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我家有三块自留地,一块在村前,两块在村后,其中一块就在我家屋后,韭菜、葱等常用蔬菜都种在这块园地,取之用之,便利、新鲜。我常常在其中转悠,春天查看韭菜萌发的嫩芽,寒意料峭中钻土而出,一天天地端详,数算着何日能吃上春意四溢、韭香沁人的鲜菜。因为整个冬天几乎天天吃白菜、萝卜,在那个缺油少肉的年代,真的难以下咽,期冀早日吃上嫩韭,丰富寡淡的口味。就是在殷实的今天,头刀韭也是爽口的佳肴。
三畦韭菜一天天地长高,成了我的希望,一定也是父亲母亲的希望。韭菜长高,母亲一把把地割好、择好、捆好,摆弄得比给两个姐姐扎小辫还用心。早早地挑到集市上摆摊,记得母亲并不叫卖,站在摊后等候着顾客,大概母亲只想凭着韭菜的优质赢得买者的青睐,就是这种卖法,每次总能售罄。其中一次我硬是讹着母亲跟着赶了一集,母亲看看已近中午,给我买了一块大饼,香喷喷地,好吃啊!母亲没吃一点饼渣,每次赶集不舍得花一分钱,总是饿着肚子回家。那块大饼的香味一直跟随着我,历久弥香,至今再也没吃到那样的大饼了。
秋天,芹菜葳蕤的长势喜人,是父母一桶桶地拎水灌溉长大的。芹菜怕旱,父母下午收工回家,一般是母亲在家做饭,父亲领着水桶浇菜。父亲要下到菜园北边的水沟里,一般踩着岸边的石墙上伸出的石头上,弯腰摆桶打水,起身拎水倒进菜畦边的水沟中,哗哗地流进菜畦。我常常站在菜畦边,看到水逼近尽头,手执铁锨堵好刚浇的菜畦,然后掘开另一菜畦,引水浇灌。免得父亲一次次地爬上爬下,耽误时间。如果父亲在队里的活儿紧,母亲就接过水桶起早贪黑地浇菜。父母不管多忙,即使自己喝不上水,也要芹菜喝足。父母知道芹菜水性,要靠水养着,马虎不得。
在霜冻前连根带土刨下,摆放在土墩前,用湿土把根培好,如果培根的土层一旦干燥,就及时浇灌,确保芹根吸收足够的水分。如果不是严寒天气,就只用一层草席或是麦秸盖好;一旦寒冷,就再加上厚厚的草席或麦秸。存放芹菜的地方南凹北高,凹处是挖好的地窖,保温保鲜;高处是培好的土墩,挡风御寒。在那个没有保鲜液、没有恒温箱的年代,这是父辈创造的妙招。
深冬,地里没活儿,父母把芹菜挖出来,用清水一泡,翠绿鲜亮,清早挑到集市上,下午轻身而归,腰包鼓起。
家后的那块菜园,就是全家的钱园,也是我的乐园。东边靠着一条小路,父亲用青石垒成半人高;南边是二爷爷家的菜园,再向南就是我家、大娘、四叔家的房屋,两家菜园之间隔着一条小沟,我家沟沿上春天冒出两棵梧桐苗,我非常珍惜,天天近前观看,土干了,就小心翼翼地浇点水,期盼它快快长大。以往经常观赏路东人家的梧桐树,春天那喇叭状的紫色花很诱人,尤其树上遮天蔽日的圆状硕大绿叶,若能采撷下来,晴天遮日、雨天挡雨,走在路上高擎着梧桐叶,伙伴儿们一定羡慕、一定是难得的享受;西边临着四叔家的菜园,这片菜园以西是一条低洼的小路,雨天水大就成了泄水通道;北边是一条水沟,常年水流不断,水沟南北两沿杂草丛生,我家这边还有一棵杨树、一棵椿树、几棵野芋头、一丛枸杞。