《手机短信妙语欣赏》《时尚短信精品荟萃》。
由此短信不仅是爱的物证,也成了套路,甚至是欺骗的物证。从冯小刚导演的《手机》到被多次翻拍的意大利电影《完美陌生人》,观众们多少都会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位律师朋友曾对我说,他接手过的很多离婚案,最初都是从看了对方的手机开始的。
2012年,我国的短信业务达到巅峰——全年手机用户共发送了9000亿条短信。此后随着彩信、飞信、QQ、MSN、微信、WhatsApp等互联网即时通信工具的出现,爱情也驶上了宽阔的高速路。新科技让人们不再需要将短信抄在本子上,只要你在微信顶端的搜索栏里输入“亲爱的”“我爱你”之类的词组,便会直接显示出你给多少人发过多少次“亲爱的”“我爱你”,新科技甚至随时提醒人们那些本来想淡忘的记忆。
短信分手曾经是最冷酷无情的分手方式,无论是一句话的分手短信,还是800字的分手短信。
而即便在如今微信四通八达的世界,短信依然保持着它自身的强大力量——即便已经把对方的微信删了,有些事情依然可以用短信粗暴地表达出去。
记得入职第一年,被分手后,随即被安排去云南一处小县城出差。入夜,即便拉上窗帘,小旅馆对面休闲洗浴中心的霓虹灯依然照得我难眠。好不容易睡去了,深夜运货卡车从窗前路上驶过,又把我惊醒。无奈醒来,随手抓起了枕边的手机刷微信朋友圈,看到的第三条朋友圈就是前女友与新男友的合影——她与我相恋一年,从没有在朋友圈晒过我。
此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县城,这部连通世界的手机使我的孤独感更深了。我随即删掉了她的微信好友,并给她发了条短信:“以后有事短信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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