秋天鲜亮的红色枸杞子翘在枝头上,是萧瑟秋季的一道耀眼的风景。父母没有吃过,我从没吃过,兄弟姊妹们都没吃过,可能因为听说是一种药,是药三分毒,一年又一年的让它在那里自生自灭。它叫枸杞,是后来同事常用,常言它的妙处,我才翻阅尘封的记忆给它一个真实的名字——枸杞。如果当时知道它名叫枸杞,也许会误以为“狗气”,连狗都见之生气的东西一定不是好东西。
菜园东北角外是小路的岔口,一条向西,一条向北。向西的小路恰好被水沟阻断,一根条石架在水沟之上,便成坦途,小路由此上坡后沿着水沟向西到一个十字路口,西北角就是我家的另一块菜园。向北的小路折向东,沿着水沟又拐向北,直通河边和舍林。
此处菜园边上荆棘丛生,簇拥在石墙上,春来一簇簇的粉色小花挤挤挨挨地,散发着缕缕清香,蜜蜂嗡嗡地闹着,蝴蝶轻歌曼舞,爱花的村姑时常在此驻足采几朵,或插在小辫上或回家缝个香包,这自然清新的花香啊,香透了整个村庄,香透了我的半个人生。
菜园沟沿西段坡缓、土层厚实,野芋头年年都长势旺盛,笔直的干,阔大的叶,在乱草中显得出类拔萃,那时我就感觉很奇怪——无人为它浇水施肥,为何能长得如此挺拔?它根部结成的芋头到底是否好吃,一直无人问津,偶尔听说芋头太小,即使去刨也没有多大的收获,也许大人觉得还是不耽误工夫为好。它的叶茎散布着粗糙的硬毛,野性十足,而常食芋头的茎叶光滑亮泽,一个是粗鲁野汉,一个是小家碧玉。沟底常年杂草遮掩,当时就猜测一定是蛇的领地,我绝不去招惹是非。现在想来,如果真的去刨野芋头,沟沿土层极易松动,雨天容易流失,让野芋头自由生长,看似无用,实则加固了田畔。
野芋头以东有一簇丛生的植物,没有主干,一根根的枝条随意生长,近似圆状的叶子长满枝头,长了几年也看不出到底长了多少,秋季枝头上结满了黑色的果实,一粒粒地黄豆般大小,如果破皮流出紫黑汁液,沾到衣服上,就很难洗掉,大概也是不中吃,一直无人品尝。它叫什么,迄今未知,就那么无名无姓地立在记忆中,鲜活地生长着。
我家菜园栽种的都是常见的传统的蔬菜,心里总是怨父亲母亲不跟时髦,为何不栽种甜瓜梨枣呢?当我看到同伴儿手里拿着西红柿时,那艳丽的色泽就很诱人,他们大口一咬,汁液流到嘴角、洒到手上,津津有味地嚼着,馋得我垂涎欲滴,猜测西红柿一定甜兮兮的,一定是上等鲜果。那时,我没有因为馋得慌就去索要或去偷窃,而是在第二年春天自己栽种了七八棵,培土、浇水、松土,一日一日地精心呵护,西红柿苗一天一天地枝繁叶茂,我心里无限憧憬——枝头挂满红艳艳的西红柿,我可以庄严地宣告自己拥有西红柿了。
不知是父亲还是母亲曾对我说,当开花结果时,多余的芽头儿要掐掉,抑制它再拔高,只有这样才能结出像样的果。我狠了狠心,掐掉了嫩嫩的正冲天猛长的芽头儿。当结出绿豆般的小果时,我异常惊喜!徘徊在西红柿周围,一刻也不想离开,目不转睛地盯着,精心地守护着。这是我的劳动成果啊!在那时,对于一个孩子这是多么大的欢喜啊!
当西红柿果日渐由黄染红,我回家再来时发现少了两个,心里多么疼惜啊!眼看着就要瓜熟蒂落,让人偷走了最先成熟的两个,激起我无比的痛恨。忽见邻村的小胖墩在北边的小路上转悠,正向这边偷窥,一看到我,立马跑了。当时,我就心知肚明——他是做贼心虚。那小子应该是悄悄地越过四叔家的菜园偷袭的,唯独这个方向有缺口,其它三面都是封闭式的,他很难涉足。到了四叔家的菜园就是嫌疑,园边草木成林,是一道天然的防护墙,只有西北角的渠头无物阻挡,但凸出小路一人多高,小胖墩要想上去绝不轻松,他只能手脚并用地爬。
春天,蜜蜂在菜园里唱响嗡嗡的乐音,萦绕着紫色的萝卜花、黄色的白菜花、蒲公英花、粉色的荆棘花,它自己采得了蜜,为各色花授了粉。那个小胖墩不如一只小蜜蜂。
蝴蝶扇动着多彩的翅膀,飞舞在繁花嫩叶之间,好事的伙伴儿经常等候蝴蝶落下,捏一只于掌中玩赏。蝴蝶的美是翩然飞翔的舞姿,它于人掌中扑棱着翅膀,那是痛苦的挣扎,绝对不是美的展示。面对蝴蝶,我只是静静地观赏它们自由地起起落落。
夏天,知了龟在菜园的沟头地边悄悄地钻出来,爬到树上,脱皮为蝉,攀附在枝头上嘶嘶地鸣叫,你唱罢我登场,整个菜园都是蝉鸣声。误入歧途,爬到菜架上的知了龟,就成了我的一口美美的荤食。对于它,我没有怜悯之心,因为听说蝉在树上要吸食树汁,蝉子落在地里要吸食菜根,酷似小胖墩的偷窃。
想吃蝉,只能自食其力,父母天天随着生产队日出而作,根本没有工夫没有精力为我们逮捉。在家抓了一把小麦,放在嘴里嚼烂,吐在手掌中,蹲在水沟浅处,用水漂洗,手指不停地揉捏,白粉随着清水向四周缓缓飘散。水中的小鱼倏忽往来,惬意地饱餐。我知鱼之乐,而鱼不知我之乐也!
这般制作麦胶,对我而言也是够奢侈的啦,那时只有节日才能吃到白面馒头,小麦是粒粒皆辛苦,粒粒赛黄金啊!
直到把白粉全都漂尽,试试能粘住手指,于是拿过母亲曾经撑蚊帐的竹竿,小心地把麦胶缠绕在竹竿头上,双手举起,靠近菜园边的那棵椿树,向着鸣蝉处放眼搜寻着,呵呵……一只蝉在嘶叫,目光紧紧地盯着,举起竹竿慢慢靠近,忽然扑棱一声,蝉飞走了。懊恼,我无比地懊恼!它逃走了,像小胖墩一样逃走了。只见那只蝉一路拔高,落在了沟沿深处的杨树枝上,也许自觉高枕无忧,又敞开嗓子,高声嘶叫起来……它比小胖墩更气人,小胖墩跑掉了就杳无音讯,而它像故意捉弄我似的,没有跑远,偏偏还是落在我家的杨树上显摆自己的嗓音。
终于在椿树的枝桠上看到一只,竹竿靠前,骤然一粘,牢牢地粘住了一个翅膀,另一翅膀扑棱扑棱地扇动着。我急忙收下竹竿,扯下胶住的蝉,双手掐掉它的双翼,搁进备好的布袋里,收拢袋口。到底也没粘到多少蝉,只是粘蝉的经历至今铭刻于心。诚如古人所言:“在于渔,不在于鱼。”吧!
蜓蜻也是夏天菜园的精灵,或红色或棕色或蓝紫色,扇动着透明的双翼,起落轻盈无声,为静谧的菜园平添了三分舞动的美。它的眼睛很大,圆状,几乎占住了头的全部,不停地转动,也许能360度全景式地观察四周,笨拙的人是很难捉到一只蜓蜻的,只有等它落下酣睡了,才能侥幸捏到一只。我是不捉它的,如果捉它在手,它扑扇着双翼是很痛苦的,我不想看到它的痛苦状;任它自由自在地飞舞,穿行在菜叶中间,或掠过菜苗的上空,展示着绰约风姿,我做个观众,不是很惬意的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蜓蜻立上头。”是多么和谐而有情趣的画面啊!现在的我时时惊叹当时小小的我,竟然与宋代的杨万里心有灵犀。
蜓蜻棕红色居多,蓝紫色的偏少,据说棕红色的是母,蓝紫色的是公,大概村民是以人类男女的衣着为标准划定的吧?我无从考究,至今还是这个思维定势。在本地,蜓蜻有个俗名叫“落落官”,都说“凤凰落地不如鸡”,一定有人忌讳。为何取此名,我脑海里翻腾,也没找到科学的答案。也许就像父亲给我取名一样吧?有其中的内涵。当年父亲想到大山上的松树苍翠坚韧、不畏严寒,就给我取名“松”字了。
松是自然物种之一,它的精气神注入了我的生命,注定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与自然为伴的人,无论世俗洗礼,还是人生磨难,都没能磨掉我的秉性,带着一股土气、骨气及深藏其中的父母深情让人叫了半生。但我总感觉父母起的名字是带着他们身心温度的,有了适合的温度,足以使我不断地拔节生长。
夏天雨中,蛤蟆漫步在菜园里,不畏雨的浇淋,悠然地徘徊着。此时,青蛙都躲藏了,杳无踪影。雨停后,菜园北边的水沟里蛙声一片,不知是歌唱大雨的停歇,还是在享受新雨流水的欢唱,此起彼伏,“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 一场盛大的青蛙演唱会!
那时就听大人说,青蛙是蔬菜的好邻居,当遇见菜叶上的害虫时,立马疾速伸舌,将其吞噬。好事的顽童喜欢钓青蛙,捉一个豆虫,穿在钓钩上,手执钓杆,悄无声息地走近草丛遮掩的水沟,把诱饵投放到沟底,缓缓地提起提落,诱惑青蛙上钩。当钓竿猛然向下一坠,意味着青蛙上钩了,钓者收起钓竿,伸手抓住四脚挣扎的青蛙,串在脱皮的柳枝条上,青蛙后腿猛烈地踢蹬,于事无补,无法逃出要命的枷锁。我每当看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心里总是隐隐作痛……尽管那个年代吃糠咽菜,但我从没钓过、吃过一次青蛙。
记得菜园边水沟里的蟹子,听说秋天时最肥美。每当晚上,蟹子就从栖身的石缝爬出,吐着气泡,在水底惬意地享受着秋高气爽的夜色。那时,经常有人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疾速伸进水中捏住蟹盖两端,蟹爪肆意抓挠,不会伤到捏蟹者的手指,把蟹放入备好的水桶,这蟹就成为“瓮中之蟹”。父母劳累一天,毫无精力捉蟹。我那时年幼,手电筒又是稀罕物,不能随意玩耍,再说夜间的水沟也是毒蛇出没的地方,小孩儿是不敢轻易涉水的。偶尔,父亲夜间浇菜也曾逮回一个两个蟹子,自然成为我的口中之物,除去硬壳也没吃到多少蟹肉,只是填补了无蟹可吃的空白。
童年的我完全地融入了大自然,要不迄今时隔四十余载怎能历历在目、历久弥新呢?童年的我与花草、青菜、蝴蝶、蜜蜂为邻,尽情地徜徉在自然万物之中,我辈是幸运的。而今天的孩子脚不粘土,手不持草,生长在水泥钢筋铸就的天地里,陶醉在网络虚拟的世界中,是很不幸的!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做好树人的工程,应该为孩子开设走进自然、亲近自然的课程,让孩子感知花香鸟语观察万物生长,激发孩子热爱自然、探秘自然的求知欲望,这是树人的根基!
(作者:徐传松)
2022年3月12日
徐传松 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校园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在《光明日报》《语言文字报》《青春》《山东教育报》《青年教师》《当代小说》《中学生文摘》《临沂日报》《宿迁日报》《日照日报》《沂蒙晚报》《广播电视报》等报刊发表文章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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